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棄最近火氣有點大,口臭屁多尿發黃,眼花耳鳴黑印堂,要不是自己就管著這一片的生死簿,他差點以為是自己大限將近。
他把轄區地圖看了半個時辰,楞沒找出一個省心的地兒來。
最麻煩的依然是玉淵潭,那幫樹妖又捅了個天馬行空的簍子。
前兩個月一個男生被爹媽逼著去玉淵潭櫻花節緩解學習壓力,正趕上了各種樹木的花期,層層簇簇的花朵挑滿枝頭,開出了絢爛繁盛的景象。
這孩子或許是有些魔怔,在爛漫花叢和楊柳垂枝中鑽來鑽去,不時被花撞在臉上,竟然還撞出幾句詩來。
——“碧桃霸道丁香狂,池畔楊柳引客忙;梨花新寡迎春敗,早櫻攔路將我強”
做完了詩心裡還很得意,反反覆複念了幾遍,心想老子雖然語文成績不行,詩才倒還有幾分。
可等詩人晚上回到家,才知道自己攤上事兒了。等他刷完了三套中考真題,頭剛一沾枕頭,就發現自己赫然又回到了玉淵潭公園內。
奇怪的是此時園內空無一人,倒有一大堆花草樹木枝枝婭婭的衝他走過來,然後一陣青煙之後紛紛化成人形,滿懷惡意的把他圍在中間。
一個戴著滿頭紅花的老太太把拐棍在他頭上敲得咚咚響。
“奶奶我今年兩百八十多歲,討個大我管你叫一聲灰灰灰灰灰孫子。孫子你算是個有眼力的,能看出你奶奶我霸道,可你不知道我有多霸道.....”
“他應該也不知道我有多狂”旁邊某個香氣撲鼻的紫衣小姐姐冷笑道。
“但他知道我乾的是拉皮條的營生,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你最後把“拉客”改成了“引客”,倒是含蓄了不少”
某位看起來很壯碩的大姐抱著胳膊,雙臂肌肉賁起,看男生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根欠拉的皮條。
“總好過我無緣無故的就死了男人”某個一身白的姨姨泫然欲泣。
“我是敗了,可我就想知道誰勝了?”另一個黃衣服的姨姨也是一臉不忿。
“這點形容詞和動詞算是讓你整明白了”身後閃出一位穿著粉紅色留袖和服的大叔來
“你是不知道櫻花是雌雄同株吧,來來來,叔讓你知道啥叫強”。
男生嗷一嗓子就醒了過來,然後就覺得身下一熱,聞聲而來的父母看他捂著被子,心中立馬明鏡似的,心想孩子就是中考壓力太大。母親馬上轉身出屋,父親趕緊笑呵呵的安慰。
“沒事兒沒事兒,這是咱們男人的事兒,你爸我也是從青春期過來的,想當年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猛然間看見床單,不由得苦笑起來“......倒是也不尿床了”
好不容易收拾利索,男生又一次躺回床上,眼睛一閉就發現剛才的高端局還沒散,身邊還是那幫不懷好意的叔叔阿姨。
“這麽著吧,這事兒打作詩上起得,還得在作詩上了結。你得罪了六種樹木,每種做十首讚詩,要有經有據有韻有典,寫完了拿到我跟前燒了,啥時候把我們誇滿意了,啥時候這事兒算完”最後還是碧桃奶奶給了解決方案。
於是事態就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反轉,這孩子哪知道樹妖們是在跟他開玩笑,拚了命的作詩啊,兩個禮拜就把十幾本語文教輔都翻爛了,天天去玉淵潭燒詩。語文成績突飛猛進,硬是把這門唯一的短板課程考了個差點滿分。
爹媽也納悶兒啊,不停的追問。把孩子問的急了,就說是玉淵潭的碧桃奶奶晚上給他一對一輔導來著。
這事兒不知道怎麽著就傳開了,現如今玉淵潭中那棵碧桃樹下跟趕集似的,數不清的父母排著隊的祭拜。
一對一是指望不上了,開班課也行啊,實在不行碧桃奶奶開個網課唄。似乎拜一拜孩子就能職高變普高、普高升重點,重點進實驗班、實驗班裡再拔個尖兒。
“陰陽兩界影響都極其惡劣!”上級拍著桌子訓話,陽間那邊的聯絡人反饋說上頭定性為誘導封建迷信,陰間這邊的領導說這算非法募集信眾。
“兩個月的時間,消除影響平息輿論”領導給了目標和期限。
“最快也得三個月”方棄想的是開學第一次月考之後,祭拜過的家長看見孩子沒有長進,自然也就消停了。
“就你這活兒乾的吧是真磨蹭,我看你今年考評要懸”領導開啟職場PUA。
“我也得有人手才能把工作做好啊,沒資源怎麽出業績啊領導”方棄果斷激活反PUA技能。
“不是給了你兩個編制嗎?”領導要急眼。
“我也不能讓編制去幹活啊,人手人手,最起碼得是個長手的人吧”方棄也急了。
“有編制都招不上人來,那你就得考慮一下是不是自己能力的問題”,領導PUA第二式發出。
“咱就是說哈,招不到人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待遇的問題?”
真論起PUA,方棄有信心和領導見招拆招打上一天,但最終還是選擇在領導面前敗退,趕緊去解決招人的問題。
“老張那邊時候應該差不多了。”方棄一邊往驛站走,一邊盤算著他的招人計劃。
老張原本十年前就該死了,但他早年間對國家有功,眼下這老頭正在安內醫院的病房裡頭倒氣兒呢。
在方棄看來,早死早參加工作多好,從醫院出來前,求才若渴的方棄差點沒把老英雄呼吸機給拔了。
“半夏那邊是真麻煩。”想起那個還在實習期的女孩,方棄就是一陣頭疼。
本來她入職就不情不願的,自己也沒打算強留,誰料幫她做定向投胎又搞砸了。天地良心啊,自己可真的沒有動手腳,但眼下這事情有點解釋不清楚,恐怕還得買點東西哄一哄。
而在這一天的晚些時候,安內醫院的病房內,方棄惦記的那個老張正處於焦躁之中。其實與其說他焦躁,倒不如說他有些恐懼。
連老張自己都感到奇怪,恐懼這種情緒,自從七十年前砥平裡那些個乾得嗓子都能燒起來的日夜之後,就從來沒有在他的身上出現過。
戰場上缺糧少彈還不是最困難的,密集火力封鎖之下的斷水卻要了好多戰友的命。
帶他的老兵是他老鄉,對他一向特別照顧,到最後連濃茶一樣的尿都尿不出一滴來了,手掌腳掌上全是乾裂。
“好想吃口家鄉的馬蹄”這是老兵在他懷裡咽氣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好多戰友冒著封鎖去取水,其中又有很多沒能回來。
老張也去取過水,他身上掛著三十多個水壺,匍匐著走完了那一條漫長的路。他不認識路,但不用擔心迷路,因為一路上都有背著水壺的戰友屍體給他指路。
那天晚上,他終於取到了水,腿上中了一塊彈片,爬回陣地上時他放聲大哭。不是因為受傷,而是因為三十多個水壺被打漏了一半。
在那之前,老張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渴成什麽樣?從那以後,除了渴,他什麽都不怕。
而今天情況似乎有些不對頭。早上發現陪護他的大兒子兩口子都沒在,他心裡還有點不痛快,心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也還罷了,老子這才心臟病住院幾天,你們怎麽這麽快就耐不住了。
可是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發藥和送餐的時間也過去了,還是沒有人推門進來。
病房外,往日小孩子的哭鬧聲、父母的哄勸聲、醫護人員匆忙的腳步聲和儀器滴滴答答的聲音如今全都不見,仿佛這個房間和這個老頭已經被遺忘在了世界的最偏僻的角落。
這種安靜讓他再次想起靜默的戰場,那是激戰即將打響時特有的寧靜,一種直刺到骨子裡的冷仿佛包裹住了他。他終於忍耐不住,決定起身去看一看。
下床的那一刹那他有一點恍惚,臥床一個星期,自己的兩條腿居然沒有變的乏力,站在地上居然也沒有頭暈。
“看樣子自己的身體是有明顯的好轉啊”老張心想,“這個大醫院的水平確實不一樣”趿拉上兩隻拖鞋,他推開了自己病房的門。
走廊裡一個人都沒有,房間外面與房間裡一樣的安靜,那種寒冷的感覺更清晰了。老張扶著牆慢慢的向護士站的方向走去,住院的時候他曾經從那裡被人推著走過,他知道護士站就在走廊盡頭左拐的地方。
牆角漸漸得近了,老張好像已經聽到了年輕的護士們在低聲談笑的聲音。
然而護士站空無一人;護士辦公室門鎖著;醫生辦公室門也鎖著;配藥室的門依舊鎖著;就連其他病房的門,一樣也是鎖著的。
老張真心有點慌了。他加快腳步想推開護士辦公室的門,門鎖著,推上去紋絲不動。
醫生辦公室的門, 打不開。配藥室的門,打不開。連其他病房的門,一樣也是打不開。他想回自己的病房,可發現居然連自己的病房門都打不開了。
走廊兩邊的房門好像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獨眼,冷冷的看著這個驚慌失措、踉踉蹌蹌的老人。
“別慌”老張對自己說,想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清楚地記得剛入伍的時候,班長一邊用力拍他,一邊盯著他的眼睛說“張大個兒你聽清楚,上了戰場最要緊的是別慌,你越慌死得就越快”。班長的手勁兒真大啊,那句話被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拍進了心裡。
可是現在老張發現好像有點管不住自己個兒了。他覺得下半身發緊,一股子強烈的尿意在醞釀。
“瓜老漢”靠在門上的老張狠狠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找不到人怕啥呢?門被撞上了也沒啥大不了的嘛。樓上沒人咱就下樓找去唄。
力氣又回到了老張身上,他邁開步子沿著走廊向前走去。轉過那個牆角,又一次來到護士站,依舊是空無一人。在被推到這裡來的時候,老張依稀記得看到過電梯和樓梯路口似乎都在護士站對面,然而現在這裡只有一堵牆。
“或許是記錯了”老張想“這還真是人老屁股松,幹啥啥不中啊”
老張繼續往前走,轉過下一牆角,出口也不在這邊,走廊的兩邊只有門對門的兩溜病房。然後是第三個牆角……..,依然沒有出口。等轉過第四個牆角,沒走幾步,老張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病房的門口。
這是一個回形的樓,這個樓沒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