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宏關於李潛的記憶,定格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其事先並未察覺到危險,只是出門打酒,可卻從此人間蒸發。李潛身死的消息,是兩年後沈老頭帶來的。白宏並未試圖靠近真相,相較於李潛的消失,他更想知道那人如何在自己生命中出現。
他是否真如李潛所說,只是路過救下的孤兒?
白宏腦中一團亂麻,最後被刺骨寒風打斷了悠悠思緒,他揉著額頭道:“既然劍盟都強到無所不能,什麽人敢挑戰他們?”
“不為人知!”
朱棠癡癡搖頭,其實挑戰劍盟其他人還好說,可一上來就逮著盟主打就太反常,關鍵劍盟的態度也很有意思,發了瘋的四處求劍,仿佛真的在怕。
“來著了。”
白宏咧嘴傻笑,他劍術拙劣不堪,能有機會觀摩高人身姿也好,沒準兒能領悟一招半式。當然,除此之外他還想看看天鎬皇城,那位他稱呼為大叔,實為養父的家。
程絳擔心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好意提醒道:“天鎬城的渾水可不好蹚,說來可笑,先父位極人臣,可在那座城裡,仍過得戰戰兢兢。”
他的父親程榮貴族出身,先帝的左膀右臂,膽敢刺殺前朝末帝的恐怖存在,大雍遍地都是他程家人脈!可又如何?還是不如那位齊王活得逍遙自在。
白宏大致有數,感激道:“晚輩會注意分寸。”
程絳看少年模樣都不像聽勸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朱棠忽然想起一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少年的手指上,雖然他的命火未被點燃,但當時明顯感到下丹田有所悸動!他小心問道:“不知白少俠年方幾何,師出何門?”
白宏裝出一副高深莫測,“這月下旬滿二十,至於師門,不好說。”
其實是沒有能叫出口的師傅,可他恰好又有些微末手段,硬要說沒有師門,旁人不會信,乾脆含糊過去,畢竟隱瞞身份在江湖中不足為奇。
朱棠並未多想,話鋒一轉道:“你猜他們當時為何停手?相較於朱某人這顆不值錢的腦袋,你所說的話太駭人聽聞,不管真假,都不要輕易泄露。”
白宏恍然大悟,原來是說點燃命火的法門。
朱棠好奇道:“姑且算你所說為真,若有朝一日你被人脅迫,要你的功法秘籍,怎麽辦?”
白宏語氣平淡道:“如實說唄!”
朱棠眉頭不展,他從心底不認可少年的答案,但他更不能要求別人,將某樣東西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要。朱棠歎道:“你作如此想,那麽我就能料到有朝一日,不用別人威脅,你也會輕易松口甚至主動送出。而一旦那種東西人所盡知,這天下就離大亂不遠了。”
“晚輩謹記。”
白宏略作思量後,說了一個模凌兩可的答案。朱棠和李寒華說辭有些出入,但大致意思都是不能輕易將某些法門外傳。後者實打實對他好,傳他衝虛經,白宏無條件遵從。
至於前者,在白宏心裡歸為“老一輩人”,沈老頭是、老馬也是,總愛未雨綢繆,現身說教。動不動就天下大亂,難道沒這半部仙卷,天下就不亂了?一卷破功法而已,誰愛要就給誰,別人練了就練了。憑什麽他白宏練得,別人就練不得?
世上豈有此理?
其實白宏對另一事興致盎然,但他擔心貿然詢問會適得其反,於是忍了一路,現在朱棠主動將話說到這裡,他自然而然地問道:“聽黑衣人說,朱前輩所受枯寒掌,
那是什麽掌法?” 不是錯覺,他提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明顯瞥見朱棠的手在顫抖。一個不怕痛、不怕死的硬漢,僅聽見一個功法名,就會懼怕?
朱棠呆呆仰望夜空,眼神恍惚道:“十六年前的事了,我本不願再提,既然你問,說了又何妨?說起來正因此事我才有幸結識子衡。”
程絳微微側目,子衡是他大哥的字。
一個是烈火門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一個是在朝堂呼風喚雨的禦史大夫,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居然早在十幾年前就有過命交情。
哪怕始終是程家在保護朱棠。
朱棠許久都沒有動靜,似乎陷入了一場久遠的回憶,這位白宏口中的硬漢,用著沙啞的嗓音道:“最開始的時間還要往前挪一挪,大約二十年前,有位武學前輩邀約列國天才,赴約者絡繹不絕,足足三年人才勉強到齊。我們被安排比鬥,數百人隻留十二,朱某當時躋身七境,有幸身在其中,可也是不幸的。”
白宏疑惑道:“幸又不幸?”
程絳補充了一句,“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兄長恐有小人作祟,事先有所安排,不過仍未能力扭轉乾坤。”
朱棠唏噓道:“那是後來的不幸。至於幸,得從我們被帶去一處秘林說起,前輩率先將他的功法公之於眾,我們大受震驚的同時亦不藏私,將家傳絕學詳細闡述,互相探討武學,僅三個月過去,我們的討論就攀登至一個可怕的高度……”
“直覺告訴我們,那位前輩有所保留,不,或者說他邀請我們的目的,就是為印證他的某些想法。不過我們都沉浸其中,無法自拔了。我由衷欽佩前輩,可惜就在他功成前夕,似乎是觸及到什麽特殊存在,我們藏身地很快被人知悉,來人中有一位所使掌法,名為枯寒。”
朱棠忽然看向少年,“你是否以為,我們皆被圍殺?”
白宏皺眉道:“難道不是?”
“自然!他們非但不圍殺,相反還主動將境界壓製與對手同境!可笑我曾自詡天才,以七境接七境一掌,卻從此武道止步!再後來我收到那位前輩的信,只有輕飄飄的四字——仇人已死。”
白宏駭然不已,同境一掌擊潰朱棠前輩?若非對方親口所說,打死他都不信!而且他有種直覺,朱棠一口一個前輩的人,八成就是李潛大叔,二十減三,十七年前的事,他那時兩三歲,還記不得事,難怪沒印象,他下意識問道:“用枯寒掌的人,也死了?”
朱棠鄭重道:“自然死了!不然多年過去,我焉能有一條命在?那人修為深不可測,境界全開,殺我一掌而已!”
白宏想了想,似乎這條線索沒有機會。
朱棠有傷在身,楊丹童夫婦行李不少,於是行進緩慢,走走停停一夜才行進不到四十裡。天剛麻麻亮,程絳便讓大部隊迅速歸營,他攜百余人陪行。大約辰時,他們終於行至一處岔路口,白宏並不與程絳同道,但去往天鎬城的路上,人卻更多。
臨走時,白宏抱拳道:“程將軍、朱前輩,晚輩有點困,就先行一步,去天鎬城補個覺先?”
朱棠能在馬車上躺一晚上,他可不行,前天晚上在天絕谷不敢睡,昨天晚上還沒睡著,黑衣人就追殺過來。到現在他已兩天兩夜沒合眼,若非修行小有所成,在這冰天雪地裡恐怕早他娘的凍死了。
朱棠讓婦人給少年包了個紅包:“不是酬勞,算是預祝及冠賀禮,將來得閑了,來烈火門來玩玩?”
白宏尷尬撓頭道:“晚輩受之有愧。”
“何愧之有?”朱棠不明白少年話從何來。
白宏如實回答道:“其實,若非程將軍趕來,朱前輩打不過他們,晚輩絕非急公好義者,肯定先走為上了。”
“哦?莫非白少俠就覺得,朱某就是急公好義者?”朱棠指著魁梧漢子,壞笑道:“若非我姐在,誰管你和這個莽夫?朱某早跑了!”
白宏整個人呆愣住,“原來咱們是一路人。”
朱棠坦言道:“君子論跡,不論心。”
白宏如釋重負,又與朱棠虛碰一杯,對方受傷不能飲酒,他卻可以,狠狠喝下一大口後再次抱拳,就此策馬遠去。
雖然白宏早有心理準備,可當他看見兩張一百兩的銀票時,仍吃驚不小,前幾日他還愁去了天鎬沒錢吃喝,現在就發了一筆財。二百兩銀差不多是一位侍中兩年的俸祿,當然,都只是明面上的。
上次在武安城豪擲一千兩銀啊!夠一位正三品乾十年,就那麽腦袋一熱請人喝酒了。那酒樓比較好的清酒,也就不到一兩,足足一千多壇,也不曉得那筆銀子被老板貪墨沒有。
哪裡有賣後悔藥的,他要買十瓶!
天際寥廓,在那抹可有可無的余暉消散之際,天鎬城外多出一位身著藍色棉襖的少年,腰懸長劍,勒馬而立。
白宏蹙眉凝視,就在這座氣派恢宏的城內,窩藏著讓他不得不漂泊十年的禍首,以及荼毒天下百姓的罪惡。
可惜他還不夠強,也或許這輩子都會像現在這樣。
但總之他來了,歷時四月有余,也用了十余年。
“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