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
白宏一言甫畢就怔怔出神,眾人靜候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年輕人是個不知所謂的,消遣他們呢!礙於臉面,他們倒沒追問那挑戰劍主的究竟是何人。最後還是店夥計見白宏實在許久沒個動靜,睜開眼睛的模樣也不像是在練功,便推了推他肩膀。
“不礙事。”
白宏點頭回應,心中微動:“那堆文卷裡,有關白沫沫最後的時光筆墨很重,不得不懷疑是親歷者執筆,要麽老馬,要麽那個老和尚,總不可能是那時的油盡燈枯白沫沫。不,應該還有一個人——步休。大雍佛門勢微,他卻能隨手丟給我一本佛門神通,其自身佛功亦登峰造極,難不成對方與錦屏寺老和尚有聯系?或者說步休根本就是當年被老馬救下小孩!”
若真如此,那麽一切就很合理了。
程家與老馬都對步休有再造之恩,而其本身就背負滅門之仇,這樣的人都不被信任,那沈老頭也沒什麽人可用了。
巧也是真巧,那寺廟名倒和小鎮名字一樣,錦屏。
“公子?”
不知過了多久,店夥計再次輕輕喊了一聲,心中直樂,這年輕人就跟得了失魂症般,莫非在惦記哪家的俏皮妹兒?
白宏抬首,望向只剩下寥寥幾人的大廳,詢問道:“要打烊了嗎?”
店夥計搖了搖頭笑道:“沒呢,沒呢!也快了,酒樓房間滿了,看公子牽著馬來,若還沒個落腳地,得緊著時間找找,天寒地凍可不好受。”
白宏想了一下,打著商量道:“我付一筆銀子,就在這裡對付一夜,不耽誤你們關門,可以?”
店夥計不敢擅自做主,中年掌櫃卻出聲同意道:“行啊,不過押金就算了。”
白宏點頭致謝道:“多謝。”
他是個憊懶性子,再出門頂著寒風找落腳地,實在勞心費神,畢竟跟在江河上飄蕩四個多月的造孽日子相比,能有一扇窗戶遮風擋雪他就足夠滿意。最後,臨關門時,他特意從旁提醒道:“那火盆……就算了吧。”
“好的。”
店夥計吃了一驚,想這位公子還真是怪人,冰天雪地的,棉被不要,火盆也不要,買了壺酒就能挨過一夜?但他急著回家,也懶得管對方,趕緊將火盆處理好,就此關門離去。
夜中,窗外雪虐風饕,白宏難以入睡,將蠟燭點燃後緩緩起劍,步伐輕盈無比,踩在桌椅板凳上也沒發出一絲聲響,直到全身暖洋洋,才倒在板凳上睡覺。
他和老馬的感情談不上多深,但讓他在劍主和老馬中選一個人死,那十成就是劍主該。跟他們誰對不起誰沒多大關系,白宏就不想老馬出事,所以他得親眼盯著,若有不測,幫不了忙,收收屍也算盡一份綿薄之力。
再退一萬步講,老馬出門在外與人拚命,他難道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這不應該。
翌日,天剛擦亮,白宏迷迷糊糊間聽見倒酒聲,探頭輕輕一瞥,除了十幾步外坐有一道人影,再無別人,估計是個酒鬼來著。白宏沒多想,倒頭又睡,但他忽然一怔,立即翻身跑去。
“馬叔?”
白宏揉了揉眼睛,不奇怪對方突然出現,而是老馬此時裝束,一身素衣比窗外紛飛的大雪還白!
“行啊老馬!藏這麽深,一聲不吭就跑來天鎬城殺人?”
白宏軟趴趴歪倒在桌上,這是他第一次見對方喝酒,非但喝了,還給自己倒了一碗,而且對方頭上黛色玉簪,
他也從未見過,完全變了個人,歎了口氣道:“都沒個廚子樣了。” 馬鈞將酒推過去,溫聲笑道:“生辰快樂。”
白宏坐起身,無所謂聳肩道:“都過去好幾天了。”
不過被人記著的感覺,其實挺不錯,只可惜是個老頭。
馬鈞將白宏神色盡收眼底,他不善言辭,隻拍了拍白宏肩膀道:“這幾天的事乾的不錯。”
“你都知道啊?”白宏微微吃驚,但接著他就忽然明白,步休能給出老馬的地址,雖然自己沒去,但結果顯而易見。
馬鈞點了點頭,半吹牛半罵道:“快上菜了,我和他不會那麽快結束,咱不等明天,吃飽後就去弄死那狗日的,你看仔細些。”
世家大族子弟,哪個不是溫潤君子模樣?白宏難得聽老馬罵人,可就算對方罵了,那感覺也不對味兒。
對絕大多數人而言,若親人被迫害至此,一定會歇斯底裡地將人祖宗十八代都咒罵個遍,這還不算完,誓要連夜將人祖墳刨了,鞭屍三日再盡屠滿門,方為痛快啊!
白沫沫其實到死也沒收回那句話,馬鈞是個生性涼薄之人。
但白宏多多少少能夠感同身受。傳他武功的是李潛、陸籍、李寒華,給他飯吃的是沈嶷和老馬,幫他洗衣服端茶倒水的是程青丫頭,他所在意無外乎這幾人。
而老馬所在乎就只有一人。
可能在阿鈞心裡,真正讓白沫沫傷心透頂的人應該是他自己,而非背叛白氏的白明秋。除了白沫沫,原陽白氏中,老馬還可能心存感情的估計只有白明浮,除此之外,白氏覆滅,老馬心裡估計都沒個波瀾。
也因程昦親口,他不欠白氏。
馬鈞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那個雨夜自己掙來的。
他也是那場交易中的一枚棋子,而且還是無足輕重那枚。
白宏看向馬鈞左手邊的那把雪白短劍,同樣沒有見對方拿出來過,他發現這廚子身上的秘密還真不少!
馬鈞二話不說,將劍往前一推,“喜歡?”
白宏小心翼翼拿起,劍身細窄,不到三尺,劍刃薄如蟬翼,出鞘無聲,光芒內斂,稍一入手就知不是凡品。他又瞟了眼自個兒的劍,越看越嫌棄,想他堂堂一個大氣海,居然用這種爛鐵?還有後院的小紅也是個弱不經風的,吃兩塊糕點就竄稀,稍微騎快了都擔心對方的骨頭散架。
一個不苟言笑的人,此刻卻在與白宏炫耀,“劍名六轡,怎樣?”
白宏嘖嘖兩聲,將劍攬入懷中,試探道:“送我?”
“想要就拿去!”
馬鈞答應的很乾脆,不管一把劍有多好,它終究只是一把劍,死物,跟活生生的人一比較,就不值一提。
白宏隻覺燙手,立即還回去,哼哼道:“太輕太細,使不順手。”
馬鈞笑了笑,並不在意。
這把劍乃一位鍛劍高人為他量身打造,最初名叫遊絲,契合他的輕靈劍道,一把名副其實的無形殺人劍!可再往後隨著他劍道日漸拔高,自身劍道存在的巨大缺陷也顯露出來,直到五年前他才徹底找到彌補法門,加以完善。
馬鈞搖頭道:“不,其實你比現在的我,更契合六轡。”
白宏不明所以。
馬鈞解釋道:“那把劍不適合你,不是因為沉,而是不夠鋒利,等機會到了,六轡就當送你的生辰禮物,將來行走江湖可當做一張保命底牌。”
馬鈞沉思片刻後問道:“你這把劍其實挺不錯,但你知道除了我灌注的劍意之外,它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麽?”
白宏搖頭。
馬鈞想的有些入神,下意識又問:“你知道弓箭麽?”
白宏翻了個白眼:“不曉得。”
馬鈞忍俊不禁,曉得自己說了句多麽無聊的廢話,他張開大手,做拉弓狀,仿佛回到那段縱馬疆場的快意時光,他鄭重道:“一張好弓,絕非單一種木頭構成,而是由木材糅以優質獸皮、獸骨,層層鍛打。 套用在我們習武者身上,越純粹的道,其弊端同樣更為致命。”
“世無萬全法,萬物生克,周而複始也!所謂九境合道,亦可當做一場大悟,一次抉擇:讓自己道更為純粹也好,糅合他人之道也罷,總之邁出那一步之後的人,就不再被稱之為人了。”
老馬的話好似晴天霹靂,直擊白宏靈魂,振聾發聵,他呆呆道:“馬叔你現在的境界是……”
馬鈞閉口不談,另外從旁提醒道:“這是我唯一留給你的問題。換個說法,六轡是極致劍,你的那把是糅合鍛打的中庸劍,極致劍與中庸劍,孰優孰劣?”
白宏多多少少領會了一些老馬的意思,心裡想道,我最大依仗乃李潛的半部仙卷,劍走偏鋒,速度奇快,當屬極致。可所謂的弊端目前尚未遇見,馬叔是讓我想想,該一條路走到黑,還是趁早練練別的路子。
“我覺得……”他想說前者好,但又覺得並非那麽好,忽然很糾結。
“這不重要。”馬鈞接過白宏的話,呵呵一笑,又說:“沒人要求你必須修到什麽境界,我說這些是覺得如果我不說,等將來你有可能遭遇時,估計會茫然無措,讓你有個準備就行。”
“好!”
白宏點頭。
極致劍與中庸劍,前者能刺得更高更遠,後者應對更寬更廣。孰優孰劣?實話說,以他現在的水平,還真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恐怕只有馬叔與劍主那樣的宗師人物,才能說出個所以然。
眼前的老馬,給他一種不弱於李潛感覺,至於陸籍,還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