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崎隊長來訪的方式可真獨特。”
我走進去,看清來人的面目,不是別人,正是行撫司典將黑崎。我對他的印象不可謂不深。他隨意的坐在靈正昨晚坐的位置上,把玩著那個酒杯,好像他是這裡的主人。
“怎麽,不歡迎麽?”他笑起來依舊是那麽令人不舒服。
“請給我一個歡迎的理由。”
“搜查違禁品,這個理由怎麽樣?”
我沒有辦法回答,楞在原地。
現在,是要輪到我了嗎?
他笑了,好像很樂於看到我這種樣子。
“靈均小姐不必擔心,雖然現在的法律很嚴格,動不動就殺人,但這點小事還不至於要了你的命。更何況,你還是協助行撫司緝拿要犯的功臣呢。”
“坐吧。”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對面的椅子。
“其實酒還是應該保留的,我想你也認可這一點。”黑崎看著我坐下,說:“不然當有了值得慶祝的事的時候,我們什麽都拿不出來,只能無意義的相互道賀,交換分享那些殘羹冷炙。那可多沒意思。”
我對他發表的感歎並沒有什麽興趣。
“怎麽,不打算拿出來麽?”他看著我,“今天的儀式難道不值得我們好好慶祝一下嗎?達斯拉莫偉大權威的又一次勝利。”
我說不出話。
冷靜,一定要冷靜。
我站起來,去倒酒。
“現實令人失望,不是嗎?”他繼續用自己陰陽怪氣的、令人討厭的聲音發表著古怪的言論:“就像深淵不會給生命帶來色彩。人們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達斯拉莫。然而總有一些書呆子妄圖挑戰達斯拉莫的權威,想給民眾以不切實際的期望,從而讓自己在民眾心中變得偉大。多麽可笑,達斯拉莫可不屑於這種賣弄愚蠢和無知的行為。再來一杯吧。”
他接著說:“他們不過是跳梁小醜,他們所謂的希望不過是織機下的渣滓。而他們自己,在面對死亡時,也只會發出牲畜般的嚎叫——”
我忍無可忍了!
“你這個瘋子!”
我瘋似的將杯子裡的酒向他潑去,用力太大以至於將杯子也一起丟了出去。我從未如此憤怒,我頭腦發漲,身體因為激動和憤怒而不停的顫抖。
但我的襲擊落空了,他的反應太快,也許早有準備。我只看見他的身影一閃,一把鋒利的刀便已經架在我脖子上了。
果然是這樣嗎?輪到我了。
“哈哈,有趣,真是有趣。”沉默了一會後,他突然笑了。
黑崎收刀回鞘,在我的怒視之下並沒有一點不自在的樣子。他的臉上反而愚蠢的掛著不合時宜的笑容。他拿出了一條項鏈,銀製的鏈子系著一個廉價的木製小陀螺。這是靈正的項鏈。
“它是你的了。”
黑崎將項鏈放在桌子上,轉身走了
“哦,對了,”到了門口,他像靈正那樣停下,回過頭,“或許你應該學學怎麽罵人。我會把‘瘋子’當成一種讚許。”
“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沒瘋的人,才是真的瘋子。”
他把刀放在了門旁的鞋櫃上,然後離去。
我無力的倒在地上,努力平複心情。今天發生的一切使我心力交瘁。我靠在桌子上,呼吸急促,頭痛得厲害。伸手拿下哥哥的項鏈,把它放到眼前。我哭了,哭得很厲害。哭累了,就睡著了。
醒來時,天還沒亮。地上有些冷。我爬起來,坐到椅子上,
手裡還攥著那條項鏈。 我隨意的把玩著項鏈,等著自己慢慢清醒。這個小陀螺是靈正最喜歡的玩具,陀螺上還刻著四個數字,那是靈正的生日:
二九一四。
一六二九年一月四日。
生日對我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我們從來不慶祝生日,我們好像什麽都沒有慶祝過。當然,不包括昨晚——如果那真的可以稱為“慶祝”的話。
現在的我已經冷靜下來了。我看著這些數字,想起了昨晚那個不速之客。他的言行舉止顯然是要激怒我,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激怒我之後才把項鏈給我,有什麽用意?還有,他的刀——
我向門口走去,那把刀確實在那。我把它拿了回來。
為什麽要把刀留下?這是令我最不能理解的。武器是受到嚴格管制的,未經政府許可的持有、贈予或者買賣都是嚴重違法行為。行撫司的人對這種禁令再熟悉不過。
作為執法者,而采取了違法行動?這是可以去告發他的……
這個荒唐的念頭一出現就被我自己否決了。向行撫司告發他們的長官,也就是相當於向黑崎告發他自己,這毫無意義,很可能還會被他反將一軍。會不會他就是故意想讓我這麽做然後除掉我?不會,這樣的計劃實在太愚蠢了。
我認真的打量起這把刀,雖然我不懂武器,但當我把它拿在手裡的時候,手掌充分感覺到了那種質感,它一定非常名貴。抓住刀柄拔刀出鞘,從未這樣做過的我,看著抓在自己手裡的刀發出的凜凜寒光,竟然不寒而栗。不過這其中也有這把刀本身的緣故。
沒敢細看,我有些顫抖的將它收回刀鞘,這樣我才輕松了些。我把它放在桌面上,自己靠在椅子上休息。過了一會兒,我再次拿起了這把刀,這次我小心的將它拔出來,隻拔一半。
刀身上有字:
賜汝此刃,永世效忠。
看來這是達斯拉莫賜予達達拉莫的武器,是代代相傳的寶刀。既然如此,隨意的將它放在這裡就更說不過去了。而且,這與靈正的陀螺又有什麽關系?我把刀翻過來,另一面也有字,看起來是新刻上去的,手法略顯粗糙:
反躬自省,不卑不亢。
是自我勉勵的話麽?
將兩句話放在一起(達斯拉莫的自然應該放在前面)就是:
賜汝此刃,永世效忠。
反躬自省,不卑不亢。
二、九、一、四……
汝、反、賜、刃?
不對。是我想多了嗎?
等等,應該是二、九、一(十)四……
汝、反、亢(抗)!
帶著項鏈和那把達斯拉莫賜予的寶刀,我去了黑崎府。
相較於其他大戶人家,黑崎由於身份特殊(當然還有一部分是他個人的原因),他的府上幾乎沒有家仆,取而代之的是全副武裝的士兵。
向門口的士兵表明我的身份,他們就放我進去了,並且剛進去就有人來迎接我。
“您是黑崎大人的客人吧?請允許我為您帶路。”
黑崎的起居室看起來很像室內比武場,中央有一張很矮的小木桌,兩邊放著坐墊,其他就什麽都沒有了。淺色的橡木板鋪在中間,外圍是深棕色木板鋪就的可供兩人並行的圍廊。
黑崎就坐在中央的桌子旁。我過去的時候,他並未抬頭,不過顯然知道我來了。
“有什麽事嗎?”他說。
我:“我來還你的刀。”
他:“坐吧。怎麽,好像祭禮司還沒下班吧?是請假了還是擅離職守了?”
我:“我沒有什麽職守了。我已經不是祭禮司的人了。”
“哦?”
他一挑眉,抬頭看著我,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我回避了他的目光,低下頭來,雙手拿著那把刀,把它拔出來一點,露出刀刃上刻的字,然後遞給他,說:
“你的字刻錯了。”
他還是那副笑容,把刀收好,好像並不打算回應我的暗示。
“那靈均小姐可有什麽別的打算?”
“沒有。”
“那可不太好啊。”他裝著奇怪的腔調說,“無業遊民可是很危險的。”
我不回答,只是盯著他。我沒有必要回應他愚蠢的表演。既然給了我暗示,現在我來到了這裡,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自然有所計劃。
“看來你需要一份新的工作了。”他繼續說。他好像看出我沒有耐心陪他繞圈子。
“讓我想想,行撫司內好像也沒有職位空缺啊。”他抱胸抬起頭,好像在思考,不過在我看來這副樣子未免有些造作。
“哦,有了。”他又笑起來,看著我,“正好有一個職位適合你。你可願意接受?”
我點了點頭。
“很好。從今天起,你就是行撫司的人了。”
我靜靜聽著,看他到底搞什麽名堂。
“行撫司典將夫人。”
我眯著眼睛看著他,袍服下的拳頭悄然緊握,但他似乎並不在意我不友好的眼神。
“挑個好日子就搬過來吧。”他說。
好日子麽?哪有什麽日子是好的。
當天晚上,我就把我的東西收拾好了。我沒有什麽要帶的,幾件衣服罷了。這些不過是必須之物,其他的,沒有什麽對我來說是重要的。
我站在窗戶旁邊,劃著了一根火柴。上次我這麽做,火柴燃盡時,哥哥就回來了。
火柴熄滅了,敲門聲真的再次響起。我以為自己幻聽了,狠掐了自己一下,但敲門的聲音並沒有消失。我急忙跑去開門。
門外的並不是哥哥。當然,怎麽可能是嘛,我在想些什麽。門外的是茹煙。光線很暗,我看得出她的臉色很蒼白。
“快進來吧。”我握住她的手,把她帶進來,讓她坐下,給她倒了一杯冷水。“熱水”是不容易獲得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了:“靈均,你真的要離開祭禮司嗎?”看到我點頭,她接著問:“你有什麽別的打算?”
“我會去行撫司。”
“去行撫司幹什麽?”
“……”
我無法回答。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茹煙先開口:“我今天聽到了很多謠言……這些荒誕的言論我是不會相信的。但請你原諒,我還是有些害怕,所以我跑來問你……”
“他們說的是真的。我……”我頓了頓,“我要嫁給達達拉莫·黑崎。”
茹煙愣住了,瘦弱的身體一僵,不過很快就顫抖得更厲害了。
“為什麽?”她說,聲音有些歇斯底裡。我無法回答。
“你瘋了嗎?”
“可能吧。”
茹煙急促的呼吸著,一隻手按著胸口,嘴巴張得很大,如果不是另一隻手及時捂住了她自己的嘴,她一定會歇斯底裡的亂叫出來。她癱倒在椅子上。
“你沒事吧?”
我過去扶她,她抓住了我的手,喊道:
“為什麽,為什麽連你也變成這樣了?”
她哭了,眼淚不受控制的從她眼睛裡流出來。
“你出賣了你的哥哥,現在又要和害死你哥哥的凶手結婚!”
不, 茹煙,你錯了。我沒有出賣靈正,說謊也改變不了他的命運。害死靈正的也不是黑崎,是這個世道。
“你瘋了,你也瘋了!”
是的,我也瘋了。黑崎說的對,這個世道,不瘋的人,才是真正的瘋子。
要麽瘋,要麽死。我們沒有選擇了。茹煙,沒有人會可憐我們。你還不明白嗎,暫時向這個世界妥協,才是保護自己的辦法。
更何況,我還有那個念頭。
終於,她停止了哭泣。或許是眼淚已經哭乾,或許是已然麻木。她站起來,向外面走去。我想與她道別,但她並沒有理會。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屋外的黑暗中。
第二天,我聽到了她失蹤的消息。有人說看到她往江邊去了。我跟著那些尋找她的祭禮司的同事一起趕往那裡,還有一些無所事事的閑人跟著我們。我們在那裡發現了茹煙的鞋子、面具和衣服。
“看來這個祭禮司的女人跳了江了。唉,也是個可憐人。”
“切,可憐什麽?祭禮司的人把那麽多人‘回收’變成了養料,自己卻想死後留個全屍,落得清淨。我呸!”
“你說的也有道理……”
我不再留意聽人們的議論。征得祭司的同意後,我帶走了茹煙的面具。回到家,拿起我的行囊,往黑崎府去了。
現在的我,毫無疑問,是一個異教徒了。
達斯拉莫,面對無力抵抗的災變,只會以犧牲你們的子民為代價嗎?
既然如此,人民中反抗的意志,就無可阻擋。會有人把你們拉下神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