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宏環視屋內眾人,無一不是陌生面孔,這些人從大雍各地萬裡迢迢前來客棧議事,看似志同道合,但從各自落座這點又不難猜出,他們其實又各懷心思,具有盤算。
白衣少年與這些腰金衣紫的人同處一室,難免顯得格格不入,可少年人眼神卻並無絲毫窘迫,只是在想他們晨起穿衣肯定是一樁麻煩事。
一時竟沒人替老人打圓場,因為眾人心知肚明,沈嶷膝下無子,少年就是其找回來繼承家業的乾兒子,況且他們可不是那個老東西,沒有一個將要當皇帝的李姓外孫兒。該爭的他們自然要盡力去爭,可兩頭都開罪不起的顯然屬於不該,所以半個字也不能開口。
短暫的寂靜後,之前喊沈嶷為齊王的青年人滿滿斟了杯酒,先是跳在長凳上蹲下,飲下後似覺得姿勢不妥,便乾脆坐在桌子上,一臉賊嘻嘻笑道:“沈候功力更甚以往,本來還想著切磋切磋,如今看來不用打了。”說罷,他又望向少年,目光真誠道:“敢問白公子,我這個位置風水好不好?”
白宏挑眉道:“剛剛還不錯。”
“就是說現在不行了?可惡!沒想到世上竟有這般風雲變幻的風水格局。”
青年人悻悻拍手,拎起酒壺一飲而盡,起身朝沈嶷作揖道:“事已至此,晚輩就先行一步,在京城恭候諸位大駕。”
青年人將白宏仔細打量,眼神愈發陰沉,一聲冷哼後,拂袖震開窗戶,身形一閃,沒入無邊夜色。
丟出匕首的老人著急抽身,但卻被人死摁在座位上。
不少人都在猜,沈嶷會不會發瘋將那爺孫都打死,硬著腰杆指白姓少年姓李,到時候誰敢說個不字?走漏風聲又如何?他沈嶷怕嗎?
當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只見沈嶷忽然抬頭,向少年問道:“客棧的房地契還要不要了?”
此話一出,縱然是一根筋的老人也品出些味兒來,眼皮狂跳不說,整個人的精氣神兒似乎都被抽空,身子軟了一截。至於其余幾路人馬,神色各異,有玩味,有震驚,有譏諷,但更多的還是不安。
白宏卻像極了得到心愛物的小孩兒,咧嘴笑道:“要啊,怎麽不要?天底下哪有嫌錢多的傻子?”
聞言,老人才松了口氣。
老人身旁站起一人,朝少年投以感激目光,抱拳道:“我以陳氏列祖牌位起誓,白公子將會是陳氏永遠的貴客,將來若遊歷京城,另有厚禮相贈。”
好嘛,隻說厚禮,卻隻字不提賠罪,他陳氏的臉面倒挺看重。
好在少年並不在意這些。
事已至此,白宏再無顧及,想了想坦言道:“小子是晚輩,按說無論站在誰的立場都沒資格對諸位說教,但萬事皆有相通處,想當年跟李潛大叔走江湖時見過一類人,他們的確殺伐果斷,但決定某件事做與不做時,並不去考慮別人會與不會,隻計較能與不能。”
只因他有與紫衣公子爭奪那個位置的機會,哪怕渺茫,這老東西就毫不手軟,痛下殺手。
“這樣不好。”
白宏歎了口氣,語氣中難得帶著些許委屈,幽幽道:“我不信李啊,輪不到我去坐那個位置,致使皇權旁落、朝堂動亂的罪魁禍首更加不是我,我何罪之有?”
話說到此處,大廳內眾人無不緘默,當然,並非少年的牢騷話就讓他們幡然醒悟了,純粹畏懼沈嶷而已。其實白宏並不指望能改變什麽,只是有些話不吐不快。
接著,白宏借著燭光仔細端詳手中匕首,
對方立即心領神會,取出個精致的玉鞘,拱手相讓。 “那就多謝?”
白宏將其收好,暗罵膏粱子弟。
白宏對眾人一一拱手,在座之人不管有無私心,於公、於芸芸眾生絕無虧欠。
之後他便上樓了,又過了片刻,後院陸續傳來幾聲馬嘶,大廳內的人漸漸走了個乾淨。
夜裡,程青照例將熱好的飯菜提上樓,借著搖曳的燭光,繪聲繪色地將眾人爭得面紅耳赤的部分講給白宏聽,也無可避免地談及喊師傅為齊王的青年人是多麽可惡。程青說了很多,可直到白宏吃完飯菜,蠟燭堪堪見底,她打著哈欠出門,也沒問一句關於白宏武功的事。
白宏徹夜輾轉難眠,並非後怕,而是被那老人的狠辣出手勾起往事,他幼年所見無外乎爾虞我詐、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白宏覺得,大可不必如此。
一直等到月落星沉,他才攥著匕首不安睡去。
次日中午,白宏剛開門,看見睡眼惺忪的程青從隔壁房間出來,隨口道:“早。”
程青翻了個白眼,“早你大爺。”
她是聞著油香味兒才醒的,於是火急火燎地跑向廚房,給老馬幫個手。
白宏假裝沒聽見,下樓坐門檻上看沈嶷來來回回翻谷子,看他能否翻出一朵花兒來。值得一提的是,種莊稼其實跟其他營生不大一樣,有學問但不多,要收成好必須還得靠天老爺賞臉,但近些年氣候好到有些離譜。白宏能想象,甚至再過幾年沈老頭收成大好而滿心歡喜的模樣,但那張老臉上卻只會表現出漫不經心,大約只有趕上老馬做飯的時候,而少年又恰好在旁邊,沈老頭便會叮囑老馬多舀兩大杓米,並且說上一句,屋頭又不缺米之類的。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包括沈老頭提醒少年要多曬一兩把火的濕谷子也已入庫。程青所使劍法愈發純熟,以少年的眼光看就唯有稍慢這一點不足。老馬就有些古怪了,不但找鎖匠打了把新鎖將自己的泥巴房仔細封上,還搬來客棧住下。
至於白宏,沒日沒夜地打坐,在客棧也好,在牌坊處也罷,總之他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了,但氣海丹田中的真氣像是在和他鬧脾氣,一點也沒有漲,他也再不能入定。輕功倒是嫻熟了一些,只是一些,少年反覆模擬那晚被偷襲時的情景,確信若再來一次,他不會被對方察覺,可要說躲開的話,依舊很難做到。
這天傍晚,剛邁進客棧大門的少年,目光落在滿滿一桌子的雞鴨魚肉上,餓了一天卻食欲全無,因為平時不會有這麽豐盛的晚餐,他擔心的那天終於還是來了。
沈嶷伸出手,難得正色道:“坐。”
白宏慵懶地伸了個腰,打趣道:“又不是生離死別的,搞得這麽隆重?”
沈嶷目光如電,沉聲道:“如果我說,是呢?”
白宏身子一僵,默不作聲,老馬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四人默默吃飯,誰也沒先開口。
最後還是沈嶷飲了口酒,醞釀了一番措辭,緩緩道出了一個秘密,“雲舟十九年前被追殺至安平郡時,於某處發生血戰的山莊中將繈褓中的你帶走,世上或許還有你的血親。”
那個男人自稱李潛,字雲舟,所以沈老頭輾轉幾千裡才將少年找到並帶回客棧,不是巧合。
白宏仍舊埋頭吃飯,並未表現出吃驚,甚至丁點兒的興奮都沒有,倒是坐在一旁的程青不自知地露出一抹笑容。
白宏給程青夾了塊雞腿,慢慢表明態度,“其實小時候就跟著人販子去過,很遠,現在懶得跑了,我還想等過幾年楊姨娶媳嫁女的時候幫個手。”
沈嶷早料到少年會如此反應,畢竟當年李潛將該說的不該說的,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少年,要不怎麽說李潛缺心眼呢?包括拿少年當替身赴險這事都說。沈嶷也不罵人,自顧自道:“事情有變,我走後你也盡快離開,三年後我會讓程丫頭去安平郡找你。”
白宏一時做不出決定,離開一定會離開,但什麽時候離開,以及是否去安平,都還要慢慢考慮。
沈嶷平時要麽就不說話,一說起來就婆婆媽媽的,他又道:“雲舟其實問過你的誕辰。”
白宏隨口道:“他沒說過這事兒。”
其實是少年沒問。
當年一大一小兩人忙著亡命天涯,哪有心思在這上面,那個男人是說過不騙他,包括怎麽抱著一個嬰兒殺出重圍都講得極為波瀾壯闊,但其中不乏喝過酒的醉話,少年就算想要當真也很難做到。
沈嶷平靜道:“臘月二十。”
白宏先是哦了一聲, 表現得很平靜,但緊接著就臉色微變,拔高音調道:“這些年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要走了才說?”
沈嶷低下頭自顧自喝酒,沒有接話,這時老馬便出來添油加醋,忍住笑意道:“肯定是他嫌麻煩。”
麻煩?白宏差點就要忍不住往地上啐唾沫,沈老頭每年給程青過誕辰都要忙活好幾天,他就不嫌麻煩了?
老馬趕緊轉移話題,聲音溫和道:“安平郡我聽人說過,是個極好極好的地方,不急的,小宏可以先將輕功再練得扎實些,總沒壞處。三年,去哪兒都去得了。”
白宏則拍了拍老馬的肩膀,親昵道:“最喜歡馬叔了,還是馬叔說話好聽。”
後面就沒什麽事要交代的了,沈嶷隻小喝了三杯,早早休息。老馬收拾好碗筷也睡得極早,就在沈嶷旁邊屋子。
白宏照例給程青留了門。
“明天一早就走?”
話音剛落,白宏就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很廢的廢話,顯得很蠢。
少女歎息不已,她好不舍得離開客棧,也舍不得某人。
白宏十分認真道:“一個要求,聽你師傅話。”
少女瞪了白宏一眼,張牙舞爪道:“用你廢話!”
白宏本想找出什麽禮物送給程青,可又怕對方誤會,最終還是忍住了這份心思,半晌沒有說話。
少女病殃殃的,再沒有平時的精氣神。
白宏沉默片刻後,終於下定決心,喃喃道:“三年後我在安平郡等你們。”
少女眼眸一亮,“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