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為董卓所立。”
“董卓大逆,以鴆酒毒殺皇兄,之後立朕,朕之得國,可謂不正。”
荀彧,楊彪二人將將坐定,卻被皇帝此話驚的險從榻上彈起,劉協卻渾不在意二人反應,繼續說道:“往者袁紹、韓馥二人欲另立襄賁侯劉虞為帝,便是以此作為理由之一。”
“然方今先皇親子,唯朕而已。”
“天下播亂,固帝室宜選宗室有德者即皇帝位以正社稷:
劉景升坐擁荊州,據地千裡,帶甲十余萬,惜其人性多疑忌,好於坐談,立意自守,無四方之志。”
“劉季玉廣有益州,民殷國富,人傑地靈,哀其暗弱,父子二世居蜀,漢中尚不能得,又何以君天下?”
“其余人等,或有才智,不能服眾。故此番亂世,漢室存亡,在朕一身,二卿以為然否?”
荀彧思忖,之前皇帝試探,幼稚如童子,隻言曹操專權,諸行無忌,今日卻有理有據,觀人有術,顯是大有成長,只是無論如何,如今許都,絕不能亂。
斟酌了一下語言,荀彧道:“陛下為孝靈皇帝親子,養於董太后身邊,承繼帝位,乃是當然,何來不正隻說?”
“今日天下割據之勢雖成,但人心思漢,國士在朝。”說到這,荀彧下榻而拜道:“誠如陛下所言,漢室存亡,在陛下一身,臣惟願陛下親信國士,攏聚人心,再成光武事業。”
劉協哂笑,對於曹操的人格魅力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荀彧這等高才的世家子弟,若非心中極為認同,定不會如此時時刻刻鐵杆護曹。
若不是自己看過其人殉漢而死的結局,只怕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荀彧心向漢室。
“文若以為,何為君臣?”
不等荀彧回答,劉協繼續道:“齊景公問政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高祖在日,蕭何,張良,周勃,陳平悉數在朝,何以高祖不避矢石,親討不臣?”
“君強臣弱,是為君臣。周天子弱,有秦起於西戎;秦二世昧,有高祖發於泗水,若朕安坐殿內,任人擺布,又豈無曹孟德奮於許都?”
荀彧心中歎息,原來仍是那個操切淺薄的天子嗎?
“如此陛下欲誅曹孟德乎?”
楊彪此言一出,荀彧更是歎息,道:“楊公......”
楊彪擺手,道:“文若不如先聽陛下何意。”
劉協不答反問道:“楊公以為如何?”
楊彪起身欲拜為劉協所阻,“楊公年高,安坐緩言。”
“陛下,亂漢者眾,安天下者,曹操一人。”楊彪道:“今曹孟德文臣武將,多為親族,少為延攬,若其身死,亂必生矣。”
“昔者溫侯誅董卓,朝廷尚有六旬喘息,非王允偏狹,不納人言,不至李傕郭汜長驅長安夷滅其族。”
“今陛下誅曹操,且不論曹操非董卓可比,事若不諧,無非以告曹操,退則身死業消,宗族盡滅。從此陛下不能為君,曹操不能稱臣。”
“事若有成,亂在頃刻,兗州炎上,河北江東,西涼南蜀,荊徐宛洛,陛下欲往何地?”
在長安時,楊彪不惜一死護衛天子;操欲代漢,荀彧苦諫不得憂憤而死。而現在,這兩人卻在異口同聲為曹操張聲,劉協轉首向窗外看去,雲氣變換,魏文帝受禪台仿佛已經隱約可見。
“臣觀曹孟德,有滌蕩天下之志,卻無代漢自立之心,陛下以恩加之,
榮寵其族,令其得人臣之極,再廣封宗室,深守宮牆,以為牽製。” “陛下青春,曹操已近知命,其諸子,彰好勇鬥狠,不喜讀書;丕才氣有余,氣量不足,植雖然聰明,性卻不羈,無一人可比曹操,陛下盡以國士相待,待曹操百年之後,則得三良臣矣。”
劉協不置可否,轉而問道:“楊公府中執劍者幾人?”
楊彪隻以為劉協仍未放棄誅殺曹操的念頭,心中歎息不已。
雖他來時,已心懷死志,可以府中人助天子誅曹,必將牽連宗族。
盡管如此,楊彪看了一眼荀彧一眼,仍苦澀而堅定道:“可執火鼓噪者五十有一,可橫戈擐甲死戰不退者三人而已。”
劉協點頭,道:“還請楊公以諸人從朕。”
又拿出早先擬好的旨意,遞給荀彧道:“文若可將此旨發於天下。”
荀彧並不接旨,而是盯著楊彪,一字一句道:“正臣不受亂命,陛下執意如此,臣只有令羽林衛隔絕陛下與楊公了。”
劉協似笑非笑的看著荀彧,道:“文若何不先看看旨意上寫了什麽,再讀與楊公一聽?”
荀彧疑惑的打開絹帛,蒼瘦的小字映入眼簾:
“先帝大行, 委朝政於進。”
“進借元舅之資,據輔政之權,內倚太后臨朝之威,外迎群英乘風之勢,鴆董後,引外兵,禍遂旋重。”
“於是董卓,害天子,焚帝都,亂宮廷,溫侯殺之,余黨難消,長安不存,天下紛紛,社稷傾覆。”
“朕還洛陽,內憂糧草無以繼,外患亂兵之相逼,茲人曹氏,名操,字孟德,舉義兵,倡首義,平黃巾,絕亂臣,迎天子,安社稷,其功大焉,無以為賞。”
“朕有意以王號加之,然劉氏子孫,不能違高祖白馬歃血之盟,遂去此心。今加操為威武侯,封萬戶,世襲罔替,有罪不奪,與國同享。”
“以此,尚不足彰操之功,令操百年之後,隨葬朕陵,配享太廟,以喻功過伊霍。”
荀彧話音剛落,楊彪立時開口道:“陛下聖明,如此漢室安矣。”
荀彧卻難以放松,道:“如此陛下何以問楊公府中執劍者幾何?”
劉協道:“朕非問楊公一人,也要問文若宅內,執劍者幾人?”
荀彧更為不解,莫非皇帝以為憑借這樣一道旨意就可以令孟德放松戒備?令自己答應參與其中?如果真是這樣想的,未免也太天真了。
更何況,以封賞之名,行誅戮之實,便是僥幸成功,得有兗州,此後天子威信全無,大臣宿將也難免人人自危,緊握權柄來自保,若在太平之世,還能緩緩恢復,如今大爭之世,不啻自掘墳墓。
面對荀彧的疑問,劉協道:“朕非欲以此旨殺孟德,欲以此旨活奉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