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事情沒有那麽順利。
敲門之後,一個佝僂著腰的老鬼出來把眾人迎了進去。
“各位還請動靜小點!”老鬼指著兩邊廂房中的燈火說道“我的一些晚輩還生活在這裡,莫要驚嚇到他們。”
“您是大刀王五爺?”方棄聽他這麽一說,強壓著心頭的激動問道。
老鬼哏的一聲樂了,“您看我這身板像是使得動大刀的樣子不?不瞞您說,您現在讓我剁餃子餡都費勁兒”
“那您是……?”
“我是王五爺的孫子”老頭兒笑眯眯的說道
“您幾位是為了家祖來的呀!可我爺爺他老人家早就不住在這裡啦!我這兒還琢磨呢,這次動員拆遷的人上門怎麽是空手?好歹上次還拎了兩桶色拉油”
眾人大失所望,“那您知道他現在住哪兒不?”半夏搶著問道。
“哎呦,那我可不知道了,自從我十四歲的那年見過他老人家最後一面,打那兒起這都一百多年了吧。”老人搖了搖頭,臉上笑容漸漸褪去。
“幾位找他老人家這是有事兒?”
方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這麽一說,跟老爺子講明他們是想請王五爺出山跟日本人比賽刀法。
老頭長歎一聲道“你們注定是白跑一趟啊,莫說我爺爺他不在這裡,就算他還在,恐怕也不會出手”
方棄愕然“大爺您何出此言!王五爺一代豪俠,又怎麽會坐看日本鬼子在中國撒野?”
老頭兒苦笑“嘿嘿,一代豪俠麽?原來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誰又知道豪俠的難處,想當年……”
說到此處,他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當年怎樣,您給我們說來聽聽唄”方棄覺得沒準兒從中探聽到一些王五下落的線索,千方百計的想幫老頭兒打開話匣子。
方棄做基層工作這麽多年,跟老人拉家常的本事爐火純青。他這麽一攛道,加上老人或許是孤單了太久,還真就細細的說了起來。
“那時候我年紀還小,看著家裡來來往往的都是江湖上的好漢,吃肉喝酒都是大壇大碗,出來進去的人人都要低身拱手管他老人家叫一聲王五爺。”
“就連我自己個兒走在街上,別人見了都得說這是王五爺家的孫子。叔叔大爺們都指著我說你看那孩子的兩步走,跟他爺爺一模一樣,長大了必然也是一條好漢。每回聽到這話,我都特別得意,覺得自己的爺爺真是一個蓋世豪俠”
“可是從我記事兒起,我就知道。家裡的錢櫃子總是空的,家裡的雞是養不大的,家裡的大毛衣服春天是要當出去的。沒辦法,上門告幫的人總是那麽多,而爺爺又是那麽大個豪俠,你說他能不管麽?。”
“有一次上街,我鬧著想要買個泥人,可奶奶摸遍全身也沒找出兩個大子兒來,就跟我說咱們改天再買。我當時那個哭哦,結果我奶奶上來一巴掌就把我給打懵了,夾著我就回了家。”
“那天晚上啊,奶奶摟著我在被窩裡掉了半宿的眼淚,她跟我說半大小子了該懂事兒了。人前人後的要幫你爺爺爭光露臉,大家日子緊一點兒不要緊,你爺爺他是個江湖人,江湖人不就活個面子麽?”
這面子就跟稀麵團一樣,掉了可就撿不起來了,這大刀王五的面子咱們就算把褲腰帶勒斷了也得繃住。
家裡的錢財啊,就這麽嘩嘩的來,又這麽嘩嘩的走,你說我爺爺他不發愁麽?
他也發愁啊,好幾回我看見他傍晚練完了功夫,
拄著大刀在哪裡歎氣。 說這天底下過不下去的窮苦人怎麽就這麽多?
這看不過眼的憋屈事兒怎麽就這麽多?
這貪官汙吏和為富不仁的衣冠禽獸怎麽就這麽多?
出錢還是輕的,關鍵是得出人。
有時候看見江湖上的朋友風塵仆仆的趕來,身上裹著傷戴著孝進門就是大哭長跪不起。我們就知道爺爺這是又要出遠門啦。
他有時一去三五天,有時一去三五個月。
鏢局子的生意都扔給別人,去時披星戴月裹著兵刃乾糧,回來時五勞七傷藏著沾血的衣裳。
後來譚先生來了,連名帖和下人都不帶,就那麽徑直闖進門來,把我們一家堵在了早飯桌上。
譚先生說“我聞京師大俠王五急公好義,有難必紓,今日特地前來求救。”
爺爺聞言騰身而起道“何人有難?”
譚先生慨然道“社稷有難,敢請借先生大刀一用。”
嘩啦啦一聲響,是爺爺扔掉了手中筷子。他上前抓住了譚先生的手,兩人仰天而笑。
當朗朗又一聲響,是奶奶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碗,暗自淚垂。
老頭兒頓了頓,接著說起了當年的往事。
打那天之後,譚先生就常到我們家來,有時是他一個人,有時還帶著朋友。
他一來,我爺爺就拉著他們躲到裡屋去,成天價也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
有一會我偷偷地從門縫往裡一看,只見裡屋的牆上粘著一張白紙,譚先生拿著一支毛筆。
邊在上面寫寫畫畫,邊對著我爺爺慷慨陳詞,什麽匹夫天下啊、什麽國運立憲呐。
我是一句都沒聽懂,可我爺爺卻聽得兩眼放光,一張臉漲的紅撲撲的如同年畫上的關二爺似得……
半夏偷偷湊過來小聲道“我怎麽覺得維新派發展同志跟傳銷拉下線似得”
老頭兒年紀雖大,耳音卻好,他白了半夏一眼,繼續說道
“不過譚先生和我爺爺那真是傾蓋如故,倆人的交情好的沒法兒說。原來我這兒還有一把劍來著,那是譚先生家傳的寶劍,相傳是大宋宰相文天祥的遺物。
想當年我爺爺不過是看了一眼,誇了兩句。
譚先生就把劍往下一摘,說五哥,兄弟我歸根結底是個讀書人,掛著個寶劍也不過是裝個樣子。既然五哥喜歡,那就是該著它跟五哥有緣。
我爺爺他推辭不過,最後還是收下啦。後來,他把這把寶劍跟他的大刀放在一處,時常擦拭,愛若性命。
再後來,戊戌年八月十三的那個早上,爺爺就是一手提著這把劍,一手拎著自己的那把磨了一宿的大刀,想要單槍匹馬的去劫法場救他的兄弟。
奶奶拉著我們一家人跪在了門口,擋住了爺爺的去路。她從門縫裡指著街上那些荷槍實彈的兵,哭著跟爺爺說你這是評書聽多了麽?你這一去可就回不來啦!
爺爺眼圈也紅啦,他說“讓你跟著我王五受了一輩子苦,我對不起你!可你幾時見過有老死家中的大俠?你慣了我一輩子,這最後關頭你能不能再慣我一回?好讓我把這出大俠戲唱個全須全影兒!”
如果不是最後關頭有人敲門,或者我爺爺那時就和譚先生一起死在了菜市口啦。
來的是譚先生的書童,他交給爺爺一封信。
那上面是譚先生從獄裡輾轉送出來的一封信。他知道爺爺識字不多,因此這封信寫的極平白。
那上面寫的是:
“五哥如唔,兄弟這就要死啦,用一顆頭顱換世間警醒、或許還能青史留名,這個買賣做的實在是值了。世人都以死為苦,但五哥你卻應當知道兄弟不是畏死之人,我唯一害怕的就是死後無人敢去收屍,前明夏言故事,聞之惻然......”
“......譚嗣同大好男兒,不能讓七尺之軀陳於長街之上,葬於餓犬口中。吾生前蒙五哥看顧多矣,然我身後之事,還望五哥擔當。”
看完了這封信,爺爺他一屁股就坐在了門口,抱著刀劍放聲大哭,他難過極了,因為譚嗣同不許他去死。
他一邊哭一邊罵,罵這老天爺瞎了眼啊。
這國家明明已經破敗成這個樣子,為什麽還要讓譚先生這樣的人去死,這大浪淘沙,為什麽總是淘去了黃金留下了沙子。
追魂炮終於還是響了,爺爺失魂落魄的出了門,去菜市口給自己的兄弟收屍,直到後半夜才回來,就此病了一場,老了十歲。
又過了一年,我到了開始要習武練刀的年紀,爹媽想讓我拜在一位師叔的門下,可沒想到我爺爺卻死活不點這個頭。
“練刀有什麽用?”我爺爺瞪著眼睛吼“有個屁用!”
“就算你練成天下第一刀,你又殺得了誰?你又救得了誰?”
其實爺爺不光是不讓我練刀,連他自己都不練了,那把跟了他半輩子的大刀,就那麽扔在房裡的兵刃架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浮土,好幾次看見他老人家伸出手來想要拿起刀, 卻最後總是歎一口氣把手縮了回來。
我爺爺最後一次拿刀是在庚子年,庚子年你們知道吧,就是八國聯軍打到京城的那一年。
什麽叫“國破”你們知道嗎?反正我是見識啦!
那日子口中國人的命可真賤呐,那些洋鬼子可不跟前些年奧運會那會兒似得,見了你還跟你說個哈嘍。
人家直接就是用槍子和馬刀跟咱們打招呼,殺中國人就跟殺豬宰羊一樣,一天到晚盡聽見街上的中國人慘叫啦。
我爺爺就繃著臉抱著刀坐在院子裡,聽著外面兵荒馬亂,一會起來、一會坐下。
院牆外面傳來的年輕女人的尖叫,他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推開我奶奶衝了出去.
沒過多久,帶著一身的血哈哈大笑著回來了,抱著自己的刀說“大刀啊大刀,你也算喝過洋人的血了,我王五這一生可沒虧待你”。
也還是那天晚上,街口一家的大兒子跑來敲門,說自己的媳婦被幾個洋鬼子堵在了後海北河沿兒的一處房子裡,洋鬼子說要放火燒房。爺爺二話不說就拎著刀跟他出了家門,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再見到爺爺的時候,卻只找到了他無頭的屍體,他的腦袋已經被掛在了前門城樓子上面。
京師名氣最大的一位豪俠,大刀王五,就這麽身首異處的死了。
他一生助人無數,可他死後首級被掛了三天都沒人敢去收斂。
他刀術精湛無雙,可他卻是被亂槍掃射而死。
“你們說說看”老頭兒緩緩的問道“他若死後有靈,還會想用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