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宏再次從旁提醒:“步大人!李公子身份尊貴,不似我等,可千萬別掐斷了他脖子,到時可不好收場。”
正所謂金剛努目,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步休一身佛功全以血海深仇澆灌而來,嫉惡如仇、殺人如爇!且而立之年正血氣方剛,便想身份尊貴如何,鬧出人命又如何?
他都敢造大雍的反,更遑論此人還沒當皇帝!
步休虎口發力,幾乎不留任何余地,就要捏斷紫衣青年的脖子。後者驚懼難當,滿臉漲紅,急切望向陳陵求救,老人匆匆跑來,輕輕拍打步休的手臂,並勸道:“步大人,不至於此啊。”
聞言,步休殺機漸退,終將青年放下。
陳陵乾枯手掌傳出的溫暖,與老和尚牽著他登上錦屏寺時,如出一轍,俱是長者仁心。
步休抬頭望向程家人,緩道:“劍客阿鈞沒死!來之前對方專程尋到我。程青姑娘,你與他相識多年,可猜到他說了些什麽?”
程青想了想道:“讓步大人護師兄周全。”
步休不屑一顧,擲地有聲道:“他說涼薄劍客誰都不信!與他患難與共的大將軍也好,視他如長輩的你也罷,但凡某人有個閃失,天鎬城有一個算一個,誰能看見明天的太陽,都算他的劍不夠鋒利!”
“不知諸位,誰想試一試他的六轡?”
眾人皆默不作聲,他們並未見過馬鈞出劍,甚至都不知從哪裡冒出這麽個人來。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清楚對方此時正與一位可能超越九境的王氏高手決一死戰。這樣的人,屠一個擁有幾十萬兵馬的城池,自然不可能做到,但隻說衝進皇宮,滅殺在場眾人,又易如反掌了。
白宏揉了揉鼻子,面露尷尬道:“這個某人,該不會是我吧?”
步休裝作沒聽到,自顧自道:“我先去將那閹人打死,明帝於我有恩,我不能親自動手殺他孩子,你們自行考慮吧。”
說罷他便一躍十丈,掠過城牆後再無蹤影。
白宏幽幽歎了口氣,一時間感覺什麽樂趣都沒了。若步休所言非虛,老馬沒親自來此,而是找到對方,就足以說明其與王氏仙人的戰鬥凶險,只怕也是勉強分出半道陽神,走不了太遠。
一個是傳說活了八百年的合道仙人,一個卻只是五十五歲的凡人劍客,究竟是什麽原因,讓這兩人必須要分出生死呢……
他與陳陵作揖道:“丞相大人,晚輩就此止步?您精挑細選的高手,晚輩萬敵不過,也長不出翅膀,飛不出這座皇城。”
“可!”陳陵鄭重點頭,終於將可能出現的變局控制住,心中大定,他也可以放手去做正事。
包括程青再內,眾人策馬直入皇宮,僅剩陳陵麾下數百兵馬留守。
白宏席地而坐,心亂如麻,不自覺開始修煉衝虛經,仿佛憑此就能得以心安。
他忽然喃喃自語道:“馬叔當年舍了大雍官位回前興,如今又以哪種理由來天鎬?尋王氏復仇還好。若隻為我,白宏如何受得起這份厚愛……”
懷疑的種子在心中萌芽,便一發不可收拾。白宏又仔細琢磨,老馬先離開小鎮,是篤定他會來天鎬,還是說,對方其實始終在暗中跟著自己?
“就因為我長得像白沫沫?”
一個男人,怎麽會長得像一個女人?
白宏費解。
只希望阿鈞的劍快一些,再快一些!好將那王氏仙人打死,這樣自己才不至於一樁舊事未了,
又欠下一筆新的債…… “混帳!”白宏驀然張目怒呵,“啪”的一聲拍在大腿,跳起身道:“大丈夫快意恩仇!欠就欠了,老子又不差這些。陸籍告誡我不可久思,近日來吾竟拋之腦後,愧對前輩叮囑,委實不該。”
眾兵將被年輕人古怪行徑下了一跳,有人立即喊道:“丞相大人命令,公子暫時不得離去。”
“離去?天鎬是我家,我離哪兒去?”
白宏嫌棄地看了那人一眼,當即翻身上馬,提著韁繩往宮門深處去。
眾人遲疑不決,陳陵倒沒說對方不能進皇宮。
紫薇帝宮始建於大雍七年,當時由丞相楊馥監造,歷時三年基本完工,而後明帝李范在位期間不斷修繕,才有如今亭台樓榭、山水滄池星羅棋布的壯麗恢宏,於冰天雪窯中宛如仙境。
大戰焦灼,無人清掃的積雪便任由一窪窪鮮血浸染,仿佛帝宮中突兀生起一株株彼岸花朵,淒美且壯烈。
白宏姍姍來遲,隻一眼便看見赤裸著精壯上身的步休,正於白茫茫雪地中與人對持,其披散著亂舞的長發下,一雙鎏金色眼眸深邃且威嚴。周身經文若隱若現,仿若佛陀本相。
步休身前十丈外站著那位老宦官,是見證高、明,以及現在小皇帝三代人的存在,絕非尋常九境能夠比擬!
兩人激鬥已愈百招。
剛開始還好,老宦官自信擋不住幾十萬兵馬,也能夠擋住步休一時,可對方拳勁越鬥越凶,渾然不要命的打法,適方才就被其一拳砸得氣海翻湧,陣痛難當。
老宦官喋出一口濃血,歎道:“後生可畏!”
同為天子近臣,他竟連對方與自己同是九境尚且不知,當真可悲啊……
步休淡淡道:“老前輩不必如此,換的新皇帝也姓李,於你無礙。”
老宦官反道:“敢問步大人,何為天下正統?”
步休獰笑道:“將正統殺了,那麽原先不正統的,便正統了。”
老宦官一怔,就單這份霸道,司隸校尉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就不可能是裝出來的,他再次歎息,“後生可畏。”
“不是可畏,是可殺你!”
步休一語甫畢,低眉垂首,虛實不定的經文變得明晃起來,整個人化身金球轟然砸出。老宦官奮力舉掌,一身陰柔內功與至陽至剛的正面碰撞,終輸在了身體殘缺導致的道法不全,生機迅速消散。
他本就無幾年可活。
老宦官被擊退幾步後,頹然坐下,渾濁的視線先望向遠遠而來的白宏,然後轉過頭看著台階盡頭拄著長劍的小皇帝,巍峨的大殿亦逐漸渺小,喃喃念道:“也好,也好啊……”
步休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天地無聲。
小皇帝李欣身邊再無一人,直覺告訴他,等不到王釋來力挽狂瀾了。他開口詢問:“愛卿,要親自送孤一程麽?”
步休緩緩低頭:“陛下恕罪,臣不能如您願。”
明帝待他不薄,能親手葬送王氏——足矣。
忽然,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李欣跑回殿內,大門緊閉前的最後刹那,他笑容詭譎,一雙眼眸陰戾異常。
陳陵迅速朝紫衣青年使眼色,後者心臟狂跳,距離改變大雍歷史,僅有一門之隔。
“殺!”
他做了個手勢,一聲令下,幾十名甲士立即抽出兵刃,朝自己的“榮華富貴”衝去。片刻後,但見一注血影射向門窗,眾人皆默,心道終於塵埃落定。但緊接著變故橫生,一道又一道鮮血迸射而出,接連不斷的盔甲倒地聲過後,大殿內再無聲息。
門外看不清殿內場景,但許久沒個結果,那便是另一個結果了。
程絳大驚失色道:“十五歲的煉神境?這不可能!”
“砰”的一聲,殿門被狠狠踹開,小皇帝頭髮散亂,隨著他一步步走出,墨黑帝袍下擺不停滴落著血液。他持劍高呼道:“孤姓李,乃高祖之孫,明帝之子,名正言順的天下正統!天鎬氣運盡為吾所用,爾等亂臣——領死!”
紫薇殿上空,一劍虛影全力斬下!
陳陵身側有人匆忙撐起面氣牆,竭力護住周圍,但劍芒所至處,亦有不少人馬皆碎。
李欣哈哈大笑,並不妄想以一己之力誅滅亂賊, 此劍落後又迅速退回殿中。
陳陵看向身側,後者搖頭。
另一邊步休作壁上觀,沒人敢向他開口。
紫衣青年無奈歎息:“他總有真氣耗盡的時候吧?”
這時,程青秀眉微皺,握緊劍柄,就要驅馬上前。她不敢想象對方口中的真氣耗盡,會讓多少人死掉。但沒等她走出去,便有人拉住她馬匹的韁繩,斥道:“你不要命了?”
白宏接著蹙眉道:“他的氣息和老宦官、步大人皆有相似處。此時不曉得用了什麽法子,真氣暴動無法抑製,不然你以為他跑回殿內作甚?七境的底子,有天鎬氣運加身、名劍靈樞在手,看不出步大人深淺,但少說也有那宦官六七分實力,你去了三招就得死。”
天下大勢在“李”,紫衣青年有的,李欣隻多不少。
見白宏大言不慚,紫衣青年便笑問道:“有法子了?”
白宏意味深長道:“我能給他想要的,你也知道我想要的。但還得看在你心裡,是我想要的重要,還是你麾下士兵的性命重要?”
紫衣青年撇撇嘴,自己隻多嘴一句就著了對方道啊。除本身的軍功爵位、田地會被其子孫繼承,一名普通士兵陣亡的賻贈滿打滿算不超過五兩銀子,與對方向自己索要的承諾相比,孰輕孰重?但對方話已至此,就不是可以用銀子來衡量了。
只因從古至今幾千年,只要沒得過失心瘋的帝王,就絕對不敢說,士兵的命不重要!
紫衣青年隻得慨然允諾道:“孤以天鎬立誓,至於內容,閣下與我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