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王霖靜靜站在行轅門口,透過連綿不斷的雨幕望向沉默的幽州。
黑色且厚重的古樸城牆倔強地佇立在天地間,城樓上金軍的五色旗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欲墜。
燕青率一隊錦衣衛披著蓑衣冒雨匆匆而至,在王霖身前躬身道:“陛下,已經安排妥當,今日子時,便會發動。”
王霖深吸一口氣,微微頷首。
他一言不發,轉身走回營帳。
燕青擺了擺手,便率錦衣衛衝進雨中,狂奔而去。
這場大雨從午後一直下到了傍晚時分。
雨後的幽州曠野空氣濕潤而清新,一掃白晝的燥熱。但暴風驟雨剛停歇,來自於四面八方和崀山上空的空襲便又開始,密集的石雨飛蝗般掠過天空,落入城中各處,被砸傷的基本都是城中百姓。
至於金軍軍卒,多半藏在城樓或城牆的掩體之內,受傷者寥寥無幾。
但盡管如此,這種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同時又讓金軍狂躁的空襲,就像是投進一潭深水的巨石,所激起的浪花和漣漪已經無休無止。
幽州被困數月。
燕軍頻繁帶有挑釁意味的定時或不定時的襲擾,讓心神絕望的金人,心理逐漸處在了一種極度狂躁和接近崩潰的邊緣。
實際所有金人都很明白,這般下去,等待著他們的就是一條死路。
燕人不需要出動一兵一卒,就能將他們困死在這座冰冷的孤城裡。
一開始城中儲糧充裕。
但被困數月,城中五萬大軍,加上數十萬百姓,沒有外援的絕境之中,每日糧草的消耗也是一個極為龐大的數字。
到了後來,為了確保軍供,完顏婁室下令縮減百姓口糧,將有限的糧草供養軍卒,城中百姓的怨氣漸重。
而即便如此,城中的儲糧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最多到八月中下,城中就要面臨彈盡糧絕。
所以,阿骨打諸子,完顏婁室麾下諸將,都紛紛請戰,要率軍棄城而出,與燕軍決一死戰,殺出重圍,或許還有一條活路。
但完顏婁室皆不準。
完顏婁室甚至斬殺了兩名裨將以威懾軍中。
雨後的城中氣溫驟降,一時涼爽怡人。完顏宗翰與完顏宗望並肩行走在城中最繁華的商業街上,這條名為朱雀的大街彷照東京的宮門大街修建,街道兩側,原本滿是鱗次櫛比的商鋪和酒樓。
但現在,悉數閉門停業了。
完顏宗望怒道:“沒想到斡裡衍如此貪生怕死!我軍已經被圍困至絕境之中,他居然還心甘情願龜縮在城中坐以待斃!”
完顏宗翰沉默片刻,才輕輕道:“宗望,斡裡衍非貪生怕死之人,他之所以按兵不動,一則在於我軍突圍時下並非良機,燕軍枕戈待旦,兵馬達數十萬,一旦我軍棄城而出必中燕軍軌跡,一旦陷入重圍,定全軍覆沒。
二則,他還對完顏宗磐和吳乞買還是抱有幻想。他以為完顏宗磐不會放棄這支兵馬,定會舉兵攻入古北口,馳援幽州。”
完顏宗望冷笑起來:“可笑之極!完顏宗磐早就將咱們給賣了,還指望他率軍進關馳援幽州?他完顏婁室是三歲頑童麽?”
完顏宗翰長歎一聲:“某也沒料到,吳乞買陛下會如此心狠手辣,竟然為了除掉你我,不惜葬送幽燕十萬大軍!他難道不知道,失去了幽燕的十萬精銳,我大金便要傷筋動骨,日後還靠什麽入侵中原?”
完顏宗望咬牙切齒道:“為一己之私,不惜葬送我大金十萬勇士,吳乞買當為我大金罪人!此番若某還能逃出生天,某必與吳乞買父子不死不休!”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你我中了吳乞買的詭計,深陷幽州,如今自身難保。”完顏宗翰眸光閃爍道:“不過,也並非就沒有一線生機。”
完顏宗望眸光狂熱扭頭望著完顏宗翰。
完顏宗翰壓低聲音道:“明昌門方向,燕軍的兵力最弱,為折可求的西軍。某估計,完顏婁室最終還是要率軍出城以求突圍,趁完顏婁室大軍出城,我等嘯聚親軍自明昌門突襲燕軍大營,殺出一條血路,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
完顏宗望攥緊了拳頭。
他們等人麾下親軍怎麽著也能嘯聚千把人馬,若是趁明昌門前的燕軍措不及防,殺出去也並非不可能。
完顏宗望與完顏宗翰對視一眼,匆匆離去,徑自各歸本處提前安排不提。
……
幽州城南,一座破舊的城皇廟。
周遭生活著幽州城中近乎半數以上的乞丐。
破敗的城皇廟內臭氣熏天,但透風撒氣的大殿之中,現在卻聚集著數十名赤著上半身的壯漢。
】
打頭的是一個身穿紫衣勁裝的青年,膚色黝黑,濃眉大眼。
青年環視眾人,輕輕道:“諸位,吾等作為大燕錦衣衛,潛伏在幽州城中已有半載有余。如今吾皇陛下率大軍圍困幽州,光複燕雲故地指日可待!”
眼前這群壯漢都是燕青麾下錦衣衛在半年前就提前安排潛入幽州的錦衣衛幽州千戶所的精銳骨乾。
青年便是錦衣衛千戶諸葛謙。
諸葛謙的麾下錦衣衛目光火熱望著他,神色振奮而狂熱。
“諸位,吾等奉燕侯之命潛入幽州,為的就是在兩軍交戰的關鍵時刻,在金人腹心,給他們狠狠插上一刀!
目前,金軍被困數月,軍心動蕩,已臨絕境。此刻,是吾等發動的最佳時機。若是功成,吾等便可為大燕立下蓋世功勳,助我大軍拿下幽州!”
錦衣衛百戶孟凱斷然揮手道:“諸葛千戶,不用再遲疑了,我等錦衣衛在幽州城中頃刻間能糾集起五六百人,不如我等連夜殺進完顏婁室的帥府,將這群金狗砍了,金軍必定大亂!”
諸葛謙搖搖頭,“不可妄動!你我雖有數百兄弟,但金人五萬大軍,完顏婁室的帥府更是戒備森嚴,憑我們這點人手,偷襲大帥府就是送死。”
孟凱皺了皺眉:“諸葛千戶,那你召集我等,又所為何來?難道我等就只能潛伏在城中,什麽也不做?燕侯遣我等來幽州,本意不就是要讓我們在城中攪亂金軍局勢麽?”
諸葛謙微微一笑,輕道:“燒毀城中三處糧倉,金軍必不戰自潰!”
……
深夜,三更。
精神高度緊張了一天的金軍基本上都處在了睡夢之中。
城南的城皇廟左近,飛速馳出一隊隊黑影,沿著寂靜無聲的街巷分散撲向城中的數處糧倉。
值守糧倉的金軍數量雖然不少,夜間值守也不可謂不嚴密,但誰又能想到,在糧倉周遭的民居屋頂射來一道道熾熱的火箭,雖是遠距離攻擊,又加上白天剛下了雨,但奈何錦衣衛的火箭加了特製的火油,不待守衛糧倉的金軍反應過來,熊熊大火便借助風勢呼啦啦燃燒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各處糧倉處都火光衝天!
金軍喧嘩,很快便鼓蕩全城。
距離城西糧倉不遠處的一座金軍大營中,百余渾渾噩噩從昏睡中驚醒的金軍軍卒,目光呆滯地望著燃燒起火的糧倉,那洶湧的火光已經染紅了半天的夜幕!
糧倉被燒!
從一開始的木然,到慢慢意識到城中存糧被焚毀殆盡,一名原本就緊繃的金軍軍卒情緒終於驟然失控!
他站在原地大吼大叫,雙眸猩紅,拔出腰間彎刀,跳著腳亂揮亂舞,很快就將周遭的幾名金軍砍傷,他的狂躁反應以及數名金軍互相的鬥毆廝殺之聲,就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的第一枚骨牌,很快就產生了不可遏製和不可逆的連鎖反應。
從一座軍營金軍狂熱的互相毆鬥和砍殺,到蔓延全城四處軍營的巨大營嘯愈演愈烈,喊殺聲震天動地,以至於臨時披甲趕過來的完顏婁室和麾下諸將根本就無法控制局面。
城中被錦衣衛四處縱火,而爆發的火光更加助長了金軍營嘯的慘烈程度,城中各條街巷,幾乎無處都能看到金軍互相瘋狂攻殺的身影,人喊馬嘶,慘叫聲彌漫全城,更有不知凡幾的幽州百姓死在了亂軍之中!
這一夜,幽州營嘯,血流成河!
城南的城皇廟頂,諸葛謙倒抽了一口冷氣,而孟凱等錦衣衛暗哨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他們本意是燒毀金軍糧草,推動金軍內亂,誰知卻誘發了如此規模龐大、可以說是非常嚇人的幽州大營嘯!
數萬金軍陷入了某種狂躁狀態,死在互相攻殺中的軍卒不知凡幾。
待黎明時分, 喊殺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而滿城各處,街面上全是密密麻麻重重疊疊的金軍屍體!
一夜之間,金軍死傷過半。
很多年後,已經成長為錦衣衛鎮撫使的諸葛謙也不敢輕易回憶起當年的那個瘋狂的夜晚。
那是多麽恐怖的一個場景,數萬金軍在一座孤城中集體發狂,慘白的月光照在他們臉上,可卻捕捉不到一點屬於人的跡象。
完顏婁室目光呆滯,神色慘澹。
他雙腿發軟,忍不住噗通跪倒在地,向著上京的方向叩首不止,痛哭流涕。
這是天神降災,要將他們趕盡殺絕麽?
完顏婁室周遭諸將包括阿骨打諸子,心生淒惶無助,一股深深的對於未知的恐懼,遠甚於對死亡的恐懼,此刻彌漫在他們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