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北辰飛快地在林間移動著,腳下步伐一刻都不敢停。
周圍茂密的樹木在夜風中微微搖擺,仿佛黑暗中的妖魔在探身窺視。
陳北辰不敢停留,這個世界和他的前世不同,在寂靜無人的夜色之中,在那些荒涼無人的孤山密林深處,都不是正常人類應該涉足的地方。
哪怕是那些身懷異術的江湖遊俠,在夜色降臨時,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呆在人們聚集的地方,不敢踏入黑暗一步。
三百兩白銀的懸紅,足以在青州城內買一座兩進兩出的大宅,或是開一間規模不小的武館,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完一輩子了。
可就是這麽誘人的獎賞,都不能讓他們踏出城內,進入到這片荒無人煙的密林之中。
他們畏懼的可不是一個會神打術的流寇和十幾個拿著武器的盜匪,而是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真正可怕的東西。
陳北辰敢冒險追蹤那批流寇,也是因為幾天前,他曾聽一位獵戶說起過,這片密林之中有一間小屋,是附近幾個村子的獵戶打獵時歇腳的地方。
這些久在山林的獵戶,大多都會一些辟邪、退獸、藏身之類的異術,代代相傳,父子親授。沒有這種本事,就吃不了這碗飯。
他們的歇腳地,是這片密林入夜時難得一見的,可供正常人類休息的地方。
在荒山密林中奔襲一夜,那就是在找死,但若是有一座安全屋可以供他躲避一夜,那就完全不同了,足以將危險降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陳北辰腳步急促,呼吸卻顯得異常緩慢,每一口氣深入肺腑,都發出一聲沉悶的回音,如同一個老舊漏氣的風箱。
他的速度快到在黑暗中拉出一道淡淡的黑色剪影,在飛快地繞過一塊嶙峋巨石後,陳北辰終於看到了那座獵人小屋。
那是一間低矮狹小的小屋,依托在一顆枯死的老樹旁,用泥巴、草葉和樹枝搭起來的牆壁在黑暗中毫不起眼,若不是他白天時就來過這裡,此時大概根本就發現不了。
然而眼看這安全的藏身處就在眼前,陳北辰的身形卻凝固在了原地,一動都不動。
在那小屋的門縫裡,透出了黃色的溫暖火光。
“這個時間,是誰?獵戶?”
陳北辰咽了口唾沫,強行壓製住自己咳嗽的欲望,腳尖點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地靠了上去。
越是靠近,陳北辰心中就越是打鼓。這裡面太安靜了,安靜到沒有一絲人聲!
借著門縫,陳北辰可以看到裡面燃燒著的爐火,還有坐在爐火旁,背對著他的人影。
因為視線狹窄,陳北辰看不清那人的樣子,只能依稀判斷出是個男子。
猶豫了一會兒,陳北辰突然聽到黑暗的密林中,傳出一聲似人非人,接近於夜梟的淒厲哀啼!
陳北辰心裡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單手按住背後長刀刀柄,另一隻手曲指在門上敲了敲。
骨節與木板碰撞,發出略顯沉悶的響聲。
裡面那人猛地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眉眼天生帶笑的,讓人忍不住聯想到狐狸的俊美面容。
陳北辰握住刀柄的手瞬間收緊,幾乎下意識地要將其抽出來。
狐妖化人,剜心取血,在這個世界可不是什麽編造出來的恐怖故事。只是若真是狐妖,不應該是女的嗎?
那人盯著木門,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微微側身,讓火光照在自己的身上。
他穿著一身青色的道袍,
腰間金色的綁帶在火焰旁微微閃著光,頭頂戴著一個看起來就很昂貴的白銀蓮花冠,束住一頭黑色長發。一個黃色符包自右肩上斜掛在腰間,上面繡著太極八卦圖。 “道士……”陳北辰微微松了口氣,放開手中刀柄,卻將右手藏在袖中。
那年輕的道士起身打開木門,與陳北辰對視一眼,笑著行了一個拱手禮:
“小道陸靈澤,見過福主。”
陳北辰見他雙手都在自己面前,這才微微放下心來,抽出袖中的右手,還了一個拱手禮。
“江湖人陳北辰,不敢稱福主。”
“哦,那陳兄請進。”陸靈澤側過身子,邀請他進來。
陳北辰在進門之前,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黑暗的密林中一片寂靜,那不知名的怪物似乎只是路過此地。
他抬腳跨過門檻,走近了火堆。以此來表明,自己不是什麽邪物。
有相當一部分邪物,是跨不過這一尺高的門檻的,更別說這還是棗木做的門檻。
小道士陸靈澤沒有露出什麽異色,但陳北辰還是聽到他輕輕地松了口氣。心中暗笑的同時,也更踏實了些。
正常人是不敢在這深夜時分,踏入到無人的密林中的,其中包括他這種身懷異術的江湖人,但可不包括道士。
這小道雖然年輕,但有資格掛著符包行走天下,想必最起碼也該會一門法術才是。
法術啊!
陳北辰下意識地摸了摸身後被麻布緊緊包裹著的頭顱,眼中閃過一絲火熱。
“這位道爺……”
“不敢不敢!”陸靈澤連忙擺手說道:“不敢稱道爺。”
“好,陸兄。”陳北辰掃了一眼陸雲澤腰間的黃色符包,見上面繡著的太極八卦圖下面,還有一幅龜蛇相望的玄武圖。
“你……是白雲觀的道爺嗎?”陳北辰微微頷首,將目光隱於黑暗之中,嘴角微揚。笑著問道。
“白雲觀?”陸靈澤愣了一下,隨後似乎想起了什麽,有些矜持地笑道:“算是一脈。”
“這樣啊,難怪了。這麽說來,陸兄也是符籙派的道士?”
陸靈澤有些驚奇地掃了陳北辰兩眼,好奇地問道:“陳兄還知道符籙派?”
陳北辰聞言,連忙搖了搖頭道:“我一介江湖人,哪知道你們道門秘辛。只是之前曾與白雲觀的了真道長喝過酒,道長酒後失言,說自己是符籙派的清信法師,我也就記下了。具體是什麽意思,我可一點都不知道。”
“這樣啊。”陸靈澤松了口氣,笑了笑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只是我們道門內部的一些劃分,沒必要和外人提起罷了。這長夜漫漫,反正無聊,陳兄要是想知道的話,我說一說也無妨。”
陳北辰聞言臉露喜色,從腰間拿下一個酒葫蘆遞了過去。
陸靈澤嘴角一緊,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有些拘謹地接過酒葫蘆,從符包裡掏出兩個杯子放在地上,給自己和陳北辰一人倒了一杯。
“我們道門內部,根據各自所修不同,一共分為五派。分別是積善派、神道派、符籙派、佔驗派、丹鼎派。五派之中,以符籙派最為擅鬥,所以當今行走天下的道士,大多都是符籙派。但也有一些積善派,行走世間,濟世救人,也大多會一些救人的符水之術,腰間也掛符包。”
陸靈澤說著說著抿了口酒,一雙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頓時愜意地微微眯著,臉上更是泛起了紅光,整個人看起來都高興了不少。
陳北辰也拿起酒杯在嘴邊抿了一下,卻沒有喝,而是接著問道:“怎麽積善派的也會用黃符?”
陸靈澤嘴角上翹,滿足地哼了一聲,更加熱情地說道:“道門五脈同氣連枝,雖然內部各有分歧。但這麽多年傳承下來,大多也都會一些彼此的東西,只是都不精通罷了。我也懂一些積善派的醫術,只是水平不怎麽樣,充其量算個二把刀。”
說到這裡,陸靈澤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著頭。
陳北辰的嘴角也泛起了笑意,想了想又問道:“那清信法師又是什麽意思呢?”
“那是我們符籙派內部的一些劃分,雖然在外面都統稱道士,但我們符籙派內部其實以法位劃分,都稱法師。一般到了清信法位,才有資格在外開觀。那位了真道兄既然是一位清信法師,那應該就是受了籙,出來開觀的。”
“受籙?”陳北辰握著酒杯的手猛地緊了一下,口中卻疑惑地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就不方便對外人說了。”陸雲澤低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陳北辰連忙笑著說道:“是我唐突了,我自罰一杯。”
說完,陳北辰十分豪爽地雙手捧杯遞到嘴前,一仰頭,將酒水全都倒進了袖子裡。
陸靈澤見此,也連忙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一抹酡紅頓時浮現在他的臉上,整個人瞬間變得搖搖欲墜,眼神迷離了起來。
陳北辰弓腰低頭湊近了爐火,火光照到他的臉上,看不出是酒紅還是火紅。
“陸兄,你是哪門哪派的弟子?能否告知一二?”陳北辰聲音含糊地問道。
“沒什麽不好說的……”陸靈澤的身體搖晃著,明亮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隨著身體的擺動明暗交替。
“我是真武殿的弟子。”
“真武殿啊。”陳北辰的聲音聽不出有什麽情緒,他低著頭,手上拿著一根撥火的細鐵棍。
在爐火的炙烤下,鐵棍尖端逐漸發黑變紅,在火焰中亮起危險的赤紅光芒。
“陸兄這般年紀就能出來行走天下,想必在真武殿內也非尋常弟子。為何要來到這麽個偏僻的小地方受罪呢?”陳北辰身子微微弓著,笑著問道,活像一隻假扮成人的豺狼。
“我……其實是來查案的。”陸靈澤開始變得有些口齒不清,兩隻眼睛散著光,整個人看起來迷迷糊糊的。
“五年前……陳家莊滅門案……全莊上下二百三十七口……無一幸免……”
陳北辰低著頭,掂了掂手中半截赤紅的鐵棍,稍微調整了一下手形,動作輕柔順暢,像是拿著一柄隨時都能取人性命的利劍。
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映在牆上,一靜一動,扭曲得恍若妖魔。
陳北辰目光微斜,看了一眼陸靈澤,發現他竟靠在牆上,閉著眼睛,睡著了。
“還真是個小道士……”陳北辰喃喃自語著,不知是在說給誰人聽。
他視線遊移,目光先是掃過那繡著太極八卦與玄武圖的符包,又掃過他身上的道袍,最終停留在他脆弱的咽喉處。
他手中鐵棍愈加赤紅,明晃晃的顏色開始逐漸向上蔓延。
數秒後,陳北辰仿佛突然驚覺手中鐵棍有些發燙,將其放在遠離爐火的位置,看著它逐漸由赤紅變成灰白,從一柄隨時都能取人性命的利器,變成一根粗糙廉價的細鐵棍。
他微微後仰,長出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木頭被積壓的聲音。
在短短的一瞬間,陳北辰還以為是陸靈澤的身體靠在牆上發出的聲音,但隨後便猛地反應過來。這小屋的牆壁是用泥糊的,唯一一處用木頭製成的,是門!
陳北辰緩緩回頭,只見那從裡面用門閂鎖住的木門微微搖晃著,仿佛只是被山風吹動。
但在上方的門縫外,卻有一隻巨大的,形似鷹隼的眼睛,正在向裡面窺探!
這是那隻怪物!它沒有離開,而是悄悄摸到了門外!
‘咚’!
木板一樣的小門猛地顫了顫!
陳北辰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飛撲到了小屋的角落中,兩隻手飛快地刨土,很快就挖出半根黝黑的牛角。
他抄起旁邊的一塊石頭,猛地砸向牛角,直接敲下了一小塊。
門外隱隱傳來利器剮蹭木板的聲音,那是這怪物的爪子!
‘咚’!
這次的聲音更大,更加暴烈!整扇門猛地一顫,幾乎變形。 門閂上,一條纖細的紅繩‘啪’的一聲斷裂開來。
這看起來單薄的木門頓時得到了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撐,居然頂住了那不知名怪物的巨力。
陳北辰頭也不回一下,專注地砸著地上的一小塊牛角,很快就將其砸成了粉末。手上一揚,直接將這攤粉末掃進了爐火裡。
‘呼’的一聲!火焰升騰而起,猛地竄出三尺多高。
濃烈的黑煙從裡面冒出,在火焰上方隱隱形成一隻凶惡威猛的老虎。
小屋之中,仿佛響起了一聲虛幻的虎嘯!
門外的怪物猛地一愣,隨即伴隨著腳步落地的重響,飛快地遠離了這間小屋。
陳北辰單手抓著刀柄,猛地呼出一口氣。
異術,角煙怖虎!
獵戶入山,攜帶一隻特殊處理過的牛角或羊角,砸碎燒之,則虎狼退避,精怪絕跡。
這是周圍獵戶們代代相傳的異術,是他們吃飯的手藝。
陳北辰和獵戶們套了近半年的交情,也只是知道了這門異術的存在,和到底該怎麽用而已。至於最關鍵的,牛羊角如何處理,那些獵戶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說的。就算陳北辰給他們灌再多加了料的烈酒也沒用。
空中煙虎漸漸消散,陳北辰緊了緊身上的棉衣,將還剩一小半的牛角放在身邊。
他可不是那小道士,在這山中居然還敢睡得如此安穩。
在跳動著的爐火,和外面時不時傳來的古怪獸吼聲中,陳北辰守了整整一夜,直到一縷日光從東方破雲而出。
道士陸靈澤也跟著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