李善長之弟李存義官拜太仆寺丞,在應天府擁有宅邸數座,尤以他在秦淮河中購置的一艘花船最為奢華,當中多置優伶美人,廣收樂工,常有勳貴大員前來宴樂。
此刻,其中一條花船上,有一間隱秘內室。
李善長和其弟李存義坐在其中,正手談一局,李存義身材中等,不似李善長瘦弱如老狗,他則是略胖,圓臉,眼睛微眯,喜歡笑,瞧著似是個憨厚富家翁。胡惟庸當年有兩條罪責是被判通倭通蒙,其實則不過是胡惟庸手下大員多用官船官馬努運貨物,似茶葉絲綢瓷器等,與倭人番人蒙古貿易,再從西番進胡椒,香料,寶石來賣,進價低賤賣價數十倍,獲利頗多。
胡惟庸善於營黨,功勳貴戚皆仰仗他賺錢,故而朝中為他說話之人頗多,以至於後來諸多朝事蒙蔽聖上,導致天子震怒。
李善長雖沒插手此事,但他弟弟李存義和胡惟庸走得尤其近。
兩人已走一百多子,李善長執黑子,穩中有細,李存義執白子,他雖然棋勢洶洶如猛龍過江,此刻卻是抓耳撓腮,惱怒道:“我的大龍呢?我大龍仍有三十余子,怎麽……”
頹然地將手中白子一丟,李存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哎,不下了,我這輩子都下不過大哥。”
李善長卻默不作聲地將黑子放下,眯眼看了他一眼:“你本有三次可屠我大龍,卻故意走偏。”
李存義嘿一聲笑了出來,微眯著的眼睛閃過狡黠神色,若是他不笑,誰知他才是兩人之中智計更為卓絕之人?
世上人人知李善長善謀,乃是如今聖上朱元璋之蕭何,又有誰知他李氏家族世代耕讀從商,富有財貨,當年上位在濠州起事,李善長家族中多資軍貨。
浙東四賢之首誠意伯劉伯溫也是如此。
浙東自古在海貿獲利頗多,尤其是對西番諸國,還有對倭貿易,每年在信風季節自明州(寧波)出發順風而下,攜帶絲綢,瓷器,漆器,自倭國帶回銅料,白銀,硫磺,糧米,香料。
前元時,海貿已經十分頻繁,大元四次海禁,為的就是官府壟斷海貿,一來海貿獲利頗多,二來民間走私猖獗,多有降低物價之舉,似胡椒,官府進來抬價五十倍賣之,民間海商進貨,隻賣十余倍價格,頗損官商利市,故而大元就多次海禁。
如今大明繼承元祚,也多施行海禁,主要是壟斷海上貿易,海商貿易以海外西番諸國朝貢為主。
西番海商朝貢的香料,寶石,國朝進價低廉,官鋪賣出,得價獲利是朝貢數十上百倍。
這等巨額利潤下,似浙東黨,福建黨,無不偷偷組建航海商隊與西番私通貿易,獲取暴利。
胡惟庸以淮西黨整死劉伯溫,未嘗沒有眼熱浙東黨海商走私獲利之嫌。
如今大明海禁多年,雖每年朝貢不斷,實則淮西權貴和各路文黨,早已勾結海商大員,私自發展海商貿易,陸上便以駝馬走私茶葉絲綢,鐵鍋,鹽巴等販去蒙古諸部,海上則是和倭國,西番海國以各類香料寶石,甚至也帶動了許多小民偷偷販海為生。
只是如今倭國南朝大名征戰不休,手下倭寇四處劫掠,使得商路阻斷進貨艱難,不過巧合的是,倭寇越猖狂,諸勳貴的海商貿易越賺錢,此中之奧妙也不足為外人道哉。
李存義將棋子放下,拿起旁邊一本書來,此書叫做“簡化字手冊”,據說是朱氏家族中一位不世出高人,整理漢唐以降無數簡化漢字,
編撰修改而成,除了已有的簡化漢字,還有許多新創簡化字,上位朱元璋已經下令,日後所有奏折,都需要以簡化漢字書寫,並且不準長篇累牘泛泛空言。 “此字倒也有趣,簡化字古已有之,但文人博儒多不用,天子為何用之?”
李善長精瘦臉頰上閃過一絲凝重,歎氣道:“此上位之厲害。”
李存義笑道:“是啊,走卒小販不通文字不懂文書,故而我輩讀書人世受尊崇,像是天子這般簡化漢字,日後莫不是販夫走卒也可垂獬豸衙堂,金釘滿朱戶?”
李善長凝聲道:“上位要重建太學,且科舉不止開六科,命各部官員廣進良策,為底層良家子謀官身開路。”
這下李存義也笑不出了。
他憨厚臉頰上閃出怒色,罵道:“上位是否也太心急刻薄了些,咱李家當年為他出生入死汗馬之勞,他如今就急著培植新黨懊糟我等?”
“似胡惟庸,不就是上位養出來的一條狗!?”
“什麽東西,也敢動我等淮西老人的田地和海貿,上位早知他胡惟庸通倭通蒙,賺的盆滿缽滿,只是一直沒對他動手,先讓浙東黨和我等淮西舊人內訌,殊不知大哥你才是穩坐釣魚台的薑太公,如今我家光是和倭人的海貿,今年便獲利這個數……”
李存義舉起三個手指頭。
他唏噓地笑道:“哎呀,胡惟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我們與他聯姻,他死後那些海船商路可都歸了我們。”
李善長皺了皺眉。
李存義見李善長臉色不對,忙賠笑繼續說道:“大哥,你放心,咱雖不是什麽文化人,也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咱低調著呢,不管是海貿還是北邊兒和西番蒙古的買賣,都有功勳貴戚一份兒,別看上位手段犀利,他后宮不少娘娘本家也參咱家的生意,還有那幾個駙馬……上位要培植新黨,就算出來幾個讀簡化字的泥腳杆,就真能跟咱們抗衡?”
李善長壓低聲音斥責道:“慎言!”
李存義將手中棋子兒丟下,冷哼一聲,不滿道:“怕什麽,你身邊那幾個上位安插的諜子,你把他們弄死不就得了,咱這麽說,可不是害大哥,自從胡惟庸整死了誠意伯,浙東那幫老家夥可一直記著仇呢,浙東秘教橫行,多拉鄉民撮香入社,明州溫州跟倭商做買賣的越來越多,背後是哪些人大哥你也清楚,這夥人多有財貨,又在朝中有些勢力,早巴不得整死咱!”
“坊間都再傳,說若不是大哥你點頭,給他胡惟庸十個膽子也不敢害劉伯溫。”
他往前靠了靠。
“這幾個諜子可不一定就是上位安插的,大哥啊,你就該先下手為強……”
李善長默不作聲地閉上眼,輕輕咬著牙不說話。
他這位弟弟和李善長一樣,有勇有謀,且善於謀利,更重要的是他心狠手辣,如果李存義醉心官場,說不定能成就另一番事業,但是自己這弟弟雖說是太仆寺丞,但他卻一心隻想搞錢。
上位搞出來的這個簡化字,還有後續馬上新開太學,獨立於國子監,再新開科舉,科舉不限於六科,這哪是簡單的培植新黨,這是要開萬世之先,打破世家門閥的壟斷,防止自己這些功勳貴戚做大,日後成了參天巨擘,效東漢伊霍舊事。
而且李善長隱約感覺到,這件事對傳統文人,尤其是儒學文人有極大的威脅,可是自己這個弟弟,還有朝中那些老派儒黨還忙著內鬥,就算看到了這推行簡化字,新開太學,廣開科目興科舉背後的目的,也因為黨爭緣故,短視眼前利益。
若是自己出來反對,必遭其他文黨攻訐。
同理,如果有其他文黨出來反對,也保管有別的黨派落井下石,好分一杯羹。
“文人短視,商人短利,你真是樣樣佔全了……”
李存義笑嘻嘻地拿起一顆果子吃起,笑道:“哎,對,還有男人好色!”
李善長長歎一口氣。
他眸子閃爍,還是吐出一句:“皇長孫有些古怪,不尊我儒家教誨,而且宮裡有些傳言,說這簡化字和他有關,此事事關重大!”
“若是皇長孫通習簡化字,日後他必定親通習簡化字的新派文人,疏遠我老派,登基之後,權柄自然落在了新派文人手裡……”
“我知曉后宮諸多娘娘本家都與你做買賣,你好好發動關系,查一查太孫最近古怪……有機會,插幾個諜子進去最好。”
李善長很少說話這麽直白。
李存義聞言也笑道:“大哥,你這算是找對人了,呂家和咱們有買賣,如今呂氏獨坐東宮,馬皇后無心把權,后宮嬪妃每日都得去東宮給呂氏請安的,他們呂家可是呂文煥後人,在前元頗為顯貴,呂本自個兒當了咱大明的官兒,宗族有位呂氏本家,和鄭深皆是那元順帝太子愛猷識理達蠟的老師……”
“呂氏帶入宮的老人給那皇二孫朱允炆講課,竟教他前元昭宗愛猷識理達蠟所做的新月詩,昨夜嚴陵失釣鉤,何人移上碧雲頭。 雖然未得團圓相,也有清光遍九州……有人著言附會,將這詩說成是朱允炆所寫,誰又知是前元順帝太子所著?大哥呀,你說這呂氏唐朝就是官兒,到了前宋也是大官兒,投了大元再得四世富貴,如今大明還能顯貴,哎,咱們李家也不知能富貴多久……”
李善長眯著眼沒吭聲。
是啊,大儒宋濂,也就是太子朱標的老師,當年和元昭宗愛猷識理達蠟的老師鄭深關系也是極好的,鄭深乃是浦江博儒,而宋濂遷居浦江時,多與他探究學問。
如今的太子妃呂氏,就是宋濂介紹……
這其中,多有儒林關系。
這些頂流儒門,世代富貴,像是呂氏這種富貴十世的儒家古族,如今在朝中還不少,他們對於大明帝國的二代繼承人,甚至三代繼承人的影響,是潤物細無聲,潛移默化的。
李善長李氏家族如今雖然顯貴,比起這些富貴十世的大族,還是欠缺底蘊……
李存義唏噓道:“大哥,我知你不喜我做買賣,但咱們可趕不上呂氏這等儒門古族,所以啊,我得趁著如今你還在位置上,多為咱們李家攢點良田家資,以後也能為咱老李家攢個十世富貴,到時任他皇帝是誰做,咱就像呂氏一般,多多的讀書,多多的攢錢囤地,富貴終究是咱的。”
李善長眼眸閃過精光,低聲道:“坐天下可不是做買賣,你把天下似蒙元色目人那般當做買賣來籌算,終究會棋差一著。”
他低頭看向棋盤。
“我早知你在藏拙,故意讓子驅你屠龍,大哥焉能不知你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