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此話一出,殿中氣氛又冷了幾分,荀或語氣森森道:“怕只怕,徐州易平而人心難平。”
荀或此話一出,劉備輕歎一聲,看向天子,見天子沉默不語,乃道:“昔者陛下見侮於董卓,受困於二賊,凌逼於曹操,劉表處荊州卻坐觀,劉章受益州而無為,宗室百萬,竟無一人懷國家之心。臣乃以為漢室欲興,其機已在野而不在朝,若漢仍有天命,則天命落處,當如光武皇帝舊時故事,有帝胃承於民間。”
荀或重重“哼”了一聲,道:“大言不慚。劉備你莫非以為漢室天命,當由你來承擔嗎?”
這話已是誅心之言,劉備坦然道:“陛下奮發之前,劉備確有此念。”
這等反骨之言一出,劉協反而笑了,對劉備道:“若玄德得了天下,能令朕仍為天子邪?”
劉備此時已是豪賭,賭天子容人之量,賭天子自信之深,賭自己這些天沒有錯看天子,畢竟話說到此,早已不當臣言,稍微氣量偏狹的皇帝已然拔劍斬劉備於殿中了。
身死願消不過天子一念之間,劉備反而愈發平靜下來,輕輕搖頭道:“彼時便是臣肯,滿朝文武也當求從龍之功,如此又豈能容陛下仍高居九重?”
“悖逆至極!”荀或拍桉而起,向劉協道:“臣請陛下殺此狂徒。”
劉協一夢千古之後,早已不複往日之暗,九州之奉,帝王之權,此若非手持權杖之人失智無能,斷非旁人所能篡奪,其一直以來提防劉備,乃是劉備溫和仁義的表面下,藏著的野心和欲望無從得見,今日劉備與自己交心,劉協反而覺得劉備已足可使用。
對荀或道:“文若稍安勿躁,昔者黃帝能容炎帝,方有華夏之興。往日確是朕之無能,致使神器旁落,玄德身為帝室之胃,有安漢之心,亦是情理之中。”
安撫了荀或,劉協繼續問劉備道:“若朕失天子位,玄德欲置朕於何地邪?”
劉備道:“便如曹孟德此刻一般無二。”
劉協哈哈大笑,道:“玄德今去徐州,朕令趙雲領了北軍與卿同行,再令黃忠、魏延領鷹揚軍北上助你,玄德想要青史之上,與朕同在,朕便給你這個機會。”
天子答應的如此爽快,劉備反而愣了一下,但隨即反應過來,下拜道:“臣必不辜負陛下信任。”
劉協道:“玄德在此稍安勿躁,
朕令人去傳子龍。”
劉備這才確認天子方才所言趙雲,便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常山趙雲,想著趙雲的英武豪氣以及與自己的屢次錯過,劉備雖已調整好心態,亦難免心中略有一絲酸意。
果然受命於天,豪傑風雲,爭相攀附!
趙雲在許都並無府邸,加之趙雲本人頗有幾分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執拗,又領有新附之軍,便索性與一眾降軍同宿於城外。
正因如此,劉協令人去傳趙雲,頗等了好一會兒,趙雲才急急趕到宮中。
“臣參見陛下。”
劉協上前扶住趙雲,一指劉備,道:“子龍於玄德當是舊識了,朕便不多做介紹了。”
趙雲道:“臣早隨公孫瓚時,曾有幸附於玄德公驥尾,至今已多年未曾得見了。”
見到趙雲,劉備亦有些動容,道:“子龍武藝人品,皆為當世傑出,今見其有幸為陛下使用武藝,臣亦為其高興。”
劉協對趙雲道:“昔者可言附驥尾於玄德,今日卻再不能這般說了,今你二人同殿為臣,分位雖暫有高低,在朕心中卻是一般無二。”
劉協委婉告訴趙雲,你此刻乃是漢臣,而不是他人私屬,趙雲亦聽音知意,道:“陛下所言,臣銘記在心,臣當與玄德公一同,為陛下驅馳奔跑,安靖天下。”
劉協點頭,道:“今日徐州有亂,玄德欲為朕分憂,朕思玄德雖賢,亦需助力,因此欲子龍領了麾下本部江左軍及北軍,助玄德往徐州平亂。”
趙雲面有難色,對劉協道:“陛下,江左軍新附,恐不能與北軍配合無間,且臣此前未曾與北軍有過分毫接觸,可謂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冒然領其廝殺,若不能陷陣討敵,不免誤了陛下國事。因此還請陛下另擇一人統領北軍。”
劉協道:“無妨,北軍為翼德操練數月,今翼德雖傷重難行,子龍可領了其親衛部曲,以作協助。”
趙雲領旨,劉協又對劉備道:“玄德素來心懷仁義,此去徐州還需恩威並施,剿撫並用,令作亂之人知朝廷法度之威。”
天子定下基調,劉備自無不從,道:“陛下放心,臣斷不會為邀虛名而使朝廷法度不行。”
劉協道:“既如此,你便先退下早做準備,明日點兵,後日出發。”
劉備既走,劉協看向趙雲,道:“青徐方向,乾系甚大,若是袁軍出青州,下徐州,深入朝廷腹地,則兗豫不攻自破矣。”
趙雲重重抱拳,道:“陛下放心,臣此去必為朝廷蕩平宵小,解陛下之憂。”
劉協點頭,道:“如此子龍也先行去準備吧。”
趙雲走後,荀或勸道:“陛下,劉備此人斷不可任用,其人性情堅忍,又能下人,一旦出了許都,恐怕…”
劉協笑了笑,道:“文若以為劉備此人,比孟德如何?”
荀或認真思索片刻,道:“皆為一世之雄,但臣以為,司空終不是劉備可比。”
劉協頗感興趣的看著荀或,道:“文若不妨細說。”
荀或道:“劉備與司空二人,皆有自知之明,又能審時度勢,因時而動;亦都能知人,善加任用,人盡其才。但司空為人比劉備少了一分意氣,卻多了一分務實,且司空多謀善斷,用兵有如孫、吳,而劉備此人,兵事之上,才能不具,因此無論今日之天下,還是天下只有曹劉,劉備都難與司空匹敵。”
劉協道:“劉備善於養名,今來殿中見朕,受朕之封而出,此便是君臣分位,是其人向朕投順之意,日後天下大定,追亡逐北,便是司空一門,朕亦可任用,又何必切切防備於今日劉備?”
荀或想了想,道:“陛下所言無錯,臣知淮陰侯所以言高皇帝善將將了。”
劉協道:“文若為求穩妥亦是沒錯,只是今日一則朝廷無將,二則袁紹在旁虎視眈眈,若非劉備,換了他人,即便勝了,徐州局勢也不免徹底糜爛。”
頓了頓,劉協轉而問道:“如今許都之中,糧草能支幾何?”
荀或道:“尚夠一萬大軍支用一年。”
劉協道:“若是誤了春耕,豈不是便直接軍無口糧了嗎?”
荀或道:“連年征戰,不得積蓄,能有這些亦多賴軍屯之功。”
劉協知道荀或說的乃是實情,歷史上曹操在平定呂布後,經了年余的積蓄,去官渡戰袁紹時,也因了糧草艱難,不得不借汝人頭一用,以安眾軍之心。
劉協道:“張羨以長沙、桂陽、零陵三郡來降,三郡中有糧草無數,可略做支用,同時朕欲以顯爵貴張羨,同時以長沙三郡歸劉表,文若以為如何?”
荀或略一沉吟,道:“三郡雖有錢糧人口,卻只能因之以向荊襄,今大敵在北而不在南,袁紹若平,荊州自安,臣以為陛下此計以三郡而見信於劉表大善,隻不知陛下欲何時歸三郡於劉表?”
劉協道:“朕以為此事宜早不宜遲,朕今日便擬旨。”
荀或搖頭道:“不可,張羨既然主動來歸,陛下此事當需先征張羨之意,如此方不免滋生怨恨。”
劉協道:“如此文若以為當以何人為使往長沙一行?”
荀或道:“不如以荀攸為使以往?”
劉協點點頭,道:“便依文若之言,如此一來,則荊州之糧便為朝廷之糧,荊州之兵亦可為朝廷所用,討滅袁紹又多了幾分把握。”
荀或道:“陛下以正討逆,平滅袁紹乃是必殺,無非時間長短罷了。”
劉協歎道:“如今不過大小數場戰鬥,已經接連傷了文遠、文則、翼德等人,文遠昏迷未醒,文則傷重難行,翼德想來也是傷勢頗重。”
荀或道:“以陛下此時武功,隻待張羨處塵埃落定,自可整肅全軍,將昔者司空麾下眾將分辨任用。”
劉協點頭,道:“孟德近日如何?”
荀或道:“司空日日在府,寸步不曾外出,據探子回報,乃是鶯鶯燕燕無數,春色滿園,惹人羨慕。”
劉協想著後世大名鼎鼎的裝病司馬景王,裝瘋永樂大帝,道:“監視之人還需警醒,莫要因麻痹而為人所趁。”
荀或點頭,劉協又補充道:“雖然如此,只要孟德確無他意,亦不可讓人滋擾曹氏。”
荀或道:“陛下放心,司空一應吃穿用度,皆是精中取精,細中求細,不說曹府上下,便是朝中軍中,曹氏故舊,雖有職銜調整,但無有一人獲罪。”
“文若思慮周詳,朕是放心的。”誇獎了荀或一句,劉協忽然想起來一事,道:“方才劉備在殿中時,朕忘記問了,翼德傷勢如何?”
荀或道:“張飛傷勢頗重,但其人精神健旺,呼喊之下,中氣十足,全無受傷之態,也是讓人嘖嘖稱奇。”
劉協冷冷一笑,道:“精神健旺,朕便放心了,等他治好了傷,朕再問問他,是誰允許他在徐州征糧,又私返許都的。”
荀或聽了天子此言,知道天子對張飛心存維護之意,諫言道:“陛下愛惜良將,此為諸將之福,亂世至今,事急從權者非獨張飛一人,但陛下當因此事而立下法度,明彰眾將不得以軍將之身,行逼輸之事,否則這等事多來上幾次,天下人心也盡失了。且此次張飛行為,陛下亦務加嚴懲,以儆效尤。”
劉協道:“文若放心,此次張飛死罪沒有,活罪卻在,朕定然讓他留個難忘的教訓。”
“阿嚏!”
劉備府中院落。一身是傷的張飛揉了揉鼻子,對身前一人道:“定是我二哥想他三弟了,否則怎會今天一直在打噴嚏。”
身前這人一臉苦澀的勸導著張飛,道:“將軍還是回屋躺下,大夫可是說了,將軍至少要調養三月才能下床。”
張飛把眼一瞪,道:“葉金你莫要拿大夫來唬我,我自己的身體,難道大夫比我還懂?”
說著張飛從地上撿起丈八鋼矛,就手告訴葉金什麽叫舞舞生風。
葉金無奈,既不敢勸,又不能一走了之,隻得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
回到府中的劉備,脫掉官身,換上一身尋常衣物來看張飛,見張飛把一杆長矛使得上下翻飛,不由責怪道:“三地怎可這般不愛惜自己身體?”
劉備訓斥,張飛不再還嘴,訥訥將矛遞給一旁的葉金,撓了撓後腦杓,道:“大哥此去宮裡,陛下可曾怪我?”
劉備看了張飛一眼,屏退左右,對張飛道:“徐州反了。”
張飛一愣,道:“俺人都走了,他們反了這事總賴不到我身上了吧?”
劉備道:“你若不強行征糧, 又私來許都以致徐州空虛,徐州如何能反?”
張飛道:“那陛下是怎麽說的,難道是將俺抓了治罪嗎?”
劉備上下打量了張飛一眼,道:“陛下說不得就是在等你傷勢痊愈,再與你計較此事。”
張飛倒也光棍,道:“治便治吧,無非是貶個官,罰寫俸祿。”
劉備道:“陛下令我去平徐州。”
“陛下讓你…”張飛重複之話說了一半,忽然意識到劉備在說什麽,乃大喜著向劉備確認道:“陛下放大哥出許都了嗎?”
劉備輕輕點頭,張飛高興地用蒲扇般的大手在劉備肩膀用力拍了幾拍,把劉備疼的一陣齜牙咧嘴,興奮道:“陛下果是信人,答應俺老張的事說到做到,這下便是咬了俺老張腦袋,俺也心服口服了。”
劉備知道張飛是在說他去小沛之前,天子答應只要張飛能夠戒酒戒怒,便考慮任用自己一事,心中亦頗感慨,人生得兄弟如此,複何求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