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
昆明城城池古老,自元時,此地是少數幾個未被蒙古人拆除的古城。
當年忽必烈乘坐象輦,對於雲南十分重視,雲南的中書省平章政事常需要進獻大象,故而城牆城門十分高大,能通大象。
大明太子朱標親臨,對於西南地區來說尤為重要,貴州土司頭人麝香夫人,烏撒女知府實卜,還有許多被貶來此地的文官武將,紛紛前來迎接。
車隊足足有數十裡,帶著許多茶葉,蜀繡,陝甘等地的小米等糧食,還有一些吐蕃佛頭進獻的肉干,這些物品一部分用來賞賜此地的土司頭人,另外大部分是為雲南的鎮守衛所將士們補充糧餉,在車隊中最珍貴的莫過於有南直隸府的各種特產,使得許多因罪貶來雲南的官員眼淚汪汪。
沐英雖已是黔國公,卻仍舊激動萬分,在朱標的車架上緊緊攥著他的手:“大哥!”
沐英改名之前,本名朱英,他和朱標自幼一起長大,還多次擔任朱標親隨,如今相見,雙眸淚浸。
朱標輕輕拍他肩膀,只見沐英年歲不大,但頭髮已然花白,眉頭緊皺,額頭上都是皺紋,黑眼圈也是極重,顯然這段時間鎮守雲南,操勞過度。
“文英,你瘦了。”
千言萬語,朱標隻說出一句。
沐英苦笑一番,又看了看朱雄英,驚喜道:“太孫的個子這般雄壯,有開平王之風。”
“沐英叔,您如今也越來越有國公風度,您鎮守雲南,辛苦良多。”
朱雄英抿著嘴不知說些什麽。
沐英年歲其實不大,在本朝國公裡是最年輕的那個,可是他蒼老憔悴的不成樣子,尤其是見他頭髮花白,不由自主想起,前世沐家代代忠良,最後一任黔國公更是為保護南明永歷帝死在了緬甸。
車架外,雲南土司頭人皆震撼大明天兵威武,甲胃犀利,兵強馬壯。
而流放雲南的文官武將,紛紛淚流滿面,跪在地上高呼天恩浩蕩。
“雲南之地,事關我大明光複漢唐大業。”
“對了,母后如何了?”
沐英奇道。
沐英自小就被馬皇后養在身邊,一直稱呼馬皇后為母后。
此刻聞言,朱標正欲說話,卻見蔣瓛騎馬過來,焦急稟報有軍情。
朱標揮揮手,招進蔣瓛。
“殿下!”
蔣瓛焦急不已,他深吸一口氣,看了看沐英和朱雄英,低垂下頭小聲將軍情說出。
“什麽!?”
朱標,朱雄英,沐英三人都是渾身一顫。
沐英更是身子一歪,倒在車架上,眼中湧出淚水,瞪大眼道:“母后她……”
……
一個月後。
南京,應天府。
“啪!”
朱元章狠狠地將茶杯摔在地上,指著禦醫破口大罵:“要你這廝有何用,給我拖出去,斬……”
“皇爺爺!”
朱雄英一把抱住了正在憤怒頭上的朱元章,他抿著嘴苦澀道:“皇爺爺,元世祖定天下之刑,也不過荅杖徒流絞,且有言語在先,有罪者使汝殺,汝勿殺,必遲一二日乃覆奏,皇爺爺您是大明的天子,皇奶奶是大明的皇后,您要因為皇奶奶的病責殺禦醫,皇奶奶醒過來了,會怎麽想!?”
“你!”
朱元章瞪大眼睛,盯著朱雄英大怒,他本欲揮開朱雄英,但卻下不了手,隻得苦澀笑了笑,將朱雄英肩膀摟著,歎道:“咱是擔憂你皇奶奶,她的病,怎麽就好不了呢,怎麽就……”
話未完全說出口,朱元章便頹靡地揮揮手,讓那禦醫出去。
朱雄英望了望裡間,自己父親太子朱標正在給馬皇后擦拭額頭,
侍奉她喝藥。一個月前,馬皇后在香林寺上香時忽然暈倒,自此渾身不能動彈,無法言語,如今只有一口氣吊著,偶爾能睜開眼。
她的身體,終究還是沒能抵得過天命……
朱雄英也不知說些什麽好。
中風,而且可能是腦部中風,所以皇奶奶才會這樣,雖說馬皇后已經比前世多活了三年……
他端起一根板凳,請朱元章坐下,然後又端來一杯茶。
“雄英,你也進去,看看你皇奶奶吧。”
朱標從裡屋走出,面色頹然,他寬潤臉頰上皆是頹色,失魂地對著朱雄英勉強笑了笑。
朱雄英卻猶豫了。
“爹……”
“嗯?”
“我擔心,我擔心皇奶奶見了我,就,就……”
朱雄英一句話,終是不敢說出口。
古人認為,人老了,臨死之前有一口殃氣,對小孩身體不好,故而馬皇后生病之後也不準許朱雄英過於靠近她。
但更讓朱雄英擔心的是,馬皇后之所以一直吊著一口氣,興許是放心不下自己,如果自己見了她,那她可能就……
朱元章和朱標對視一眼。
朱元章站起身來,拉著朱雄英的手道:“莫怕,咱陪你一起去瞧你奶奶。”
說著拉著朱雄英,往裡間走去。
屋子裡是濃濃的藥香味。
馬皇后已經形容枯槁,瘦的皮包骨頭,兩邊嘴巴都縮成一團兒,眼眸閉著,躺在被褥中幾乎沒有生息。
似是聽到了朱雄英的腳步聲。
馬皇后忽然眼瞼一動。
她許久未曾睜開的眼睛睜開,瞧向朱雄英。
“奶奶!”
朱雄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匍匐著靠過去,望著那眼睛微微睜開的馬皇后,瞬間繃不住了,先前種種所有堅韌, 此刻隻化作無言哽咽,唯眼中淚花翻湧,篩篩落下。
“秀英妹子。”
朱元章坐到床邊,伸手挽著馬皇后那枯瘦的手掌。
馬皇后枯瘦臉頰已說不出話來,她抬起頭,眼睛難得清亮,望了望朱標,又望了望朱雄英,最後眸光柔和地看向朱元章。
“雄英……”
她聲音很弱,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朱元章重重點頭,苦澀道:“秀英妹子,咱記著的。”
馬皇后還想說什麽,卻見朱雄英眼中雖流著淚,卻帶著笑容對她點頭,馬皇后心中釋懷,又看了看攥著她另一隻手的朱標。
“上位,善待,天下……”
她用盡全身力氣,說完這句話,然後面帶笑意闔上了雙眼。
大明洪武十八年八月,大明皇后馬皇后薨,諡孝慈皇后……
……
小院已經許久沒人來過。
朱雄英走在院子裡,此地雜草叢生,青苔遍地。
“皇奶奶身體好的時候,每日都派人來打掃的。”
朱雄英望著這個自己住過,開心過,悲傷過的小院,一時間無語凝噎。
“殿下……”
周寬和鄭和跟在他身邊,不知說些什麽。
朱雄英呆呆地蹲下身來,伸手拔了拔地上草,他看向遠處,這時之前所養的黃犬歡喜地跑了過來,匍匐在地上來回翻滾,對著朱雄英撒嬌。
“殘門鏽鎖久不開,灰磚小徑覆乾苔。”
“無名枯草戚戚在,昔年黃犬入懷來。”
朱雄英揉著黃犬腦袋,眼神唏噓地看了看小院,道:“從今天起,我只有爺爺和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