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總是在做同一個夢,夢見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眾神殿金碧輝煌,莊嚴肅穆,極盡奢靡。但它遠不止看上去那麽簡單。在更為久遠的過去,它是一座不落的堡壘,幫助達斯拉莫渡過了最艱難的時日。它只有一個入口,將其從內部關閉,幾乎就不可能從外面打開。
老人端坐在神座上,與安靜的大殿融為一體。他在等待,等一個不速之客。
“看你這副樣子,我倒像是來赴約的了。”
睜開眼睛,眼前是一位看不清樣貌的女子。她站在大殿中央,身後的大門並沒有松動的痕跡。
“你好像並不驚訝。”女子接著說,“你已經看到自己的結局了麽?”
“有所取得,有所失去。”他說,蒼老的聲音中並沒有什麽波瀾,“越是偉大的知識,要付出的代價自然也就越大。我願意接受這個代價。”
“你沒有這個資格。”明明處在審判的位置,年輕的女子卻比老人更沒有分寸。她的聲音裡有著難以遏製的憤怒,“視人命如草芥,你們達斯拉莫都是一個德行。”
“你似乎很激動,我還以為‘維系者’會更有魄力。”老人從容不迫的說道。
“這與你無關。我只是帶來對你的審判。”
“我對此並無異議。”老人接著說,“如果我的消亡能夠避免米達拉莫的‘切落’。”
“你已經為自己的私欲給它帶來毀滅,何必再假裝仁慈?”
“渴望知識,探尋真相,是智慧的本能。”老人接著說,“‘維系者’擁有永恆,這也就意味你們永遠一無所知。你們不會懂得真正的‘智慧’。”
“法則會指引真相,但你卻一意孤行。”
“我等不到那個時候。我的結局已然明了,我的罪孽無可補償。我並不後悔,只是希望能夠為我的人民爭取到生存的機會。”
女子已經失去耐心,她不再與老人辯駁,開始了對他的審判。
“無知即為永恆。你已經跨越了界限,違背了法則。‘切落’的命運降臨在在你身上,降臨在這個世界。”
老人並未抵抗,坦然看著利劍刺穿胸膛。
“但我會創造逃生的希望。”她說,“為了他們,為了還未降生在這片土地的‘自己’。”
“你是米達拉莫人,在另一個……”老人還想言語,女子的利劍已經將他的身體一分為二。
“隕落吧,達斯拉莫。這是你們應受的懲罰。你們不配擁有這片天空。”
“靈均,但願你不會成為我。”
“大人,您醒了?”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也是眾神殿,可惜已沒有夢中的宏偉。那個堡壘已經隨著隕落的天空一起毀滅,眼前的不過是後人的拙劣模仿。
“眾神之父留下了什麽指示?”
每次她醒來,年輕人都會問同一個問題。
“什麽都沒有。”她也只有這一個回答。談話本應就此結束,但這次她卻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維系者,是什麽人?”
“您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隱瞞的必要麽?”
“並非我們想要隱瞞,”身著華服的老人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入大殿,“只是這片土地再也承受不起真相的代價了。”
她沒有再說什麽,沉默著接受了這樣的現實。雖然不清楚緣由,但她隱約能察覺到,災變的發生並非自然。或者說,
這一切本可以避免。 “你來找我,所為何事?”她說。老者緩步上前,交給她一份文件。
“這是前往艾達考察的人員名單,請您過目。”
“什麽時候出發?”她說著掃了名單一眼。最先看見的是四個達斯拉莫的名字:瓦爾基裡、巴卡羅拉、多克尼婭還有阿塔穆。她嘗試著在自己的記憶中尋找關於這四個人的信息。
“已經出發了。”
果然,他們並沒有與自己商量的打算。除了眾神之父,長老院什麽都不放在眼裡。
“那就這樣吧。”她說。按要求在名單上簽了字,她便不再理會。
二
“巴卡羅拉,你太軟弱了。”
聽到這樣直言不諱、不留情面的批評,巴卡羅拉皺起了眉頭。這幾天,指責他的達斯拉莫不在少數。因為他身為武神,在鎮壓民眾暴動時的表現實在不能令人滿意。不過那大多都是在背後說說,像這樣當面指責,巴卡羅拉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回過頭來,看著朱諾,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朱諾比巴卡羅拉矮半個頭,按一般評價女性的標椎,已經算的上高大了。但她瘦削的身材和有些憔悴的蒼白的臉頰,總讓人覺得她瘦小脆弱。她的頭比一般人的大,靠纖細的脖子支撐著,看起來很不協調,而且十分危險。有好事者猜測她擁有使用意念來做事的能力,並且這種能力的使用非常頻繁,所以她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這當然是無稽之談。而務實一點的人,比如醫學家多克尼婭,則對支撐起這副身體的骨架興趣濃厚,尤其是她的頭骨,簡直醫學家們著迷。好在朱諾本人對這些特別的“關心”並不在意。她似乎對所有的事都漠不關心,永遠是那一副漠然木訥的樣子。甚至當她的眼睛看著巴卡羅拉的時候,也是毫無神采的。
“我……”
朱諾沒有等他說話,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也不多看一眼。巴卡羅拉無奈地垂下肩膀,歎了口氣。
“別在意,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同行的多克尼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阿塔穆在一旁略顯不快的插嘴道:“我想這算不上什麽安慰,多克尼。我倒是希望永遠不要認識她。無可救藥的家夥。”
“別這麽說,阿塔穆。”
巴卡羅拉雖然對朱諾的言行有些生氣,但是聽到阿塔穆的話,他反倒想替她辯護,他開口道:“她不過是嘴上不饒人罷了,其實……”
“你們還要聊到什麽時候,”走在前面的朱諾突然回過頭來,打斷了巴卡羅拉的話,“別浪費我的時間。”
多克尼婭一臉無奈地看了看巴卡羅拉,然後跟了上去。阿塔穆衝他做了一個揶揄的動作,也朝前走去。
離開眾神殿,去往南方的飛船已經準備好了,朱諾卻突然停下來,叫來一名衛兵,吩咐了幾句,然後又轉過來,冷漠的目光直視著巴卡羅拉。
“巴卡羅拉,在新的命令到來之前,你在此等候。”
巴卡羅拉:“什麽命令?”
朱諾:“我已向眾神提請,希望他們重新考慮此次任務的護衛人選。到目前為止,你的表現實在令我失望。”
這實在是得寸進尺了。巴卡羅拉雖然憤怒,但也感到奇怪,他們才集合起來不久,哪裡能有什麽所謂的表現?如果是指之前暴動的事,那就更說不過去了,因為任命他是在事件平息之後。
巴卡羅拉思考時的短暫沉默似乎讓朱諾堅定了自己的判斷:面對她無禮的指責,巴卡羅拉並不能果斷的反駁,他的軟弱和優柔寡斷使他不適合參與這次的任務。她示意衛兵出發,傳達她的意思。
“瓦爾基裡,武神靠的可不是嘴皮子。”阿塔穆實在看不下去了,搶在巴卡羅拉之前開口道。
“另外,你不覺得擔任領隊對你來說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麽?”
多克尼婭:“阿塔穆!”
阿塔穆:“陳述事實罷了。”
朱諾:“我需要的只是對任務有用的人。”
“有沒有用可不是你說了算的。”知道朱諾指的是自己,阿塔穆卻沒有退讓的打算。不過朱諾並沒有繼續跟他拌嘴,只是轉身登上了飛船,然後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你們先走吧,我陪他等一會兒。我可不想跟你同乘一條船。”阿塔穆道。
朱諾也沒說什麽,只是下令船隊出發。飛船很快消失在阿塔穆和巴卡羅拉的視線中。
“喂,”阿塔穆用手肘戳了戳巴卡羅拉,“你怎麽回事,任她欺辱!”
“你言過其實了。但有一點你是對的,我並不擅長與人爭執。不過你似乎也被她戳到了痛處。”
“算不上,不過耍了一些小手段。”
阿塔穆所說的“小手段”,巴卡羅拉並非完全不清楚。這次的任務事關重大,為了避免派系衝突,在選人上格外謹慎。朱諾、多克尼婭以及巴卡羅拉自己,都是幾乎沒有任何背景的。而阿塔穆是唯一的例外。
眾神之父在天空島墜落的災難中隕落後,各方勢力的分歧愈發嚴重,再加上長老會扶植的新任領袖不過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大部分權力掌握在長老會手中,而長老會的成分……只能說,愈發複雜了。至於阿塔穆屬於哪一派,巴卡羅拉不得而知,也沒有去了解的打算。
三
任務報告
一六五四年七月五日
瓦爾基裡
一切順利,船隊已離開神域,正在低空飛行。速度240達尺/時,正在加速,預計將於七月十二日抵達“缺口”。能量與物資儲備充足。巴卡羅拉與阿塔穆在稍晚時歸隊。
任務報告
一六五四年七月七日
瓦爾基裡
船隊已離開巴斯拉爾拉莫,在發動機輸出功率不變得情況下,飛行速度已降至200達尺/時,仍在減速。檢測結果顯示,飛船外部氣壓顯著增大,空氣密度增大,以下為詳細數據:(略)
任務報告
一六五四年七月九日
瓦爾基裡
船隊已抵達洛洛斯地區,晚於預定時間。氣溫有較大幅度下降,維持船艙內部溫度和壓強所消耗的能量增加,動力消耗增加,能量儲備將於三天內用完。將改道佩科斯拉莫進行補給,預計無法按時抵達“缺口”。
任務報告
一六五四年七月十五日
瓦爾基裡
船隊已抵達“缺口”,目前進展順利,已完成必要準備工作,第一次“跳躍”將於十七號開始,正在擬定人員名單。
任務報告
一六五四年七月二十一日
瓦爾基裡(未發送)
第一次跳躍成功,已在艾達著陸,飛船情況穩定,各項指標正常。普通船員在接觸到艾達的環境之後出現嚴重不良反應,各器官迅速衰竭,皮膚潰爛。十六名船員中有九人因此死亡,另有一人情況危急。多克尼婭違反規定在對其進行不必要的搶救。多克尼婭、巴卡羅拉、阿塔穆以及朱諾四名達斯拉莫未出現不良反應,另兩名達達拉莫船員不良反應症狀較輕,目前情況穩定。初步認為艾達的環境不適合普通人生存。
報告日期依據飛船的計時工具,目前運行正常。
這是一片生機盎然的土地,視線透過天空中零散低矮的雲層,可以清楚的看到遠處雪山巍峨的身影。從山上流下來的冰雪融水流入地勢平緩的山谷,流水將草地分隔成一塊一塊的小綠地。水是那麽淺,那麽清,即使是在夜晚,水底細小的石子依然清晰可見。
“多美的景色,嘖,可惜了。”阿塔穆站在溪流旁邊, 看著雪山的方向,道:“本來應該好好慶祝一下的。”
巴卡羅拉坐在草地上,將手放進溪流裡,水有些冷,但格外舒服。
“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意外。”他說,“這裡的環境條件明明與米達拉莫相差不大。”巴卡羅拉說著又搖了搖頭,看著眼前的景色,他不得不承認,這裡的環境可比米達拉莫好太多了。
多克尼婭安置好那名情況危急的學宮司的船員,又去查看了在休息室裡的兩名達達拉莫船員,確認他們並無大礙之後,才有空出去走走,卻又被朱諾叫住了。
“多克尼婭,那名船員還活著麽?”
多克尼婭:“撐不過今晚。我把他安置在密封倉裡,用了一些鎮靜劑,或許能讓他好受一些。”
朱諾:“你不該救他的。”
多可尼婭:“我知道。但……”
朱諾:“去把巴卡羅拉和阿塔穆找回來,讓他們盡快建立與米達拉莫的通訊通道。”
多克尼婭:“我知道了。”
多克尼婭離開後,朱諾放下手裡的東西,短暫的呆坐了一會,然後起身去了密封倉室。那名船員還在艱難的呼吸著,皮膚潰爛的不成樣子,還在緩慢的往外滲血。朱諾走過來時,他努力的扭動自己的脖子,朝她的方向看去。然而才與她的目光接觸,他的身體就軟了下來,失去了意識。
朱諾瞳孔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很快恢復了正常。她又看了一眼那名船員,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但也越來越微弱。
“睡吧,最後的美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