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結印走在石板路上,穿過林澗踏過竹林,抵達府谷鎮的入口,他們沒有交通工具,此地也不通車。
三人步行至此。
“旅遊勝地,竟然沒有公共交通……怎麽考慮都不合理吧……”章魚哥頗為不快的吐槽了一句。
“道阻且長,遙遙阻隔,閑雜人等,一律繞行,三位請登記。”
這種獨有的入境方式倒是在極大程度上避免了流浪漢和文盲過門而入。
二人在登記下三個偽造的身份信息後便迅速過了門,在此之前,他們還被拍了照片錄入檔案,每位首次來此地的人,都有此待遇,至於他們為什麽不采用更直接的方式,一來是為了入園後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二來結印考慮到以後是否會常來這個問題,因此還是選擇了從正門進入。
這裡的古鎮歷史比政治背景還要悠久許多,搖搖欲墜的瓦片顯然不是修繕就能解決的。有許多東西僅僅靠修是修不好的,很多時候就得推翻重來。結印黑色袖子下遮蓋著的手裡已經捏著一片血紅的葉子。
那顆古樹,參天入青雲,矗立在鎮中,遠遠的望著,血紅的樹蓋遮住了陰蔽的天空。
這就是此行結印要找的東西,府谷春華一切的傳承者,“伏案龍底”,此古木是結印在圖書館裡翻閱時發現的,陸地年代過於久遠,也就在結印那裡才有所記載了。空氣裡細微的塵土,隨著風聲席卷四散,拍打在三人的身上,海石花微微有些異樣,他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開始顫抖,仿佛被喚醒了體內的本性,強烈的嗜殺欲望在他的眼裡湧動,眼前的這兩個“大人”早有準備,海石花被一隻泛著藍光的大手輕輕的拽住,動彈不得,章魚哥哼著小曲唱著歌,就這樣拽著他步伐輕盈的走向那棵樹所在的園林。
樹林,很大的樹林。
生平從未見到過的漫天血紅,飄散,揮灑,遮蓋了四月的天空,如同紅色的雁群過境。海石花顫抖的劇烈,他面色凝重著喘氣,已是一片潮紅,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結印的脖子,眼淚不受控制的流淌出來。
“嘶……怎麽還對這個感興趣……”結印疑惑,這家夥的身體裡居然蘊含了如此複雜的基因,“是因為得到人類軀體後進化了嗎?嗯……”
思索著三人便進了春華園的正門。
遍地各式各樣的植株,樹葉和飛花亂墜下來,又奇異地和著高空的紅葉一同卷上天,像一道長龍盤旋在高空,也不知道春天哪來這麽大的風,地上乾淨無比,沒有落紅,結印揮揮手,一片紅葉便應聲落進手裡。
他笑了,臉上笑容有些狡黠。
園中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目光銳利,投射在闖入門院的三名不速之客身上,可惜並未能在對面三人眼裡產生威脅,他有些驚訝,出入這裡的一直都是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眼前這三個穿著破爛的家夥——為首的那個穿著打扮倒還講究,既非富人,又非學會……
“請留步,三位是什麽身份?”
他發出的聲音穩如洪鍾,但字卻是切切實實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如此刻薄的語氣配上他原本的聲音,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
“我叫葛玉章,本地奉社外編記者,現在是學會議員。”
“什麽時候選的外編人員?”
“知道您喜歡不摻和這檔子事,上次換了議員以後,直接從學院內部提拔的。”
“你知道我是誰?”
“您是我們此行必須要見的人,
雖說從來沒有學會的人進園的先例,但請您知道,該與時俱進了,這樣龐大的一個項目如果沒有學會的人參與,那怎麽可能立足站穩呢。而且,遊燁先生,有資料表明這棵樹內部可能充滿放射性物質,因此,學會必須加以監管,很抱歉,我們已經是最大程度的包容了。” 一陣蕭瑟春風今又是,血紅的葉子平穩的落在府谷遊燁的面前。
“這兒好的很,什麽都沒有,請您放心,”他又上前一步,“倒是你,我看你不是來自學會的人吧。”結印神色自若的如同在這大茅院裡自顧自的上廁所。
府谷遊燁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上,沒有來自學會的那種氣息,那是只有他能分辨清楚的,一種極為複雜的,不滿的學者氣息。
“我迄今為止的記憶當中,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是嗎。”
“你登記的姓霍,叫華?”
“謔嘩!”結印冷不丁的突然出聲。
“……”
結印一邊自說自話,一邊看著眼前的樹乾:“前人世代嘔心瀝血培育的種,以樹的形象展現在世人眼裡……”
章魚哥用手扶額:“真是個畜生……”
“是嗎,原來你還會這樣形容我。”
府谷遊燁皮笑肉不笑,指著眼前的樹,上面的葉子隨風而動,紅色的液體順著樹乾流淌下來,“千年融合,才誕生出如此造物,想必你也只是一知半解吧。”
“願聞其詳。”
這棵樹上有鮮紅的樹脂液體從樹乾流下來,發出陣陣蒸騰的熱氣,園內的溫度因此也比外面高出不少,顯然,這是一個天然的“溫室”。
“哼。”府谷遊燁陰沉著,青筋起在脖頸上,他把腰上別著的小茶杯輕輕的扣下來,放置手心,他輕輕揭開蓋子迅速低頭抿了抿冒熱氣的暗紅色液體。
在過去,那個現在不能被提起的的時代,我們還會對一些事物抱有幻想。人們盼望有朝一日的美好,以及長久無期的和平。
這棵樹產自野心家們的原始欲望,在苦苦追尋無果後得出的報復性答案。
以下是回憶——
馬斯達克市的一個小鎮,鄉間的小路上,年輕人正站在大樹下擦掉腳底松軟的泥土。
穿梭茂密的叢林,跋涉來到這個沿著河流一望無際的延伸的平原。
“怎麽說,這片地方足夠從頭開始生活了。”
他低頭擦眼鏡,眼鏡越擦越髒,怎麽擦也擦不乾淨,他撇撇嘴,毫不遲疑地重新戴上,這裡的環境很乾淨,沒有人類工業駐足於此的汙染,空氣裡的自然氣息,像雨天的扎堆草木覆蓋人的鼻頭。
走吧,再也別回來了。
他靜靜的看著眼前的參天大樹,“家庭不和”是他最常用的說辭,對付一些朋友和人很有用,他流水的目光裡灌滿了柔和,他要給這棵樹起個名字。
就叫……府谷春華吧。
後來這個名字以先帝的名義流傳至今。
“嘩——”
刮風了。
“楓華我好難過,不是因為你騙了我。”
……
他的思緒被拉回那個時空,這是個不太悲傷的故事,因為他也的確不太悲傷。
這是一個反叛的人離去的故事。
他有好好的道別,耳畔卻響起離去時聽到的話。他為自己編造了一個很適合的劇情和理由,讓他自己都快要信以為真,但卻瞞不過這世界上最好的眼睛。
“府谷”一詞是他親自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來的名字。
自己告訴他,瓦欄革命成功了,他現在還記得他當時臉上發自內心的開心笑容。
“這世上的百姓都會和你一樣有最溫良的教育,你不必擔心他們有諸多抱怨。”
是嗎,那我真的好開心。
讓所有人過好的生活,是我的願望。
然而這世上總有事與願違,改革也終究不是革命,人們也沒有那麽容易滿足。
禮崩樂壞之日,他親手把革命的子彈送進那熱忱的胸膛,帶著先帝那易碎的美夢與驚訝,或許他並不知道,只有沒有他,人們才終有一日能像他一樣生活。
可是他知道。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只是,他驚歎於這一天會來的如此之快,也驚歎於這個親手了結一切的人是他最信任之人。
為什麽,為什麽呢。哦,也對。
“楓華,我好難過哦。不是因為你騙了我,而是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能信任你了。”
……
“不可調和之矛盾,”遊燁如是說道,“聽起來怎麽樣。”
“你講故事有夠無聊。”結印無聊的瞥著他手裡冒著熱氣的茶杯。遊燁突然覺得有點好笑,這個滿臉滄桑的老男人正眼巴巴的看著自己,這個古老的故事沒能激起他多大的興趣,他開口問到:“你真的只是來觀光的嗎?”結印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抬手指了指,靜靜地吐出幾個字:“能給我一點嗎?”
遊燁的眼神聞言變得銳利:原來是為這個。茶杯裡裝的是部分靜脈的龍血,也就是伏案龍底這顆種子裡“血管脈絡”的液化樹脂,杯子裡的是被淨化過的,初春之時,樹乾心臟處的靜脈會流出來,那段時間是最脆弱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的看養。
“不是不可以,要這個幹嘛?”府谷遊燁謹慎的給出了立場。他知道這東西對於普通人類來說沒什麽用,普通人用它好比把樹枝插進嘴裡,學著啼鳥汲營養液……
哦,那就不是給人,原來如此。
夜貓子一般是不會追問白天的時間都偷溜到哪裡去的。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結印清楚,眼前這顆心臟,來自久遠的生物科技,一個可以媲美宗教傳言中“上帝”的種族,而這顆存活很久很久的造物種子,如今就藏在這巨大無比的樹乾裡,吸收能量,提供養分,因而這棵樹本身也長得高大,並具備一股特殊的能量場。府谷家族已經作為看守人守了這棵樹許久許久,這群人已經將近腐朽,或許無法活過這棵樹的年歲。
海石花這會兒已經接近昏厥,他用力的喘著粗氣,眼睛裡透露出神色表明他已經精疲力盡,結印的手按住他那撲騰的腦袋,轉頭說道:“你面前的這個小家夥現在正處於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我想是他的身體出現了某種排斥反應,我需要你手裡的龍血,要乾淨的,我要救他的命,再過一會,他的本體可能會承受不了這副身體而徹底壞死,或者是炸掉……至於爆炸力有多大,那要看他的靈魂有多強了。”
“這個混蛋!”府谷遊燁氣的咬牙切齒,先不說這小子的發言是真是假,但考慮這件事情的可能性,如果真的府谷春華園承受不住爆炸毀在他的手裡,自己該如何向父輩親朋們,向府谷文月交代?
“你最好不是在開玩笑。”府谷遊燁嚴肅的看著滿面春風的結印。
“放心,我會保證各位的安全。”
“你要炸了我這片園子嗎!”
結印張了張嘴,正欲開口說話。
等等,不對!
“無妨,給他炸。”清冷入骨的話寒冷的像天上突然下起冰錐。
究竟是什麽時候?為什麽她接近時我居然沒有絲毫感受?結印驚訝的停止了開口。
不對,不只是因為她的身體是沒有能力的凡人。
她渾身散發著與人類背道而馳的黑暗氣質。府谷文月邁著極其機械的步調,一步一個腳印的朝著結印走過來,她的臉上帶著幾分明顯的疑惑,因為對於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的人以及場景,都讓她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她並未表露出來太多情緒,黑色的長發隨意的搭在肩頭,她冷眼觀看著結印和旁邊沒什麽存在感的兩人。
“太不可思議了……”章魚哥眨巴眨巴眼睛,而後又說道,“人類當中居然會誕生這種奇妙的個體,與生俱來的邪惡天賦……”章魚哥的腦子裡浮現出了宇宙爆炸,自然腐朽的場景……
“閉嘴。”府谷文月隻用了冰冷的兩個字就讓章魚哥乖巧的閉上了嘴巴。
“呵呵……”結印突然一臉笑容的開口說道。
“進化太快了是嗎?”
“和你有什麽關系。”
“肉體跟不上吧?”
“我無所謂。”
“腦子也跟不上吧?”
“我智商夠用。”
“要不要考慮對凡人多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來滿足自己的腦內世界呢?”
文月的眼神突然有一絲變化。
“不必了,我已經滿足於現狀。”
“哦,這樣啊……好吧。”
遊燁詫異的看著這對話的倆人,他顯然是壓根就沒聽懂兩人之間莫名其妙的語言,明明大家說的都是中文,可有人壓根就是聽不懂,章魚哥偷偷在一旁一臉猥瑣的說:“有人的劇情開始往ntr的方向發展了呢!”一直以來,府谷遊燁都將府谷文月當做是自己很重要的人,不僅僅只是生活中的親人,更是精神上的陪伴,雖然他不知文月為何那般性格冷漠,但他相信府谷文月的內心是一個極其聰慧,友好的人,他知道如果是她認定的事情,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結印笑而不語,看著眼前這名女子,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已經有多久沒遇見過這樣的人類。
真懷念啊,久違的熟悉。
在未來,她或許會成為某種危險人物,也可能只是度過平淡無事的一生,當然大概率是後者,畢竟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喜歡節外生枝。
“這片園子的優先級很高,比他的命重要。”文月很直白的說出了這句讓人大跌眼鏡的話。
“他的命可以救。”這是對府谷遊燁說的。
府谷遊燁猶豫了一下,看著面無表情的文月,歎了口氣,無奈的點了點的頭,把杯子遞給結印,結印伸手接過來,仔細檢查了手裡的物品,這是一款帶有銀色紋路的黑色茶杯,結印竟然摸不出這是用什麽材料製作的,杯子裡面晶瑩的暗紅液體並沒有想象中的濃烈血腥味,畢竟是一棵樹,這股淡淡的樹葉味道還是挺好聞的。
府谷遊燁把玩著蓋子不耐煩的說:“少廢話,趕緊的,快點用完還給我。”說罷又對章魚哥說道:“今天這件事,還希望學會的人不要深究,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哦,當然當然!我們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才與霍華先生達成的合作,這次回去以後我一定不會在報告中提及有關此事的任何情況。”“葛玉章”腆著笑臉,費力的巴結討好著府谷遊燁,這種地痞老賴式的學者嘴臉它一直都很在行,也不知道這家夥都是從哪學的,扮演起活生生的人來一套一套的,和它一相比,結印反倒更不像個人類了……哦, 對,文月也是……
結印直接拽著海石花的臉,用力的往上一伸,把那杯子往臉上倒,暗紅色的液體“嘶啦”的在海石花滾燙的臉上有了反應,但是,一股莫名的茉莉花茶香忽然彌漫開來,文月一陣無語,“這是拿來煮茶了……”結果結印仿佛能讀懂內心,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那也比不上有人摳著鼻屎交朋友。”
“……”
府谷遊燁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有點厲害了,他第一次見到家裡目中無人的姑娘在這個他面前說不出話來,換句話說,論變態,這個男人好像比自家的這個更加徹底。
海石花在龍血沐浴中開始被動的淬煉這副身體,可以明顯的感覺到周圍的溫度正在變高,它升騰而起浮在半空,身體裡原本已經乾涸的大量血水從排泄處奔湧而出,順著大腿肆意流淌在土地上。
這副身體內部發揮著人類細胞的真正潛力,開始為海石花塑造一個全新的適應性身體。
此時此刻,這生物正在由“它”轉變為“他”,它的眼睛裡滿是瘋狂與恐懼,自己的靈魂即將徹底封存在這具人類身體裡。
一朵生命的植株,即將向人類階段過渡。
陽光在他的身上留下灼熱離別的曬痕,海洋生物天生對陽光的敏感讓他的軀體止不住的顫抖。
“你這種叛經離道之人,平時很少見到。”結印聽到這句話,轉過頭笑了,陽光在他枯燥的發絲上留下曬痕,他摸了摸自己溫熱的頭髮,溫度已經快要升高到可以做頭髮的水準,好在這隻海石花正好已經迅速轉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