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鈞是個小結巴。據說出生時就不哭不鬧,哪怕同齡人都能熟讀《史籀》十五篇,他仍沒能喚一聲爹娘。
父母散盡家財遍尋郎中,不見起色,偶然打聽到,遠在千裡外的興國有位名醫,便滿懷希望前去,卻不幸遭遇山匪。阿鈞坐在血泊中嚎啕大哭,聲音如烏鴉嘶啞般嘲哳難聞。
可山匪搜刮完財物後並未放過他,而是很新奇他的哭聲,將其團團圍住,當阿鈞哭累了停下時,山匪就上前恐嚇、毆打。等到無論如何也聽不到哭聲了,他們就作踐大人屍首。
最後是當地村子的男人,扛著鋤頭舉起鐮刀,將阿鈞從山匪中搶了回來,並將早已面目全非的大人就地安葬。
所以在十五年後,年輕將軍就沒能在規定時間內攻破此地,也為他後來含冤入獄深種禍根……
但總之,小啞巴阿鈞活了下來。
阿鈞在村民的呵護下平安成長,家鄉的一草一木都在記憶中逐漸暗淡,但每隔一段期間,他必定會去某個小小的墳包,陪父母說說話。
讓阿鈞說話的人,是在他十歲時遇見的。
具體起因是在一個黃昏,大雨下得尤其突然,剛滿十歲的阿均急匆匆跑回家裡,村民幫他蓋的房子,混著鮮血的雨水從院子裡直衝到他腳下。阿鈞小心翼翼走過去,才發現躺著一個血人,剛要跑出去叫人,便被那人一把抓住。
“不要……”
是一道極其微弱,且年輕的聲音。
阿鈞被嚇了一跳,可在仔細打量後也不怎麽害怕,比劃了幾個手勢,示意自己開不了口,但能聽懂。之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半攙半扶將其安置在屋簷下避雨。
青年人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用著近乎沒有的聲音道:“幫,幫我……”
阿鈞搖頭,並未接玉佩。
青年人流露出失望,不過他怎能要求素不相識之人呢?尤其對方還是這麽小的孩子。他強撐著要起身離去。阿鈞卻滿臉焦急,嘶啞著聲音說著別人根本聽不懂的話,先是點頭,再指著玉佩使勁搖頭。
阿鈞在心道說道:“裡尹爺爺說過,人之所以為人,是因人有憐憫、有共情,救人危難怎能要求回報?”
青年人聽不到他的話,但卻領悟對方的意思,他愣了愣神,頓時羞愧難當。
“蒼天佑我……”他喟歎一聲,另外囑咐道,“幫我將雨水衝不走的血跡清理掉。”
阿鈞朝著雨幕衝出去。
青年人望著少年背影,喃喃自語:“對不起。”
阿鈞雖然說不了話,但他的聽力從小就比常人好,能聽得很遠很清楚,他不覺得此人有什麽對不起他的地方。
而青年人的意思其實是,他的到來,或許會給少年帶來滅頂之災。
事實正如他預料,村子裡很快來了群不速之客,無一不是持刀佩劍,凶神惡煞之輩。他們追到阿鈞的住所,“見過村外人?”
“啊呀,啊呀。”阿鈞嗓音嘶啞,但從他搖成撥浪鼓的腦袋不難理解。
“啞巴?”這人話音未落,突然一把捏住阿均脖頸,虎口微微發力,立即聽到清脆聲響,喊道:“程昦!你就欺負這小孩兒不會說話?我數三聲,你若不現身,我就扭斷他的脖子。”
“一。”
阿鈞雙腳逐漸離開地面,無論他如何使勁都掙脫不開,鉗住他的手臂猶如一根鐵柱!
“二。”
他已透不過氣,腦中一片混沌,就算此時反悔也無力開口。
阿鈞知道,他馬上就要死了,會被村子裡的人,同他父母埋在一起,也再沒機會看看記憶中的家鄉草木。
這人厲呵道:“三!”
青年人並未現身。
阿鈞也沒有死,他被放了下來。
“現在還不明白麽?你所袒護的並非好人,而是一名刺客,甚至他還與普通刺客不同,他刺殺的是一位——皇帝!”這人忽然取出一錠官銀,遞給少年,換了副慈善面孔道:“不過別擔心,並非你們興國的皇帝。所以現在,可以說說麽?”
此人手段非同尋常,進門後在得知少年拒絕的情況下,沒浪費絲毫時間,直接以性命脅迫,而且脅迫的並非只是少年,也有他要找的那個人。都不能奏效後,再對少年懷柔。
阿鈞驚懼萬分,蜷縮在床腳顫抖,眼淚落下的速度不比屋外的大雨慢,但他卻雙手用力捂住嘴巴,沒有哭出一絲聲音。他在村子生活的五年被很多同齡人欺負過,也是隻流眼淚,不哭出聲。
他靈敏的耳朵能聽到世間一切美好,所以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哭聲有多麽難聽,多麽令人厭惡。
“抱歉。”
這人給少年道歉,他並非亡命徒,正如他所說,少年所救之人或許才是。
“如此年紀就有此心性,可惜現在才開始練武的話已錯過最佳時間,將來成就高不到哪兒去,不過若有決心,可以試試往北走。”
說完後,他們繼續朝另一個方向追去。
阿鈞過了很久才將眼淚收住,看向將要見底的油燈,在以前他絕對舍不得任由它點亮這麽久,可今天晚上他不想吹滅它。
寒夜裡,唯一能給無依無靠的少年溫暖的,就只是盞小小油燈。
之後半年阿鈞都沒見到青年人,對方真的走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他做的一個噩夢,天一亮,什麽都煙消雲散。只是閑暇時,阿鈞偶爾也會想起,然後心中隱隱自豪,原來他也是個有骨氣,值得信賴和托付的人!
就在他將事情漸漸淡忘時,青年人卻突兀出現。
這次是清晨,青年人洗淨血液後的面容充滿柔美,初看如漂亮女子,陪行在其身邊的是年輕裡尹。
“小阿鈞,我已經和這位大人說好了,你跟他走,他帶你去一個能讓你說話的地方。”
年輕裡尹揉著阿鈞腦袋,與自家小兔崽子相比,這少年就乖巧的令人心疼,有此造化也是對方應得。
阿鈞腦袋轟的一下,就像在裡面點燃一支爆竹。
要離開嗎?
他用手勢比劃了一下,明天?
“行,多留幾天也可以。”
青年人表示沒有問題。
阿鈞回屋收拾東西。
其實阿鈞早就有出去闖一闖的念頭,雖然他在這裡被大家照顧的很好,但終究不是他的家鄉,他不好一直麻煩別人。只是連鋤頭都掄不圓的年齡,他又能去什麽地方?
而且,他也舍不得那座墳。
現在好了,青年人願意帶他走,裡尹大人也說了,那麽他就該走了。
家裡大的物件沒有,材米油鹽不少,他一樣都舍不得丟掉。
過年有人給他發壓歲錢,他都攢著。平時阿鈞用不著,這次跑去鎮上買了很多香蠟紙錢,默默坐在墳頭。
青年人忽然出現在他背後,“其實我的傷尚未痊愈,本想找一故友幫你,但為了不讓你留有遺憾,幫你也不無不可。”
阿鈞轉過身呆愣住。
青年人又道:“我用真氣為你疏通經脈,會非常疼,能忍住?”
“嗯!”
阿鈞有些局促,他不懂什麽是真氣,什麽又是經脈,但他相信對方。
青年人一指點出,金光在其指尖閃動,進而從阿鈞太陽穴緩緩透入,開始疏通他天生瘀堵的經脈。
日落黃昏,周圍並無任何風吹草動,可阿鈞卻感受到後腦吹來一陣晚風,匆忙回頭,露出一抹不曾有過的微笑。
“我姓程,名昦,字文若。”青年人將阿鈞往前面推了推,轉身離去,“我在村口等你。”
阿鈞跪在墳前,雙目漲紅,憋著臉,許久才從喉嚨裡擠出字來:“爹,娘……阿,阿鈞,好像能說話啦……”
只是聲音依舊不清晰。
經過一個半月的長途跋涉,阿鈞被程昦送到原陽郡,位於興國邊境,被寄養在當地望族。
臨走時,程昦將玉佩和一些銀子塞給阿鈞道:“善始善終嘛,大男人別覺得難為情。 世上有太多學問,其中一件就是欠人情,和讓別人欠人情。你慢慢悟。我都交代好了,你就在這安心住下,可以練練武。不算你欠他們,也不欠我,說難聽一點,你覺得是你的命貴,還是我的命貴?”
講真,給人送錢送到他這程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阿鈞猶豫再三,覺得對方說得挺有道理,便將其收下。
這段時間程昦很耐心教他識字說話,大概能正常與人溝通。
屋外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是這家的幾個孩子,其中有人問道:“好多年不出門的老太爺居然破天荒迎客?據說對方還送來位白淨少年,你會他會不會與咱們一起上學?”
“不知道唉。”
這次是位女孩聲音。
阿鈞從窗口探出腦袋,只看見一雙不停搖晃的腿,他高高抬頭,才發現牆上坐著一名白白瘦瘦的女孩。
“我姓白,白沫沫,你叫什麽?”
少女的笑容天真爛漫,是阿鈞活了十年都不敢想象的風景。
“我,我叫阿,阿鈞!”
阿鈞用盡全力,才將這句話咬出來。
少女的臉蛋和她的姓一樣,她笑著道:“奇怪,先生不曾說世上有姓阿的人。”
“馬,我姓馬!”
阿鈞回答道:“我叫馬鈞。”
少女讀過一本書,喃喃念道:“我馬維駰,六轡既均。”
阿鈞聽不懂,否則他一定會告訴對方,是鈞,不是均。
不久前,世上少了個小啞巴阿鈞,可今天卻多了個小結巴阿鈞。
他姓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