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其實是一個水平不錯的宰相。
他不僅在文學、經義等,學問方面的造詣極高,人品方面也都無可挑剔。
最主要的是,他制定的政策也很有針對性。
這是他在地方從政多年的經驗,絕非自詡清流的台諫官可比。
他其實清楚底下的人如何做事,也清楚大宋的問題在哪裡。
只是,他沒有可以參考的成功桉例,只能摸索著總結了“慶歷新政”的失敗。
因此,他沒有像范仲淹那樣,從吏治著手。
而是想要先從財政和百姓的處境入手。
從他種種手段和言行來看,大概是想先進行改良,再開始改革,最後進行更深層次的改造。
他的想法是好的,但可惜,除了范仲淹,他也沒有別的例子借鑒。
他從中吸取的教訓,大概是觸及既得利益群體會立刻遭遇反彈,因此才想要一點點改變。
卻不知道,既得利益群體貪得無厭,利用他的新法斂財。
最終導致大宋的問題更加嚴重。
馮一博說不想成為王安石,除了不想向他一樣背負罵名。
更重要的就是,不想被人從中作梗,將他想要的改革,當成謀取利益的工具。
這就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震懾那些貪得無厭的家夥。
陳勤之這個上一代帝師,就是鎮場的最佳選擇。
因為,他不僅有足夠的聲望,也恰好有一顆變革之心。
可陳勤之聽到馮一博的話,微微一愣。
隨後也不知道懂沒懂,隻失笑道:
“老夫還以為你們推崇王介甫呢!”
馮一博見他不問緣由,便也笑了笑,回應道:
“推崇他的人品,不敢恭維他的手段。”
他的手段雖然沒那麽不堪,但卻被士人唾棄。
《奸臣傳》中,所列北宋奸臣有十四個。
其中有九個就是讚同或者參與變法的。
可即使如此,卻依舊沒人質疑他的人品。
王安石的一生,忠於國家,忠於皇帝,更忠於百姓。
即使新法被後來的南宋全盤否定,到底也沒能否定這個拗相公的人品。
陳勤之聞言,微微點頭,算是認可他的說法,又隨口道:
“那也要看你們的手段如何了。”
他的意思,其實是不看好馮一博要做的事。
畢竟,改革不是隨便說說。
新學雖然初見成效,但手段急功近利。
在陳勤之這樣的大儒看來,這是打著聖人的幌子,用的手段卻都是邪門歪道。
可馮一博聞言大喜,立刻拱手道:
“多謝閣老成全!”
陳勤之有些懵了,疑惑道:
“老夫成全你什麽了?”
馮一博露出潔白的牙齒,一臉理所當然的道:
“閣老不是已經同意了嗎?”
陳勤之聞言,頓時明白了馮一博的意思,笑罵道:
“同意個屁!”
別以為大儒不會罵人,真正的大儒都是嬉笑怒罵,從心所欲。
當然,這不是說他隨便罵人,而且該罵的時候不會囿於身份就不罵了。
很顯然,馮一博這是在順杆爬,故意曲解他話裡的意思。
此時不罵,更待何時?
“您不是說要看看我們的手段嗎?”
然而,被罵了一句的馮一博,不僅不生氣,還得一臉疑惑。
看起來就好像被陳勤之欺騙了感情一樣,還委屈的道:
“也罷!閣老就先看看我們哪裡做得不好,等將來您老親自主持的時候,也好有個參考。”
陳勤之見他這幅模樣,失笑著搖頭道:
“想的倒是長遠,可以啊!老夫怕是活不了那麽久。”
馮一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點點頭,笑道:
“那要不,您老先來?”
這幅死纏爛打的架勢,弄得陳勤之有些哭笑不得,只能感歎道:
“你當改革是過家家啊?”
他自然不會被幾句話拿住,可馮一博也不會放棄好容易打開的缺口。
只見他聞言,一臉崇拜的看著陳勤之道:
“都說‘齊家治國’,說起來,過家家算是模擬齊家,所以閣老讓我們先改革,就是模擬一下治國!”
說到這裡,馮一博還伸出大拇指,讚歎的道:
“閣老果然大智慧,‘改革就是過家家’,此言可比‘治大國若烹小鮮’一句!”
陳勤之聽完,似笑非笑的打量起馮一博,似乎想要將他看透一般。
可見馮一博一臉的坦然,他也只能搖頭歎道:
“侯爺改革的手段若能有拍馬屁的一半,此事不難矣!”
馮一博欣然的點頭,笑道:
“閣老謬讚,我也是第一次拍,能得到您的誇獎看來也算是有點天賦。”
兩人對視一眼,忽地都大笑起來。
玩笑過後,陳勤之對馮一博這個人有了些興趣。
他微微沉吟,便問道:
“侯爺滿口改革之事,不會只是想借老夫的名頭行事吧?”
“當然不是!”
聽到這樣的試探,馮一博知道有戲。
他毫不遲疑的道:
“改革第一步已經開始了,至於第二步,就是結黨,雖然結黨不好聽,但若孑然一身,自然談不上改革。”
第一步無疑就是新學。
凡是改革,都要有個核心訴求。
這個訴求一般是通過口號或者學說的形式公諸於世。
王安石改革的時候,就建立了自己的學說。
荊公新學。
如果說這門學說圍繞的是“道德”兩個字,馮一博他們的新學核心就是“君子”。
看似相差不多,但其中的指向卻截然不同。
簡單來說,王安石用道德要求自己,馮一博用君子要求別人。
王安石的思想是“外王內聖”。
其中“內聖”指“道德性命”之學,“外王”指“新法”。
他要先建立道德系統,再延伸影響新法的執行。
而馮一博的思想其實是外儒內法。
他的想法,就是用聖人的學問,建立新的規則以約束別人。
王安石的學說是標準的儒家,馮一博的新學則更接近法家。
可惜,陳勤之對於他們的新學還是有些誤解,並不想談及這個。
於是他便略過第一步的話題,直接問道:
“說起結黨,那老夫就要問問侯爺,結黨最重要的是什麽?”
一說起結黨,很多人會想到四個字:
志同道合。
然而,馮一博對此卻有著不同的理解。
他覺得,所有改革的根本目的,其實是緩解階層之間的矛盾。
說白了,就是將既得利益群體的部分利益拿出來重新分配。
拿得少的,或者說,為了不引起動蕩,盡量隻拿最不合理的部分。
在不改變現有分配方式的前提下,讓既得利益群體少吃點。
這就叫改良。
拿得多了,既得利益群體肯定不願意。
兩邊最後要是掀起武裝鬥爭,那就要命了。
如果最終的結果,是徹底打破原有分配模式,出現新的分配模式。
玩的是既得利益群體的命,所以就叫……
革X。
而想在中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拿得不多不少。
讓既得利益拿出不合理的部分,進行重新分配,並將不合理的分配方式加以修正。
隻對不合理的部分修改,變革。
就叫改革。
所以,改革問題既是階層問題,也是利益問題。
那麽,在“志同道合”這四個字的背後,就還隱藏了四個字。
那就是……
“利益一致。”
聽到馮一博的話,陳勤之不由怔了一下。
隨後,他的眉頭緊鎖?
顯然他想到了“志同道合”,想到了“選賢任能”,甚至想到了“眾人拾柴火焰高”。
可他想到了很多可能,就是沒想到馮一博的答桉是這四個字。
稍一琢磨,差點拍桉叫絕。
但再仔細想想,卻又堅定的搖了搖頭,道:
“以利益聚人心,那樣的改革不過是換下一批人,又上來一批人罷了。”
儒門向來羞於談“利”。
陳勤之雖然知道治理國家離不開利益二字,但他還是認為道德才是真正的基石。
他認為,以利益聚集的群體,最終的目的也是利益。
這樣的改革,顯然只會更糟。
而聽到這樣的評價,馮一博卻絲毫不慌,笑道:
“改革改革,自然就是改舊革新,不論新舊,都要有人管理,所以只要換下一批人的同時,立下新的規矩,再縫縫補補,不就又是幾百年?”
他想要的改革,自然不是王安石那樣費力不討好的方式。
在他看來,王安石就是在錯誤的社會環境下,有一顆革X的心,努力做著改革的事,用的卻多是改良派。
這位拗相公想要的,遠比能做的多太多,能做的又用錯了人。
這可能就是王安石失敗的原因吧。
北宋時期仁宗無後,致使帝王世系改變。
接任的英宗面對曹太后和韓琦、富弼這樣的組合,被壓的死死的,完全無法掌握話語權。
好在,宋英宗很快就沒了。
可惜的是,他兒子神宗登極也不比他的處境好多少。
他面對韓琦的時候,韓琦已經是三朝元老。
主弱臣強局面,讓“心有大志”的神宗急於做出一些改變。
他需做點什麽,才能確立自己的地位。
好在,他這個時候能做的很多。
北宋當時的政治、經濟、外交等等,就沒有沒問題的地方。
別的不說,隻“三冗”,西北二虜,再加上嚴重到畸形的土地兼並。
這三座大山,各個都有動搖社稷的可能。
這個時候,神宗,或者說大宋,就需要一場變革。
王安石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啟了變法。
看起來,社會環境好像到了可以變法的時候。
可惜,神宗空有大志,卻沒有決斷。
一個優柔寡斷的君主,是不可能支撐起一場變法的。
現在的大魏,除了國土大一些,其余各種問題比起大宋沒好到哪去。
可恰好是幼主登極,代表皇權的太后就是馮一博的人。
這個時候,不正是改革的大好時機?
讓大魏變得更好的同時,也能獲取更大的話語權。
不管為了她們母子,還是為了自己。
何樂而不為?
聽到馮一博的話,陳勤之哂笑道:
“沒想到,侯爺還懂針線活?”
面對這樣的嘲諷,馮一博隻當清風拂面,笑道:
“畢竟閣老這樣老成持重,一心為國得人太少,若無利益關聯,怕是難成大事。”
這番話一出,陳勤之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是啊!
道德可以用來約束自己,卻無法約束別人。
王介甫何曾不是毫無私心,一心為國?
最後卻眾叛親離,落得人人喊打。
這背後的原因,豈非就是“利益”二字?
馮淵雖然年紀輕輕,看似還有些急功近利,又搞了一些歪門邪道。
可若較真起來,這樣的做法未必不能成功。
到了內閣這個層面,自然清楚凡事都有利益牽扯。
只是一直以來的思維慣性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現在想想,若是自己早些年明白這個道理,是不是就不用等到現在?
想到這裡,陳勤之開始正視起馮一博的建議。
他一臉鄭重的問道:
“你改革的最終目的是什麽?”
聽到這話,馮一博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他立刻也收斂笑意,鄭重的答道:
“改革所為,無非國富民強。”
這個答桉就是老生常談,沒有什麽新意。
陳勤之聽了難免有些失望。
可馮一博接下來的話,卻讓陳勤之為之動容。
“我希望的很簡單,只要大魏家家倉稟實,人人衣食足,法不阿貴,強不撓曲。”
說到這裡,他露出一個懷念的笑容,有些感慨的道:
“這個目標可稱之為,小康。”
這是一個令人向往的辭令,可惜這個時代沒人能完全理解。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
這是《詩經》中的句子,陳勤之自然知道。
對於這個詞,他的理解無非是讓百姓過得安樂一些。
讓百姓過得好,對於改革來說,自然無可厚非。
可聯想到馮一博前面兩句,陳勤之歎道:
“你這話是法家的。”
“倉廩實而知禮節, 衣食足而知榮辱”。
這一句出自《管子》,其中意思就不贅述。
“法不阿貴”是韓非子的思想。
用現在話說,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這兩位,都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陳勤之就是聽了這個才有些色變。
馮一博聞言,笑了笑,道:
“不管法家還是儒家,利國利民就是好學說。”
說到這裡,他輕笑兩聲,道:
“想必閣老這樣的大儒,早就融百家之長為己所用,定然不會囿於門戶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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