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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遺錄》(3)帝國往事
  “嘿,徐公子!今兒個來的可真早啊!”

  突如其來的一聲招呼,嚇得剛走進膳房的徐林一個激靈。

  徐林循聲看去,原來是膳房的夥夫老劉頭。也對,這種陰仄仄地在他人背後出聲的事,恐怕也只有這個家夥了。

  徐林冷笑一聲,但出於讀書人基本的禮貌,朝他敷衍地作了個揖,算是對他那聲招呼的回應了。

  “真是難得啊!認識徐公子您這麽久,還是頭一回在辰時看見您站著呢!”老劉頭倚在發放早膳的櫃面旁,半個人隱在陰影裡,捏著自己的公鴨嗓,陰陽怪氣地打趣著徐林。

  這個老劉頭身形不偉,乍看上去甚至略有一些猥瑣,凌亂油膩的頭髮已是灰白相雜,胡亂地挽成一個發髻,他的一切外在都與學院嚴謹精致的畫風格格不入。他疙疙瘩瘩的臉上盡是皺紋,一張油膩的大嘴上點綴著兩撇八字胡,小小的眼睛此刻眯成一條縫,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視著徐林。

  徐林強忍著內心的不悅,開口應道:“劉伯,還勞煩予我些吃食。我趕時間,多謝。”

  天碑學院的膳房,是供應整個學院一日三餐的場所。秉承著學院一貫的優渥生活標準,膳房通常情況下是備有充足且優質的食物來供應給教授與學子們享用的。

  “沒咯,你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老劉頭用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櫃面和原本應該裝滿面食的竹筐,又依次打開幾個用來盛放湯粥的大木桶,示意自己所言非虛。

  徐林環視膳房大廳一周,果然一個人沒有,自己恐怕真的是全學院最後一個來到膳房的人,這麽一來,確實很有可能膳房的夥夫們沒有來得及準備足夠分量的早飯,導致後來的部分學子都沒有吃上早飯。

  也罷。徐林心中歎了口氣,轉身便要離去。

  就在此時,老劉頭卻狡黠笑了起來:“嘿嘿……徐公子也不用失望。想要吃的自然也還是有的……哎,老頭子我天沒亮就起來了,忙了幾個時辰,自己還沒吃飯呢!”說到這,老劉頭故意頓了頓,臉上笑容越發諂媚,繼續說到:“這不,你看我給自己留了一點,現在勻些給您也不是不行……”

  “但是,徐公子你懂的,您這些學君子之道的公子們不是常有句話叫……叫‘君子不搞小利’,對吧?咱們得公平交換,您看這……”老劉頭一邊說著,一邊食指和拇指相互摩挲,朝徐林做出一個數錢的姿勢,暗示徐林這是一樁需要他付出同等代價的買賣。

  是“君子不謀小利”,徐林皺著眉頭,心理暗自鄙夷到。看著老劉頭那副嘴臉,徐林心裡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心。

  因為時常混跡梅蘭鎮青樓的緣故,徐林對學院相關的小道消息、傳聞都比普通學子要熟悉的多。當年徐林剛進學院不久,就聽說這個老劉頭,兩年前原本只是梅蘭鎮上一個遊手好閑的地痞無賴,卻不知因何緣故攀上了學院一位劉姓執事的親戚關系,被介紹到了雅樂坊的膳房,成為了一名夥夫。

  然而進入學院這個清雅肅正的地方之後,老劉頭不僅沒有從此收斂秉性、端正德行,反而把世俗間的各種下三濫手段帶到了學院,鑽營於從學子身上揩油斂財。

  天碑學院中,每個學子研學天衍錄的方向可能各不相同,但在進入學院的前三年,所有學子都會有一門共同的必修學課,即《人》篇。

  《人》篇中關於“君子之道”的記載雲:“君子者,從聖也。當守五德,守仁,守義,

守禮,守知,守信。當禁五妄,不憂,不懼,不爭,不惑,不欺。”  “守五德,禁五妄”便是君子處世之道,也是學院教導學子們安身立命的根本。任憑九州之大,但凡一位學有所成之人,必是君子五德之楷模,三千年來無一例外。又因為君子五德中首重“仁德”,即心系天下之德,因此每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又被稱作“大仁”。

  而與君子對立的,則是人世間那些不習《天衍錄》君子之道——不入流的“小人”了。天碑學院學子們普遍認為,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貪生怕死、欺善怕惡、見利忘義之徒,正如徐林眼前的這個老劉頭。

  徐林收了收思緒,壓製住自己對老劉頭本能的厭惡,淡淡地開口道:“不必,你自己留著吧。”

  說完,徐林頭也不回地邁起最大的步子向明理殿的方向走去。

  “嗯?徐公子——誒,徐公子你別走啊。”老劉頭對徐林如此果決的反應略微有些吃驚,恐是眼看自己唯一能訛上一筆的金主就要走了,老劉頭在徐林身後開始大喊起來。

  “徐公子!啊,不,徐少爺,留步!我這還有一封從梅蘭鎮給您捎來的家書!”

  徐林聽到這話,瞬間頓住了腳步,細一思索,果真是入了臘月,到了家裡每季來信的時間,只是平常都是初五信至,這次卻早了幾日,不知何故。

  於是,徐林緩緩地平複了一下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然後以依舊冷漠的神情轉頭看向老劉頭。

  “書信何在?最好不是誆我。”

  “豈敢豈敢,書信此刻便在我身上。”老劉頭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摸索起自己油膩上衣的裡襯口袋。在徐林冰冷視線的注視下,老劉頭這次並沒有什麽油腔滑調和額外的小動作,很快地掏出了一封淺褐色牛皮紙書信。

  書信中間略微鼓起,有一定的厚度,不知道是因為內部的信紙張數多造成的還是因為信封內夾帶了什麽其他的附件。信封正上方有鮮紅的方形“徐”字印鑒,徐林一眼便認出,這是徐府的家印,一般由管家黃伯掌管。

  不是父親和兄長的印鑒,用了府上的家印,想必是母親口述,請了府裡的先生代筆,交由黃伯寄出的家書。看來近日裡,父親和兄長都有些忙碌啊……徐林心裡暗暗感慨了一句。

  老劉頭雙手捏著信件,三步並兩步來到徐林跟前,依舊帶著諂媚的笑容遞上書信:“徐少爺,您的家書我可是花了半天時間,特地跑了十裡地去鎮外驛館取來的,哎呦,我這老腿……”

  說罷,老劉頭竟真的面露痛苦輕錘起自己的小腿,同時還不忘分出一縷眼神瞟著徐林,觀察他的反應。

  眼前的老痞子一隻手捏住徐林的家書,另一隻手輕輕地捶著自己的小腿,賣力地表演著。但徐林完全不想跟他多費口舌,直接伸手就去拽信封。

  然而,徐林從微微使力拽信到使勁全身力氣,竟然都無法從老劉頭手上將自己的家書拽走。一老一少就這麽同時拽住一封信,無聲地角力,默默地保持一個姿勢僵持著。沒過多久,徐林的臉慢慢漲得通紅,不知道是因為用力過猛,還是被當前這種狀態弄得羞惱難當。

  最終,還是徐林松手,放棄了。他望著老劉頭那副依舊諂媚笑著的臉龐,內心徹底無語——這老家夥真的是無孔不入地想要從別人身上揩油、佔便宜啊……

  替學子們取家書、信件,本是學院雜役們的分內之事,跑腿雜役每五日往返一趟梅蘭鎮的驛館履行寄送、收取之事。也就是說,即便老劉頭不“好心”地替雜役們代勞,徐林最遲也不過再等四日便可拿到這封家書。

  想到老劉頭捏住書信不放這一略帶勒索的舉動,徐林怒氣上頭,卻又無可奈何,短短一瞬間,憤怒、鄙視、厭惡、不甘、委屈等等情緒湧上心頭,但徐林還是掙扎著地摸向了自己衣服裡襯的錢袋。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低沉雄厚的號角聲似遮天的海浪般從遠處襲來,振聾發聵,打斷了徐林的掙扎,讓徐林整個人呆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微微顫栗。

  “嗚——嗡——嗚——嗡——”

  號角聲綿延不絕,其中似乎還藏有某種旋律,仿若龍吟。

  “噗通”一聲,眼前的老劉頭突然直直地往地上一跪,徐林也從心神失守的狀態中恢復了過來。

  只見那平日裡猥瑣的老痞子此刻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般,滿臉的肅穆與莊嚴,上身筆直地朝著號角聲傳來的方向跪著,嘴裡喃喃道:“雲龍吟……是雲龍吟!”

  老劉頭突然重重地叩了下去,手裡的徐府家書也甩到了一旁。徐林被他忽如其來的怪異舉動搞得莫名其妙,但也懶得管其中緣由,連忙趁機拾起地上的家書揣進懷裡,朝著明理殿的方向匆匆趕去。

  剛剛那一聲號角聲顯然非凡,徐林心中隱隱覺得,應該是今天的那位“貴客”駕臨了,於是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到一刻的時間,徐林穿過了明理殿的外圍廊道,終於能看見不遠處的整個建築群落中心的明正殿側門了。徐林拄著雙腿大口喘氣,他很想繼續往前,卻實在一步也邁不動了,只能時不時地趁著喘氣的間歇抬頭看向前方宏偉的建築。

  徐林努力調整著呼吸,恢復體力,此時耳畔傳來了第五次與先前相同的號角聲。在趕往明理殿正中心的過程中,徐林已經基本能夠確認,這種雄渾的號角聲是大楚皇室——至少是皇子才能使用的儀仗樂號,也就是說,今天光臨學院的貴賓已經到了。

  大楚朝的開國皇帝——楚高祖楚靖(字元英)相傳是平民出生,在推翻前朝大周國奪得天下大統前並無受敕封的爵位,因此稱帝後便直接以自己的“楚”姓為國號,至此天下皆避皇帝諱,世間除皇室一脈,其余楚姓均改為“褚”或“儲”等字。在大楚朝,只要見到楚姓人士,必是皇室貴胄,其余有膽敢假冒楚姓之人,一經查實均是罪無可赦的誅滅九族之罪。

  大楚帝國傳承至今,國祚綿延四百三十一年,當今的九州共主——昭武皇帝是帝國的第十七任主宰。昭武帝名承陽(字元昊),是先皇楚和帝的第六子,自幼天賦異稟,聰慧過人,十歲時便有遠超同齡人的卓越見識與沉穩心性,前朝太傅曾評價他“六皇子胸懷山海,有凌雲之志”。十五歲時便已精通翰林院《天衍錄》中的《地》、《兵》兩篇,被先帝力排眾議立為太子,三年後毫無懸念地繼承大統,年號昭平。當時還被稱作昭平帝的他,甫一執掌江山,就遭遇了因為自己父皇的優柔寡斷而釀出的藩王之亂。

  昭平元年八月,被分封在北域擁有幽州三郡之地的梁王、擁有嵐州兩郡之地的襄王,聯合南域越州的虞城郡王以及中州的安溪郡王,一共四個藩王於秋祭之後驟然起兵造反,妄圖染指皇帝之位。原本他們以為,剛剛即位的少年天子應該跟他父親一樣軟弱可欺,聽到諸王叛亂就嚇得躲在皇宮裡瑟瑟發抖了。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昭平皇帝不知通過什麽途徑截獲了他們的謀逆計劃,四個王爺剛一舉兵,昭平帝便親率三萬禦林聖甲軍(直屬皇帝指揮的衛戍部隊,常備建制為五萬人)星夜出征,以疾風迅雷之勢在二十天之內剿滅了中州的安溪郡王,趁叛軍未匯合時穩固了京都大本營局勢。

  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皇帝的這一手出奇製勝,展現了禦林聖甲碾壓級的實力以及自己的雷霆手段,震撼天下。在這短短二十天中,昭平帝不僅親自指揮大軍屢戰屢勝,還在攻破安溪郡城後親手斬殺賊首——自己的皇伯安溪郡王,並將王府上下近百口,不論男女老幼全部押解京都斬首示眾,以實際行動讓天下人見識到自己完全不同於先帝的果決狠辣。

  昭平帝不到一個月就逆轉了登基後內憂外患的不利局面,震懾了中州內所有還存著不臣之心的人,一代雄主之威初露端倪。

  隨後兩個月時間裡,穩定了後方的昭平皇帝再次親率三萬禦林聖甲軍和八萬護國玄甲軍(負責中州四大關隘防衛的精銳部隊,常備建制為總二十萬人)南下征討越州虞城郡王。出征五十余日,連破十城,以摧枯拉朽之勢,幾乎全殲虞城郡王叛軍的四十萬主力,王師直逼叛王佔據的越州州府——晴川城。

  自知大勢已去的虞城郡王,自縊謝罪,死前以血書上表乞降,希望能免去王府株連之禍。然而昭平帝卻未能實現他這個叔叔的遺願——對於叛賊家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全部押解京都斬首示眾,這已經是給予皇族成員最大的體面了。自古以來,謀反叛亂都是輕則滿門抄斬、重則株連九族之罪,若不如此,又豈能震懾天下那些覬覦皇位之心。

  順利接管晴川城後,昭平皇帝的大軍還未來得及修整,便收到軍情急報:剩下的兩個北域叛王趁昭平皇帝南下之際,已經集合了百萬之眾,攻打中州北門戶——雁回關,隻一日便攻破城牆,雁回關告急!至多一個月後,百萬叛軍將侵入中州,京都危矣!

  相傳昭平帝接到此軍報時,急火攻心,加上親征時受的暗傷,一口淤血噴出,便不省人事昏了過去。

  中州,是整個九州大陸的正中心,是一塊由名為“九龍山”的陡峭環形山脈圍合而成的盆地平原。如果從極高的天空向下俯瞰,會發現中州的地理形貌宛如一個“日”字。字的輪廓是環形的九龍山,中間的那一橫,則是發源於大陸西北高原天幕山脈並貫穿整個九州大陸東流入海的巨河——臥龍江,它真的彷如一條水龍般,自西向東擊穿了中州環形山脈,然後在中州內部陡然收窄了河道,與外圍九龍山上流下的眾多支流共同交織出了水系豐富、土地肥沃的一州十郡之地。種種神奇的天造地設,仿佛有個偉大的天道意志在暗中謀劃般,構建出了中州這片令人歎為觀止的宜居福地,堪稱“天府之州”。

  自人類文明發現這片肥沃的土地以來,中州就一直是九州毫無疑問的經濟、政治、商業中心,不僅因為這裡有最豐盛的農業物產,也因為中州擁有最無懈可擊的天然屏障。在這一圈屏障之中,又恰好只有兩處地勢相對平緩的谷地,分別朝向南北兩個方位,加上東西兩處臥龍江的河道口,中州一共只有四處水陸可通行之處。這四處緊要之地,經過歷代佔據中州的皇朝不斷建造、鞏固,最終形成了“兩陸兩水”四座宏偉堅實的鐵壁雄關,也成為了九州各地進入中州的必經咽喉。

  其中扼守北域與中州相連之處的,便是已被叛軍攻破的雁回關。

  與其他三座雄關一樣,雁回關已經不能簡單地稱作為一個關卡,而應該被叫作“關城”。關口的城牆依山勢而建,千余年前,關卡的城牆就已修築至百丈之高,因此有了“雁行至,亦回返”的傳說,故而得名“雁回關”。

  本來有此險關,即便百萬雄師也難以輕易攻破,但梁王與襄王的叛軍,既然敢進犯雁回關,自然有所依仗——他們捕獲了號稱“天工巧匠”的世外方士成偃子,為叛軍打造了有“金”、“火”源術加持的巨型攻城火炮。僅僅一天時間,就把雁回關的百丈城牆打開一個缺口,讓原本可以輕松固守數月的守城戰變成了慘烈的守牆白刃戰。

  中州四大關的常備軍都是五萬護國玄甲,玄甲軍是除禦林聖甲以外最忠於皇帝的軍隊,因為玄甲軍的統帥——四鎮指揮使及屬下所有大小將官、尉官、旗官幾乎都是土生土長的中州子弟。所以他們忠於皇權,保衛中州,實際上就是保衛自己的家族與地位。玄甲軍的標志是一套覆蓋全身、漆黑如墨的鱗片烏鋼甲,能夠抵擋世間絕大多數的箭矢,同時配備一柄堅硬鋒銳的烏鋼長刀,可裂石分金。

  這一套裝備只有朝廷的直屬工匠——來自少府司的禦用煉器師才能打造,運用的是《工篇-隕鑄法》中繁複深奧的秘技,因此數量極為稀少,每一套玄甲裝備都極為珍貴,朝廷每年搜刮九州大地所有的材料才剛好勉強夠彌補二十萬玄甲軍的裝備損耗。

  昭平帝南下平叛時,帶走了南關四萬軍,東、西關各兩萬軍,最危險的北關五萬軍一人未調,正是料到了北域叛軍可能的動向。只不過即便是已經展現出超凡軍事謀略的皇帝,也沒有料到北域叛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攻破雁回關。

  所以昭平帝才會吐血昏厥,按照他原本的計劃:兩個月平虞王,半個月修整,兩個月回師中州,再集合兵力與北域決戰,因此雁回關至少要守住五個月時間。但雁回關如今一天告破,即使苦苦支撐的玄甲軍全軍覆沒,也只能守住一個月,等到皇帝匆匆回援,中州之地早已盡失。這失的可不僅僅是土地,失的更是所有禦林軍與護國軍的家眷、族地,到那時,叛軍根本不用攻下京都,昭平帝也只有自裁一條路了。

  城牆已破,關外是如狼似虎的百萬叛軍,關內只有晝夜不息浴血奮戰的五萬玄甲,身後是幾乎毫無防備的中州千裡沃野,為了不讓身在中州的家人遭難,他們只能用自己的鎧甲和血肉去堆填城牆的缺口,但即便把上到雁回關鎮北指揮使,下到挑柴喂馬的雜役都全部填上去,也無法彌補天塹鴻溝般的巨大實力差距。

  破牆二十天后的雁回關,早已經成為了一座血肉磨坊,城牆缺口處堆起了十丈有余的屍山,到處是斷臂殘肢和焦黑的屍體。縱使玄甲軍還佔據著城樓製高權,縱使玄甲軍個個裝備精良、體格精悍能夠以一當十,縱使鎮北指揮使臨危不亂步步為營構築防禦工事,也改變不了五萬玄甲僅剩下一萬五千殘兵的事實。

  轉眼間,自昭平元年叛王作亂,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如今的百姓恐怕沒有多少人能記得當年雁回關的那場血戰,隻記得二十八年前的那個臘月格外的冷。冷到從南域開始一路向北都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冷到橫貫大陸的臥龍江、劃界東域北域的瀾滄江江面都出現了大塊的浮冰。

  日夜鏖戰的雁回關也在臘月迎來了百年罕見的大雪,雪連下了五天五夜,雪滿天,血漫地,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耀眼的潔白與刺眼的殷紅。此時已經連攻了二十五天的北域叛軍決定暫時修整,等大雪停止後再一鼓作氣拿下雁回關,畢竟關裡也只不過剩下了五千殘軍而已,這可是他們付出了近三十萬傷亡換來的輝煌戰果。

  對叛軍而言,踏過雁回關,中州、京都、天下,近在掌中!關注這場戰局的各方勢力都以為,雁回關的雪停之日,就是關覆之時。

  關內剩余的五千玄甲軍,吃完了人生最後一頓飯,每個將士身上都裝好了可能一輩子也無法遞到家人手上的遺書。關外修整的七十余萬叛軍,意淫著進入中州後怎麽掠奪積累了數百年的豐腴膏脂,梁、襄二王也在為拿下京都後如何瓜分天下而盤算自己的小心思。

  就在這時,雪停了。

  大雪戛然而止,太陽晟空昭昭。七十萬叛軍在將領的指揮下開始整齊有序而緩慢地在雁回關前排兵布陣,五千玄甲在關內的拒馬、鐵蒺藜後用力纏緊手上的刀柄繃帶。雙方心裡都只有一個念頭——決一死戰!

  不知是從哪一個瞬間開始,叛軍當中突然有一個人聽見大地輕微地鳴顫,仿佛是地底下有個巨人在低語。然後是兩個、三個、四個……越來越多的士兵聽到一種沉悶的轟鳴聲。

  就在大家面面相覷,充滿著疑惑看向彼此,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異象的答案時,終於有個眼尖的人大喊著指出了答案——

  “看——看,看那邊的山!”

  雁回關前高聳入雲的北域九龍山上積累的皚皚白雪如不真實的圖畫般層層斷裂,一層疊一層傾瀉而下,伴隨著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的轟鳴,激起數十丈高的白色塵霧,逐漸遮蔽天日。這轟鳴聲,猶如死神的尖嘯般在七十萬大軍的耳畔炸裂,有反應快的,立即發了瘋般轉身向雁回關的反方向奪命狂奔,但更多的人則是被眼前這大自然偉力帶來的震撼徹底奪取了心神,雙腿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人卻呆呆地站在原地。

  七十萬大軍的陣列,前軍中軍後軍連同梁王襄王所在的本陣一共近三十裡,此刻全部鋪陳在雁回關前這段相對平緩的山谷之中。前軍的精銳十萬甲士,完全處在兩側雪崩覆蓋的范圍之內。因為攻城的緣故,叛軍已經棄用了所有的馬匹,除了每個陣列的指揮官,前軍反應過來逃命的士兵都在拚命擁擠推搡自己身後的同袍。

  整個戰陣一瞬間亂成了人間煉獄,踩踏、衝撞、發瘋般地胡亂揮砍隨處可見。呼嚎聲、怒罵聲、慘叫聲、哭喊聲此起彼伏,為數不多的指揮號令“後軍作前軍,不要慌,不要亂”如渺小的沙礫,淹沒在了恐懼的汪洋之中。而七十萬大軍的中軍、後軍以及本陣的兩位王爺呆呆地感受著整個山谷裡地動山搖的巨震,眼前的一切給兩位王爺帶來了極不真實的觀感,就在他們還疑惑是不是一同身處某個噩夢時,本陣傳令官的大聲喊叫給了他們一個更加“荒謬”的精神衝擊——

  “報————後方!後方!雪崩!後方也有雪崩!”

  在兩位王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雁回關北面遙遠的地平線上,果然騰起了一陣跟兩側山脊相似的白色“塵霧”。可是,這一馬平川的山谷出口,哪來的山?怎麽來的平地雪崩!?

  不消幾彈指功夫,煙塵已經漸漸可以看清,這哪裡是什麽雪崩,明明是一支急速奔來的騎兵。

  戰馬披甲,銀護銀鞍,正是禦林聖甲騎兵!

  戰士無甲,隻著白衣,為首者正是昭平帝!

  這支騎兵速度極快,兩位王爺還沒有完全從自己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喊殺聲已至跟前。一切發生的太快,這隻不知道是幾百人、幾千人還是幾萬人的騎兵,就這麽如神兵天降般以楔形陣殺入了兩位叛王的本陣。為了一鼓作氣拿下雁回關,叛軍的精銳全部編在前軍,守護兩位王爺的除了王府親兵,都是後勤民伕、老弱病殘和一些怯懦膽小之輩,本就是貪生怕死不敢攻城才選擇留在後軍的人,此刻又如何指望他們舍命護主?

  一身碎雪但殺氣騰騰的昭平帝,與身後的勇士一同高聲齊喊:“天子大軍親至!棄兵跪地者不殺!”但兩位王爺在自己的高頭大馬上還沒來及喊出求饒之語,就被馬槊捅了個透心涼,墜落馬下,又被亂蹄踏過。

  七十萬人敗的很快,不過半個時辰,整個山谷便趨於平靜。叛軍的精銳部隊被雪崩活埋了八萬余人,死於亂軍踩踏和自相殘殺近兩萬。梁王、襄王戰死,被梟首示眾,剩下潰不成軍的烏合之眾經過這種天地異象之後,連站穩的勇氣都沒有,全部匍匐於地。降兵四十余萬,逃者不計其數。

  而關內嚴陣以待的五千玄甲軍,只聽著外面的各種巨響,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直到領軍的副鎮北指揮使見到了浴血而來的昭平帝。

  雁回關血戰就這麽勝了,堪稱九州兵家史冊裡第一奇勝。戰後才知,原來昭平帝僅率了五千輕騎,不帶任何輜重,每騎隻帶三十天口糧從南域晴川城出發,由東域繞道至北域,貼著中州環形山狂奔三千多裡殺到雁回關奇襲叛軍。關外五千加關內五千,裡外不過一萬人,卻幾乎無損大勝七十余萬叛軍,滅敵十五萬,俘虜四十余萬,陣斬敵酋,繳獲糧草輜重無數。

  雁回關血戰,也是九州兵家史冊裡第一慘勝。守關的五萬護國玄甲十不存一,旗官以上為將者幾乎全滅,鎮北指揮使陳謙在大雪降下的前一天戰死,身中七矢,左手被斬斷,血盡而亡。剩余五千名軍士裡,除十二名夥夫外,無一人不負傷。陣亡的四萬五千名將士戰後收屍,幾乎未有全屍者。每一名玄甲軍都是精兵,這樣的損失,恐怕需要再耗費一代人的努力才能彌補了。

  一個月後,昭平二年正月十五,昭平皇帝在雁回關就地主持了春祭大典,與在場的一萬軍士歃血祭天,約誓永不相負,而後將這一萬人重新編制,組建成了禦林聖甲軍之上的皇帝直屬榮譽親衛,命名“白毦雪葬軍”。

  此役後,世人皆津津樂道雁回關血戰昭平皇帝如何神武天威,護國玄甲如何忠勇死戰,北域叛軍如何失道寡助遭受天譴,民間以此題材創作的話本甚巨,其中多誇大、神異之詞。但卻無人深究,為何昭平帝的五千輕騎可以從南域到北域,橫渡臥龍江、瀾滄江奔襲三千裡卻不被叛軍察覺?又為何能恰到好處地配合關口雪崩天災的時機,直插敵軍本陣?世間隻道是,皇帝受天庇佑,掌天道之兵,天命所歸,自然是必須要勝了。

  雁回關血戰後的八年時間裡,昭平皇帝像是打開了某種禁製一般,在布武天下的道路上高歌猛進——不僅徹底掃平了北域所有的叛軍余孽, 並且逐年用兵,將大楚帝國的疆土不斷向外擴張。北除蠻族,將盤踞幽州時常騷擾帝國的高陵部落徹底消滅,增設幽州高陵郡,將北域疆界推至天幕山脈腳下為止;南征嶺夷,大破十族夷兵聯軍,焚寨三百裡,新設南域嶺南、嶺西兩郡鎮守,南擴疆域千余裡;西擊驪戎,降服西域十六國,將帝國板塊延伸出萬裡之長,直抵西域絕境沙漠的邊緣。

  可以說,當今的大楚帝國,完成了歷代九州皇朝都不曾實現的夢想,在昭平皇帝手中,隻用不到十年的時間,讓中州皇朝徹底成為了天下人力所能及之地的唯一主宰。

  終於,在昭平十年春祭慶典上,由當朝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共同上表,百官聯名請奏:“陛下功德之著,古今未有,臣等昧死勸帝上尊號,以為後世表率,尊‘武’”。

  在群臣的極力勸進下,為了彰顯皇帝掃清六合、捭闔九州的絕世武功,昭平皇帝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一位在生前即受尊號的天子。

  自此,“昭平”成為過去,世間只有赫奕千古的“昭武皇帝”,所有本朝的紀年也統一改“昭平”為“昭武”。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足以在史冊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傳奇雄主,他曾經的偉岸事跡卻在近十年裡鮮有人談及。因為在這段時間裡,昭武皇帝的鋒芒,被一個更神奇的人物和更絢麗的光芒完完全全地掩蓋了。

  這個人物就是今天光臨天碑學院的主角,也是所有學院師生共同翹首以盼的偶像——年僅二十四歲,同樣擁有尊號的當朝四皇子,楚沐雲(字桓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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