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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賈府回來後,馮一博和李守中在書房中秘談良久。
最終,師徒倆意見達成了一致。
得出的結論,全都指向景順帝準備打壓開國一脈。
不知是欣慰,還是感慨。
兩人說完正事,本隻閑聊幾句。
李守中卻忽然歎了口氣,道:
“猶如做夢一樣,聖上竟真的要對開國一脈開刀了。”
他心中有進取之意,一直覺得勳貴也是弊政之一。
可李家也是江南大族,和開國一脈牽扯很深。
所以,此時他既為朝廷有了動作而欣慰,又為老親們即將衰落而感慨。
馮一博以為他欣慰更多些,就道:
“開國一脈傳襲幾代,如今越發不堪,再沒了扛鼎人物,也只能徒費朝廷的米糧。”
他知道李守中有改革之心,但一直囿於朝堂局勢無法實現。
如今景順帝對開國一脈下手,也算是清除一些祿蠹。
多少有了些改革的意思。
想來,恩師應該是欣慰大於感慨的。
“也不能這麽說。”
沒想到,李守中聞言卻搖了搖頭,又道:
“四王八公等老臣,跟隨太祖打了天下,後人富貴本也無可厚非,只是朝廷如今有了難處,他們又托庇成風,無端造成冗官冗員。”
四王八公的功勞蓋世,後人享福也算理所應當。
但凡事也要有度。
何況老勳可不止十二家。
開國一脈聽起來,像是都參與了開國。
實則指的是,附庸在開國勳貴身邊勢力的統稱。
不止老勳,還有陸續拜在老勳門下的。
各路門生故吏,還有宗親、姻親。
嚴格來說,林如海、李守中、賈雨村等人。
都可以算開國一脈。
他們勢力遍布全國,又善於攀扯關系抱團取暖。
任何一個合格的皇帝,都不會允許這種勢力繼續做大。
對他們動手也只是時間,還有程度的問題。
馮一博聽出李守中話中感慨,笑著安慰道:
“好在,榮寧二府應該不會牽扯其中了。”
李守中唯一的女兒李紈,如今霜居榮府。
和他牽扯最深的自然就是賈家。
“聖上就一個子嗣,自然要給賈家留幾分余地。”
李守中倒是不擔心榮府,點了點頭,又歎道:
“只是其他家就不好說了。”
最近朝中局勢變換,好幾家勳貴都被彈劾。
理由千奇百怪,甚至讓人無從反駁。
顯然,這就是景順帝放縱的結果。
一如此前王子騰。
馮一博點點頭,附和道:
“是啊!繕國公府最近就不好過,聽聞自從繕國公誥命沒了,石家子孫就整日胡來。”
】
繕國公石家,是四王八公之中最弱的一家。
繕國公去世的早不說,襲爵的兒子也沒多久就去世。
前兩年,繕國公誥命也去世了。
如今石家隻一個嫡孫石光珠做主,比起賈珍不遑多讓。
紈絝之態還更勝幾分。
如今被彈劾的罪名裡,諸如仗勢行凶,橫行無忌,甚至逾製等等。
不一而足。
想必用不了多久,四王八公的大樹就要先倒下一棵。
“不止是他家,聽聞各家最近都不好過。”
兩人各自又感慨一番,才算結束了這次的密談。
隨後幾日,一向低調的忠順親王又動了起來。
在上門打臉榮府之後,龍鱗衛開始頻頻出動。
除了已經被敲打過的賈家還算平靜。
其余各家老勳,都舉步維艱。
甚至可以說疲於應對。
朝堂上更是和新貴爭鋒相對。
這些都更進一步的,印證了馮一博心中的想法。
之後的日子裡,榮府的門檻都要被這些老親踩爛。
可惜,賈政在得知真相後心灰意懶。
早就閉門謝客。
每日深居簡出,隻醉心於和清客們閑扯。
而賈赦雖然紈絝,卻也知道輕重。
僅憑他從不插手朝中之事來看,也比賈政要強些。
至少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倒是賈珍、賈璉、賈蓉等小輩,被各家奉為上賓。
三五不時就要歡飲一番。
但沒有長輩的首肯,他們也幫不上什麽忙。
只是沉醉於被人捧著的感覺,混些酒局罷了。
各家老親見此,就又想起走後宅路線。
很快搞得賈母也不厭其煩,直接稱病不出。
王夫人和邢夫人,每日給老親們陪著笑臉。
就是無論如何不肯吐口。
馮一博從寶釵口中得知這些,更以為自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覺得,這不是以忠順親王為刀。
而是以忠順親王做網,限制開國一脈。
再用鈔票的軟刀子,慢慢收割。
現在只看景順帝要到何時,又如何收網。
可是事情總是往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
沒過多久,事態又發生了變化。
起先朝廷只針對開國一脈的老勳。
無論俸祿、恩賞全都以鈔票形式發放。
有戶部背書,又有匯票的先例。
這種鈔票倒是很快就被接受,並在小范圍內流通起來。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
還是這種鈔票可以從戶部承兌司下面的銀莊兌換現銀。
可讓馮一博沒想到的是,緊接著朝廷又有了新的動作。
“什麽?我們也要折鈔?”
今日發放祿米,馮一博早安排車馬過來。
可一到戶部庫房,他就聽到有人質疑。
等到了跟前,又聽戶部庫房大使和那人解釋道:
“這事兒是聖上和閣老們定的,從這個月起,所有折色全都改用鈔票。”
大魏官員的俸祿,是兩種形勢並行。
其中發放的糧食、布匹,甚至胡椒等實物。
稱為本色。
另一部分俸祿是折算銀子和銅錢,直接發放。
稱為折色。
也就是說,不止開國一脈。
滿朝文武的俸祿,都開始用這種新鈔折抵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馮一博又懷疑起自己此前的推斷了。
不得不重新審視起這件事。
難道說,只收割開國一脈。
還不能滿足景順帝的胃口?
想連帶滿朝文武一網打盡?
這是要下好大一盤棋啊!
那人顯然也只是驚訝一下,聽到大使給出的解釋就沒再多言。
他見馮一博過來排隊,連忙施禮。
隨後就趕忙領了鈔票,帶人去另一邊領取本色。
戶部庫房大使雖然只是九品,卻也好歹是六部的人。
一見馮一博過來,也連忙施禮,笑著道:
“下官見過馮都尉!”
馮一博點點頭,問道:
“我剛聽說,折色都改為鈔票了?可是和老勳們一樣?”
大使聽問,連忙恭敬回道:
“回大人的話,並非是一樣的,咱們文官和自己掙的勳貴,隻折色從銀錢換成了鈔票。”
“而襲爵的貴人們,不論本色、折色,一律以鈔票折抵。”
也就是說,開國一脈的勳貴還是不變。
沒有米糧銀錢,全都折鈔。
而其他文武百官,糧食、布匹等實物還正常發放。
隻把銀錢改為鈔票。
這麽說起來,景順帝倒還留情了?
又或者,自己此前想的太多?
景順帝只是想要推行紙幣,並無收割開國勳貴的策略?
馮一博按下心中思索,笑著道:
“既如此,有勞幫我領取我和老師的俸祿。”
“請您稍侯。”
這邊領完了折色,又去領本色的祿米。
等下人們將東西裝車回府,馮一博就回部裡繼續坐班。
沒多久,他就陸續聽到有人議論此事。
雖然有人管這叫折鈔,但按照朝廷的說法,沒有折鈔。
這個就是折色。
馮一博一邊聽著討論,一邊思索起來。
他現在很懷疑,景順帝和內閣應該不是想放過文武百官。
只是本色的那些實物,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價格都各有不同。
以米價來說。
若是正常的年月,江南一石米的價格在800文錢上下。
如湖廣等米糧充足之處,則一石600文錢左右。
到了都中,一石米則要一兩銀子。
若是全都折抵成鈔票,那戶部的工作量就太大了。
各地的俸祿,很容易成了亂帳。
而且若不發米糧,也很容易引起百官質疑。
畢竟,也只有開國勳貴不虞沒有米吃。
因為他們在開國初期,就在江南置下大量的田莊。
一般都是那種二、三百戶佃農。
土地規模在兩、三千畝的莊子。
按照這個年代,一年兩熟,畝產約莫五百斤。
那一個莊子每年的收成就是一萬多石糧食。
良善些的,都會給佃農留下一半。
最後剩下大約六、七千石左右,折銀就是五、六千兩左右。
如果是豐年,或者狠一點的人家。
八千兩也是有的。
就像賈家這樣的大戶,在江南本來有幾十個這樣的莊子。
只是幾代人不斷分出各支。
作為大房的寧府只剩八、九個莊子了。
榮府好些,也不到二十個。
馮家莊其實也是這個規模的莊子。
只是馮一博接手之後,帶著大夥搞反季花卉果蔬。
金陵的貴人又極多,自然供不應求。
一年到頭,竟也有七八千兩。
反比種糧食掙的還多些。
兩邊加一起,馮家莊一年就有近一萬五千兩的收入。
相當於兩三個莊子了。
莊戶們每年也都有至少四五十兩進帳。
比起一般的人家,差不多有他們的兩倍了。
這也是馮家莊那些人,當初什麽都肯聽馮一博吩咐的原因。
如果朝廷想要將各地文武百官的本色折算,還要考慮各地的米價、絹價等。
那樣的工作量就太大了。
但勳貴們在都中都有留人侯賞聽命的習慣。
若隻按照都中價格折算,誰也不會拒絕。
如今朝廷這樣處理,文武百官的俸祿相當於沒有什麽變化。
本色照常發放,鈔票隨時都能兌換成現銀。
他們自然也都樂得省事。
可滿朝文武覺得新鮮,也沒什麽特殊的反應。
但馮一博卻從中再次看到了寶鈔的影子!
他一直對此持悲觀態度,預測鈔票會很快貶值。
即使景順帝和內閣,都是執政多年的老狐狸。
可對於陌生金融領域,也都還是小菜雞。
他倒是並不在乎那點俸祿。
流求那邊連匯票都不認,更不會認這樣的鈔票。
他擔心的是,萬一大魏真的開始濫發鈔票。
難免會引起一系列,影響國計民生的不良後果。
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也不是什麽憂國憂民之人。
但馮一博也做不到,在自己能預料到的災難降臨時。
還能袖手旁觀,隔岸觀火。
很快,他就將這個擔憂和李守中說了。
“其實上次我就想問了,只是沒顧得上說。”
聽完馮一博的分析,李守中面色有些古怪,問道:
“到底何為金融,準備金又是什麽意思?”
上一次,馮一博不僅將景順帝敲打榮府的事說了,還順便說了鈔票的事。
以及對朝廷可能濫發紙幣的擔憂。
可李守中只顧著感慨開國一脈的事,並未細問鈔票的事。
如今馮一博單獨提起,他才想起不恥下問。
聽到李守中的問題,馮一博就解釋道:
“金融就是國家貨幣的發行流通,還有回收兌換之類的統稱,至於準備金,就是防止遇到擠兌的時候,可以應急用的現銀。”
其實這事也不怪李守中,他上次就沒說的太具體。
因為,對於這些他知道的也很粗淺。
可以說,比沒聽過的人強些。
但也只是道聽途說,所知有限。
聽了他這個解釋,李守中也只能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他一直致力於文教和禮部相關的事宜,對於這些確實不懂。
其實也不止是他,滿朝文武精通經濟之道的又有幾個?
在馮一博看來,可能也只有告老的費竑算一個。
其余人,即使是戶部的也不過是會算帳罷了。
“如果真如我猜測的那樣,總有一日鈔票兌換不出銀錢,那朝廷就會失去信譽,以後大魏很難再發行紙幣。”
馮一博將自己的擔憂又詳細解釋了一下,還道:
“而且等勳貴手中的鈔票變成廢紙,我怕最後買單的終究還是百姓。”
這次李守中勉強聽懂了一些,皺眉道:
“你是擔憂朝廷濫發鈔票,會對國計民生有所影響。”
他聽出了馮一博的擔憂,卻不理解金融對國計民生的影響。
在他看來,即使鈔票變成廢紙。
也只是勳貴吃點小虧。
甚至,他同意馮一博說的景順帝要對開國一脈動手。
但對於馮一博說的用鈔票收割,他卻都看不出這種可能。
馮一博自然不知李守中所想,隻正色道:
“不錯,對於此事,我實在無法坐視不理,所以才會來找老師商議。”
他說這話,自然是想獲得李守中的支持。
可李守中覺得他的話有些危言聳聽。
畢竟有匯票在前,對鈔票李守中也難免持樂觀態度。
所以, 聽到馮一博所言,他沒急著回應。
而是沉吟了一下,才疑惑道:
“既然你有了想法,為何不將此告訴聖上,讓他和內閣決斷?”
沒有把握之前,他顯然不想參與。
馮一博歎了口氣,也不遮掩,直接道:
“恐怕我人微言輕,說了也沒用。”
他和李守中說起,就是想讓恩師一起上疏。
馮一博雖也是三品大員,卻屬禮部。
而鈔票的事是戶部的。
如果他跨部門合作,還有幾分面子。
可跨部門指手畫腳,大概率會被人反擊。
再說!戶部涉及的都是錢糧,可不是誰都能懂的。
就算景順帝慎重,遇到此類問題也要和戶部商議。
戶部不把他當做多管閑事,指手畫腳的狂妄之徒,死命彈劾他就不錯了。
何況,最大的可能,是景順帝理都不理。
隻當他杞人憂天,年輕不懂事。
但若拉上李守中就不一樣了。
六部尚書都是可以參與制定國策的。
就算是內閣,也需重視六部尚書的意見。
“你還年輕,就這般瞻前顧後,如何成事?”
可惜的是,李守中依舊堅持自己的態度。
對於不了解的東西,他這個位置的人又怎會輕易發表意見?
即使將馮一博視作接班人,他也不可能什麽都聽馮一博的。
畢竟,他才是老師。
說到這,李守中笑了笑,又指點道:
“你需記住‘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這句。”
馮一博一愣,隨後也只能輕歎道:
“學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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