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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大觀園中,一塊石頭上並肩而坐。
鸚哥和鴛鴦又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
襲人聽了,頓時冷笑道:
“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隻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些,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
賈赦房裡十幾個小妾,府裡沒哪個丫鬟想被他看上。
再說邢夫人對下面也不好,就連兒女都是雁過拔毛的主。
何況是那些說不上話的小妾?
鸚哥聽了,卻對這話卻有些不同意見。
她聞言沉吟了一下,才道:
“按理說,園子裡更標致的也不是沒有,偏相中鴛鴦,我看定有別的心思。”
平日裡,她最好動些小心思。
此時以己度人,隻覺這事可能不簡單。
若說顏色,除了晴雯獨領風騷,其余顏色相差不大。
可就算這樣,鴛鴦也不是賈母屋裡最標致的。
鴛鴦強在心細如發,辦事利落。
且從未出過差錯。
絕非因為顏色好,才讓賈母喜歡。
兩人聞言也覺有理,就連鴛鴦自己都開始冥思苦想。
襲人微微皺眉,第一個排除道:
“總不能是打老太太的主意吧?我看大老爺不像有那個機心的。”
後面的話她沒說,但意思卻很明顯。
鴛鴦和鸚哥也都明白她說的是什麽。
那就是,
賈赦在府上不受寵!
這事是擺在明面上的。
賈赦身為嫡長子,又繼承了爵位。
若是真有這樣的心機,想來也不會這麽不招賈母待見了。
但凡他會裝點假,多來幾次母慈子孝的戲碼。
不說比賈政受寵,但也是親兒子,賈母還能真的屈了他不成?
可賈赦怎麽做的呢?
他每日吃喝玩樂不提,但凡賈母對賈政好一點,就怨聲載道。
而且別說賈母,闔府上下有幾個看得上他的?
除了爵位輩分高些,其他方面就連賈珍都不如。
鴛鴦聞言,也是想到了這點。
她皺了皺眉,咂摸道:
“不至於,我雖幫老太太打理些東西,但從未往出落過點滴,就算當初璉二奶奶那樣受寵的,甚至寶玉那樣的寶貝疙瘩,我都未曾給過便宜。”
說到這裡,她搖頭輕歎:
“為此還遭人記恨來著,他若打那私產的主意,也打不到我身上吧?”
一聽這話,鸚哥眼睛一亮,立刻問道:
“何人記恨你?”
在她想來,沒準就是有人陷害。
不然賈赦這位大老爺連賈母屋去的都少,怎麽就相中了鴛鴦?
“我只是隨口一提,現在人都沒了,還說這些做什麽?”
鴛鴦搖了搖頭,竟然有些失落。
“啊!”
兩人立刻明白了。
這指的不是別人,肯定就是王熙鳳沒跑了。
至於失落,八成是想到了平兒。
也是,這事定是平兒給她通過氣了。
否則王熙鳳的記恨,肯定不會顯露在面上。
可惜平兒……
不僅鴛鴦,襲人想到平兒也有些失落起來。
鸚哥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賈赦的目的。
最後她乾脆不想,轉而道:
“不管他因為什麽,你既不願意,總要想個法子讓他死心。”
鴛鴦聞言回過神來,微微一歎道:
“能有什麽法子?”
鸚哥想了想,忽地笑道:
“你只和老太太說,想給了璉二爺做續弦,不管成不成,大老爺也就不好要了,他再如何好色,總不好和兒子搶人吧?”
這話又意有所指,顯然是拿寧府的事做筏子。
鴛鴦也想到了寧府的傳聞,頓時啐道:
“胡說什麽東西!”
襲人聽了鸚哥的主意,也湊趣道:
“那還不如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
寶玉是賈母的寶貝疙瘩,在內宅看來比賈璉更有說服力。
“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
鴛鴦聽得兩人都沒好話,自是惱怒不已。
“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
想到兩人前事,鴛鴦還點了兩人一下,道:
“你們將來都想做姨娘的,我可不是!”
二人對視一眼,各自有些尷尬。
襲人在寶玉房裡自不用說,任誰都覺得她已經算寶玉的屋裡人了。
隻她自己知道寶玉靠不住,早晚要另投別處。
現在這樣姐妹袒露心扉的場合。
襲人自然難免尷尬。
鸚哥被攆出來,原因不說人盡皆知也差不多。
都道她想給寶玉做小,才強勸黛玉。
現在當著襲人這位寶玉屋裡的,被點了出來。
鸚哥如何不尷尬?
只是此時見鴛鴦急了,兩人也不好糾纏。
鸚哥到底心眼多些,當先央告道:
“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姐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
襲人也忙跟著點頭,陪笑道:
“就是就是!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
不想鴛鴦聽了,卻是怔怔無語。
顯然也沒個主意。
果然,半晌後她脖子一梗道:
“什麽主意?不管他說出花來,我隻不去就完了!”
襲人聞言搖頭,歎道:
“你不去未必能乾休,大老爺的性子都是知道的。”
鸚哥顯然也不看好鴛鴦的做法。
她也一樣的搖頭,還道:
“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去也許不敢把你怎麽樣,可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早晚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反倒不好了。”
連賈母去世後的事,都分析到了。
鸚哥也是真心為鴛鴦著想。
鴛鴦聞言,卻是心中發冷。
是啊!
她一個丫鬟,再得老太太看中又能如何?
老太太還能護她一輩子不成?
心裡想著,面上卻還強撐,道:
“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
“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
這樣的話從丫鬟嘴裡出來,簡直大逆不道!
襲人和鸚哥眼裡都是無奈之色,顯然鴛鴦也是豁出去了。
“沒個娘才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道理!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麽個光景,那時再說。”
從這些話裡,就能聽出鴛鴦的外強中乾。
尤其想到真有那麽一天,怕是難逃賈赦之手。
“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作姑子去!”
“如若不然,也還有一死!”
這是鴛鴦能想到的唯二退路了。
要麽出家,要麽死!
若是別人,可能就是說說。
但鸚哥和襲人從小和她一起長大,顯然知道鴛鴦的烈性。
這些年,她說到就沒有不做到的。
現在說出這樣的話,就代表她真的有這樣的想法了。
說到最後,鴛鴦的聲音越強,氣勢卻漸弱:
“就是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麽樣?樂得乾淨呢!”
鴛鴦氣呼呼的發泄一通,鸚哥、襲人卻只能相視苦笑。
見她不再繼續,襲人才松了口氣,笑罵道:
“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
鴛鴦發泄完,不知是不是想通了。
卻越發不在意了。
“事到如此,臊一會怎麽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
鸚哥一聽,卻搖頭道:
“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就算不來都中,卻終究也尋的著,何況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
鴛鴦本姓金,闔家都是賈府的奴才。
她父母如今都在金陵,在賈家老宅看房子。
都中隻還有個兄長,名叫金文翔。
如今借了鴛鴦的光,在賈母房裡充作買辦。
他還給鴛鴦娶了個嫂子,也一起安排在賈母房裡。
如今作了掌管漿洗的頭頭兒。
鸚哥自都見過二人,又歎道:
“可惜你我都是這裡的家生女兒,不像襲人是單在這裡,反到沒那麽多牽絆。”
這話一出,鴛鴦卻不樂意了,道:
“家生女兒怎麽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就算嘴上說的再強,心裡卻也有些突突。
可除了決心,她什麽也靠不上了!
正說著,遠遠就只見鴛鴦她嫂子從那邊走來。
襲人一見金文翔媳婦往這邊來了,便歎道:
“找不著你爹娘,這是和你嫂子說了。”
鴛鴦一見嫂子過來,恨恨的道:
“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
俗語道:九國販駱駝的,到處攬生意
原本指的是西域商人唯利是圖,不遠萬裡也要來這邊做生意。
現在鴛鴦用這話說她嫂子,自然是氣她來找自己。
顯然為了一點小利就想多管閑事。
說話之間,金文翔媳婦已來到跟前。
她朝鴛鴦擠出個笑容,道:
“老太太那裡沒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了?你跟我來,我和你說些話。”
鸚哥襲人都起身,忙讓她坐。
金文翔媳婦連連擺手,道:
“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就走。”
襲人鸚哥都裝不知道,笑道:
“什麽話這樣忙?我們這裡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
兩人想打個圓場,鴛鴦卻不在乎,直接道:
“什麽話?不妨直說。”
金文翔媳婦拿眼看了看襲人、鸚哥,面露為難又帶著笑道:
“你跟我來,到那裡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
還有好話兒?
鴛鴦一聽,當即冷笑道:
“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
金文翔媳婦有些尷尬,卻依舊擠出個笑容,道:
“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天大的喜事?
鴛鴦這時緩緩起身,上去就照金文翔媳婦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
隨後一手掐腰,一手指著她罵道:
“呸!你快夾著逼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
“什麽‘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
“什麽‘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
鴛鴦先把“好話兒”和“喜事”先還了回去,又索性揭開了面皮,繼續道:
“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
說到這裡,鴛鴦已是落下淚來。
她滿腔的委屈正無處發泄,金文翔媳婦算是撞到了槍口上。
“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鴛鴦一面罵得酣暢,一面哭得委屈。
鸚哥、襲人只能攔勸。
“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掛四的。”
金文翔媳婦被罵!臉上有些下不來。
她就在旁陰陽怪氣起來,又道:
“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大家臉上怎麽過得去?”
襲人一聽,忙反擊道:
“你倒別這麽說,她也並不是說我們,反倒是你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哪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
鸚哥自也不饒人,立刻跟著道:
“就是!況且別人也沒有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橫行霸道的。她罵的人自有她罵的,別人犯不著多心!”
鴛鴦此時還哭著,卻也道:
“她見我罵了她,她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她就挑出這個空兒來。”
金文翔媳婦被罵了一通,又被人拆穿了伎倆。
自覺沒趣,也只能賭氣走了。
鴛鴦見此,卻不管不顧,朝她背影還罵。
鸚哥襲人在旁勸著,也直到看不見影方才罷了。
襲人這時看了看天,有些尷尬道:
“我還要去找那個寶二爺有事,不能再耽擱了!之後再去找你們!”
鸚哥此時正拍著鴛鴦的後背,聞言便道:
“你先去就是,這裡有我。”
襲人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鴛鴦,才朝園子裡去了。
她剛一走,鸚哥就扶著鴛鴦的肩膀,道:
“你嫂子已經來了,怕你那金陵的老子娘也不遠了,無非大老爺一句話的事!”
鴛鴦聞言含淚,卻依舊脖子一梗,道:
“那又如何?”
鸚哥見她自暴自棄的模樣,頓時沒好氣的道:
“得想個辦法啊!不然等你老子娘來了,你還能不認他們不成?”
她的想法裡,不管什麽事總能有個法子應對。
可鴛鴦此時除了死扛,也無他法。
聽到提起父母,眼淚又流了下來,道:
“若他們也逼我,那就只能一死了。”
她能做到的極致,也只是傷害自己。
對於主子的行為卻無力反抗。
“左右這府裡都是些醃臢主子,死了倒乾淨,也免得人惦記!”
說著也不理鸚哥了。
自己坐回石頭上,隻抱著腦袋哭。
“偌大的榮府,就沒人能幫一把嗎?”
鸚哥歎了口氣,卻忽地眼前一亮,道:
“對了!鴛鴦你不是還有個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