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黑得,像是潑了一灘墨,漫天連顆星星都沒有。
更關鍵,這灘墨,還好像是從冰窖冷庫裡剛端出來似的,黑漆漆地澆人身上,冰得人那叫一個酸爽。
我在發抖。
騎摩托載著我的人,發抖得更厲害。
我問,“你在發抖?”
他點點頭,“對啊,這麽冷的天,哪個活人在外頭不得發抖,除非是死人。”
乍起玩心的我,順這話隨口接一句,“我就不冷啊。”
我明顯感覺他後背一凜,說出口的話,也有了顫音,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嚇得,“哥們兒,這大半夜的,你可別嚇唬我。人嚇人,要嚇死人的喲。”
我依舊沒罷休,一隻手搭上他肩膀,故意把話說得陰惻惻,“其實啊,我覺得是你世面見得有些少了,我這叫‘死人破死案,同類好論斷’嘛,我一個死人,面對一個死者,問他什麽,他就答什麽,跟誰有仇,對誰有愧,死前這幾天就幹了什麽見了誰,死亡那天又究竟發生了些什麽不一樣的事兒,就這些東西,我一問,他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這樣一來,我自然就比較容易能調查出真相來了。”
摩托車猛一下刹在了原地,然後熄火——
那人卻不回頭看我。
“怎麽停下來了?”
“沒怎麽——”
“那就繼續走啊,眼看著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到十二點回家。”
“哥們兒啊——不,哥,我能稍微歇會兒再走嗎?我現在退軟得不行,像兩灘泥,怕待會兒再出一個啥意外,折了我不要緊,要是損了您,我可怕自己擔待不起。”
“要不換我來載你?”
他還是沒回頭,只是背對著我,抬起胳膊來連連晃蕩著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這就走,這就走。”
等著摩托再次行駛在黑夜當中,我清了清嗓子說道,“其實,我剛才那些都是玩笑,就說出來嚇唬嚇唬你,我確確實實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聲音陡然提高,“真的嗎?!你確定不是鬼嗎?!~”
我咯咯笑,“當然不是啊,我如果真是鬼的話,還需要你費勁巴拉地騎著摩托車載我回家?我直接一個空中飄不就解決問題了嘛。”
他連連點頭,“說得也是,說得也是。就是我說哥們兒啊,這麽晚了,你就非得回去。我們村又不是沒地方讓你湊合一晚。幹嘛這麽著急?”
我淡淡回應一聲,“我回去了還有事兒。”
那人語調就變得浪蕩曖昧了,說出來的話,仿佛都散著口水味,“哦哦哦,您要這麽說,我就全明白了,這麽晚還需要緊著回去完成的事兒,那肯定是要緊事。”
“對,是挺要緊的事。但不是你想的那種事兒,”說完這些,我又覺得這樣會顯得太嚴肅,就又補充了一句,“雖然那種事兒也挺要緊的,但我今天的要緊,並不是那種要緊。”
“不是愛情,那就是事業嘍。”
“差不多吧。”
“你這麽著急回去,方便問一下能賺多少嗎?”
“方便是方便,就是現在我也不清楚,去了再談,這是我一貫的規矩。”
“那你給我透個兜底兒價唄,平均價格最低標準啥的,跟我說說唄,我對你們這一行,說實話,很是好奇呢。”
“我這邊沒那說法,貴的賤的純免費的倒貼錢的都有,說得專業性就是看案件的新奇性和難易度,說得隨性些就是看我心情。”
“那我們村裡這案子,
你收了林超家多少錢?我問過林超他好多次,他死活不告訴我。” “他個當事人都不跟你說,我就更不能泄密了,他之前也囑咐過我,要我不要跟別人說,所以這屬於隱私,我不能透露,也是我的規矩之一。”
他聽著連連點頭,“對,對,對,還是有規矩點兒好,無規矩不成方圓嘛。老人言,不騙錢。”
我也笑,“對,不騙錢,而且還能指導我賺大錢。”
“那你和林超又是怎個認識的?他怎麽就能聯系上你呢?”
“這個你沒問他?”
“也問了,他也沒說,就說是以前認識的。這不廢話嘛,那不是‘以前認識’的,還能預支成‘以後認識’的嗎?其實我跟你說啊,林超這人,學習好是好,可這腦子,還有這為人處世,怎麽跟您說呢——”
我打斷了他,“其實我倆是校友,上的同一所大學,他比我高一屆,是我學長,但不是同一專業,我倆是在大學推理社認識的,我剛加入的時候,他是副社長。等我成了社長的時候,他還是副社長。”
“所以我就說嘛,林超的腦子有些僵,太不懂人情世故,正經到了社會上,根本就混不抖,能轉的彎兒太少,稍微轉多點兒,就把自己也給繞進去了。”
“對,你說沒錯,他確實是這樣的。可我覺得像他那樣也挺好的,這個世界上需要由各種不同的人構成,需要有我這樣的人,也需要有你這樣的人,當然也不能缺了像林超那樣的人。”
“話雖然這麽說聽起來沒錯,可是,在這個社會上混,就根本不是那樣一回事,這個社會啊,殘酷得很。”
“看來你社會經驗很豐富嘛。”
“也一般,可每天看新聞聽閑話,也能覺出來個八九不離十了。想知道屎難吃尿難喝,也沒必要非得自己親自去嘗嘗嘛,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我沒忍住笑,但也還是很陳懇地做信服狀點了點頭,“說得對,間接經驗也很關鍵。”
他再開口,口氣裡滿是恨鐵不成鋼的味道,“所以我就說嘛,我可是一顆心捧出來都為了林超好啊,就像你剛才說的那話,我當然也知道,可我就不希望林超他成為那樣的人。”
“那你希望他成為哪樣的人?”
“最起碼,也得是像你這樣的人啊。”
“最起碼?怎麽著,聽兄弟你這話,我這樣的人,在你的衡量標準中,還是個差點兒就入不了流的底線呢?”
他從我這問話裡,也覺出了自己剛才那話裡的不嚴謹,又換帶些安慰兼些諂媚的口氣道,“你也知道的,我這人文化程度不高的,經常說話就忘了先過一遍腦子。其實吧,有時候,我也知道自己這缺心眼毛病,可是改起來啊,又不是那麽好改的。”
“怎麽說?”
“腦子裡沒東西唄,就是即便過一遍腦子,甚至吧一句話塞進去過好幾遍腦子,最後說出來的話,該是要惹人的,還得惹上人。”
我笑,“我反倒覺得這樣挺好的。”
他聲音裡就起了嫌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抱怨,“這哪裡好?就是好給別人嘴裡添笑料。”
我也就順著他這話繼續往下說,“我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呢。你可以把這個問題換個角度重新想嘛,你給別人嘴裡添了笑料,弄得他們整日裡為了傳播你的事笑口常開,等著他們‘笑一笑十年少’了,你這就是在行慈悲做功德嘛。”
他被我這話給說愣了好久,再開口時,語腔之間又多了股類似於虛心求教的味道,“你說這些是真的嗎?真有這種說法?”
我順坡下驢,繼續拿著自己現編的理論對他進行誆哄,說話前還故意先清了清嗓子,以示一種在黑夜裡正襟危坐般的嚴肅,“當然是真的了,這些還都是那年我去拜訪一位得道高僧時,他語重心長跟我說的呢。”
他又是詫異,“你還認識那樣的人啊?”
“你這麽說話就不恭敬了,怎麽能說‘那樣的人’呢,應該說是‘那樣的高僧’才對,對佛陀要恭敬的,不管你信不信佛。’”
“對對對,是我太沒眼色了,我道歉,我反思,我現在就在心裡默念一百遍‘阿彌陀佛’贖罪。”
“那倒是沒必要,我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其實你這樣挺好的,林超那樣也挺好的,大家都挺好的,沒必要每天都暗暗攢勁兒,想著要怎麽怎麽才能變成一個在這個社會混得更加風生水起的人。”
他咯咯笑著,“你這人,還真會說話。這句話說出來,聽得人心裡真暢快。”
我說,“那就說明我說的這些實話,正好符合你為人處世的真心磁場,兩下裡契合共振了,可不就暢快嘛。”
他側過臉來問我,“這又是什麽科學原理?”
我伸出手指指前面,“前面該拐彎了,要不然一會兒咱倆連著你的摩托車,就得跟前面的電線杆子發生‘共振’了。”
拐過去彎,路就成了水泥路,路也便寬了不少,路燈的光雖然不亮,可也總算是有了光,這樣一瞧,冷天也稍稍變得溫暖了些許,當然了,也就只是些許。
他一直沒說話,我長久閉著嘴,再想還有好一段距離才能到達,這路漫漫兩廂一直沉默著,太顯寡淡,就又開了口,“你怎麽不說話了?”
“一說話,就往嘴裡灌風,現在皮也冷肉也冷,不能再讓肚裡冷了。”
“所以我就說嘛,讓林超送我就好了,你非要攬這賠不賺的買賣,說是怪我,也不能是怪我吧。”
“哥們兒,我沒怪你,就是真冷。再說了,我不讓林超也是有理由的,你想想,他姐姐才剛遭遇了那事兒,他總得花一段時間才能走出來吧——”
我正準備開口接他這話,不料他又快了一步,“剛才那只是一方面,還有另一方面那就是,你難道沒發現嗎,最近林超感冒挺厲害的,就他那瘦乾巴不抗風的身子骨,把他在深夜裡投進到這天氣裡,那不相當於踅摸著找死嘛。”
“也對,看來你還挺關心他的嘛。”
“那當然了,我們從很小時候就已經是鐵哥們兒了。”
我也如實說出自己的猜測,“可照我現有的一些經驗來看,像你倆這樣,一般情況下,應該很難處成特別好的朋友才對吧?”
“所以我們是‘二般情況’嘛。”
“啥意思?”
“他曾經救過我的命。”
“展開說說唄。”
“就小時候,大概一二年級的時候,是個夏天,有次我自己一個人在村裡那池塘邊抓蝌蚪,然後一個不小心就出溜進去了水裡,我撲棱掙扎,嘴裡連喊帶叫,就那聲音傳出去以後,林超是第一個過來,把我拽上岸的。我是真沒想到,他那麽瘦乾巴一個人,臨到要緊時候,居然能爆發出那麽大的力氣,要不然,怎麽說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呢。”
我接一句,“所以說嘛,林超這人還是非常不錯的,這個世界上,不能缺了像他這樣的人。”
“你這話在這時候說,我覺得就比剛才味道對多了。再想想,確實,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樣的命。其實那天,即便不是他,我繼續喊上幾聲,可能也會有路過的其他人把我救上來,因為那條路一直以來都很熱鬧的,可那天事實情況就是,確實是他把我給救上來的,所以我就認定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後來在那之後,我就主動往他跟前湊,一來二去慢慢地,我倆就成好朋友了。”
“你這樣想是對的,救命恩人就該是這麽論的。要不然都成了那種‘我沙漠裡送你一瓶水,你到城市還我一瓶水就算兩清’的人,這個世界,就太沒意思了。”
“對對對,我真是感覺咱倆之間是越說越投機了。”
“對,沒錯,‘投機’完了,咱就該‘倒把’了。”
摩托車還在繼續朝前行駛著,“啥意思?投機倒把?”
我說,“可以停下來了,把摩托車往後倒倒吧,距離目的地,咱已經走超出去了。”
“不對吧,這才走了多遠啊,這路我熟的,按照出發前你說的那地方,最起碼還得走半小時呢。”
“我知道,本來是那樣的,可現在計劃有變了。”
“計劃有變?”
“對,就剛才,我看見一個熟人,在路邊停著車等我了。剩下的路,我就坐他車走吧,你也早點兒回去,這麽晚了,天又這麽黑,瞧著對男男女女都不像是個足夠安全的樣子。”
摩托車折返途中再啟動,距離到那停車位置,也不過就半分鍾距離。
趁這短暫時,我問他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聊這麽長時間了,我都忘記問這個最基礎的問題了。”
“齊笑。齊刷刷的奇,笑哈哈的笑。”
“從你這名字就可以想象得到,你剛生下來時,你們一家人該多高興啊。齊笑齊笑,大家看著你,齊刷刷地露出了笑。”
這話說完,我倆也齊刷刷地露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