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所有的光都消失了。黎彩眨了兩下眼睛，努力地確認現狀不是因為失明導致的。他的聽覺和視覺驟然提高，喬晚向他解釋過，在應激情況下魔女可以放大五感，乃至第六感。當然也可以自身調動單獨放大某感，感官放大需要消耗少量魔力，雖然量少，但就類似太陽下緩緩蒸發的水分，也是一種不必要的流失，一般情況下還是關閉為好。

　　即便加強了視覺，他也依然看不清任何東西，反倒是能聽見樓下的動靜:喬晚似乎沒覺察到任何異常，大概是結束了作業，她吃吃地笑著，照例出門去進行晚間活動。

　　不可能是突然性失明，黎彩雖然看不見周身情況，但他還能看見自己的身子，他向前走了幾步，原本房間裡放桌子的地方，他輕而易舉地走了過去，沒受到阻礙。

　　我已經不在房間裡了。他思忖著，預感自己應當處於一個疊加在原本房間基礎上的空間裡，是誰把他帶進來的?莫非是剛才的召喚招來了危險?為什麽會盯上自己?他思考得太多太快，想法塞滿腦袋，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眩暈，黎彩意識到自己的情緒過分波動，但在黑暗中，他無法維持冷靜。

　　他突然意識到，隨著喬晚出門的那一聲，其他的聲音也一並消失了，空間裡寂靜得宛如死域，連自己腳步聲、心跳聲、呼吸聲都消失了。

　　黑暗中，突兀地出現了樓梯，黎彩不作任何思考地向樓梯走去，他無法思考，四肢仿佛被操縱，提線木偶般機械地開始下樓，螺旋向下的樓梯，看不到盡頭，如同深不見底的漩渦，層層將他吞沒。

　　朝下望去，除了樓梯還是樓梯，空曠的黑暗中，響起歌謠:

　　眨動的眼睛，小小的眼球

　　咕嚕嚕地滾動

　　剔透的眼淚，渾濁的*珠

　　撲簌簌地掉落

　　會說話的眼睛，不會出聲的眼睛

　　我們什麽都知道

　　起初是稚嫩的單聲，很快演變成了毛骨悚然的大合唱，聲音從樓梯兩側永無盡頭的幕布後發出，反覆幾遍後，又毫無征兆地陷入死寂。

　　另一種溫柔的，像融化冰塊春風般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不見波瀾，但現情緒。

　　“我親愛的……法塔爾，我的……孩子。”

　　“你為何背叛?背叛你的母親……正如猶大背叛他的主，我是何等的……信任你。”

　　古怪的囈語，聽不懂的語言，可他卻能理解意思，他想回答，卻發不出聲音，甚至連思考都被局限。

　　“壞……孩子，你的謊言就像毒蛇流出毒液那般自然，咬傷了母親……我感到……痛苦，像人類的心痛那樣……我的眼睛，針刺般疼痛……”

　　說到心痛時，黎彩的心臟猛地一陣收縮，停滯了致命的幾秒，連血液都不再循環，他本邁不出步伐，可四肢麻木著，機械地繼續下樓，每一步手腳都像被無數針尖刺入，唯獨大腦還在接受訊息，於是他既被莫大的恐懼震懾，又飽受痛苦的折磨。

　　“給予……你，懲罰，為你……犯下的，愚行……”

　　“到我……這裡來……到母親……這裡來。”

　　他終於止住了腳步。樓梯兩側的紅幕布朝他湧來，許多雙小手在幕布後翻湧，那些紅色的手摸著他的頭髮和臉，掀開他的上衣。

　　“我給你……選擇，乖孩子……還是……自由?”

　　他的腦海裡浮現兩個詞，而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其中一個。

　　乖孩子乖孩子乖孩子。

　　“很好……好……我的眼睛……就像看見了……蓬勃的花。”

　　那些手動了起來，撐住黎彩的左眼眼皮，他看著小手撫摸著眼球，隨後

　　視線被紅色覆蓋。

　　他能分明地感受到器官離體，眼皮瘋狂地閃動，卻被固定得動彈不得，離體的部分在手群中滾動，很快像被海浪拍下去的刺魨，消失在猩紅之中。

　　有溫熱的東西流到嘴巴上，左眼是血，右眼是眼淚，一隻手湊過來，動作輕柔地為他拭淨。

　　還沒結束，方才消失的東西又浮上來，被手浪送到他跟前，原本的神經變成了發光的絲線，瞳孔成了螺旋的樓梯，台階由一層層的眼睛疊合而成。它被簇擁著向他靠近，一塞進眼眶，絲線爭先恐後地扎進他的身體中，一直延伸到腦子裡，黎彩能感覺到，它們像植物的根一樣扎進了大腦，奇怪的是，樓梯並沒有影響他的視力，他的視野恢復如初。

　　“乖孩子，好好完成你的……任務……給我把神核帶來……找到之後……用儀式……呼喚我。”

　　神核?

　　“給我……三顆……我的好孩子……你，不記得......”

　　小手們一擁而上，抓他的頭髮，用力捏扯他的臉，拍打他的腦袋，活像是恨鐵不成鋼的母親對兒子發火。

　　我不記得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好在黎彩還能有自主想法，他竭力地推開小手，把它們從頭上抓下來。

　　“給你......機會，下不為例......”

　　紅色的潮水紛紛退去，露出樓梯深處浮現的蒼白眼睛，祂注視著黎彩，無色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身影，隨後那身影變成了一位黑色卷發的女人，已死的眼睛在此處復活，毫無瑕疵的碧綠如同一汪湖水，將黎彩淹沒。

　　他意識到自己就躺在冰涼的地板瓷磚上，像快要溺斃的人一樣大口呼吸，涔涔汗水匯成河流，耳朵一直在嗡嗡作響。他從地上爬起來，發覺後腰好似被火灼燒般。掀開衣服，後腰不知何時浮現出一隻眼睛的印記。

　　走到鏡子前，殘留在臉上的血跡，預示著剛才的一切並非夢境，非要說夢的話，他還沒經歷過比這更驚心動魄、更真實的噩夢。

　　我已經擺脫她了才對，秋水街已成歷史， 魔女已成歷史。她已經死了，死人是沒法復活的，況且她連軀體都不複存在。他摸到耳朵，摸到黏膩的液體，線從耳洞中延伸出來，直連到他的肩膀上。

　　“如果你是死人，那就該本分地躺在地底，而不是借著亂子嚇唬人。”黎彩對著鏡子裡那張相仿的臉說道，他擦淨臉上的血跡，以免喬司楚有事來找他的時候被這幅猙獰模樣嚇到。

　　左眼好端端地待在眼眶裡，和先前似乎沒什麽區別，他伸手想摸摸眼睛，眼皮沒有任何應激反應，任由他肆意將手指摸到眼*上面。

　　沒有感覺，好像在觸摸的部分和自己沒有任何聯系，壓感、觸感，全都不存在，掀開眼皮，縷縷絲線伸展開，它們的末梢粘著結晶碎片，那是黎雪艾的記憶結晶，召喚來的怪物急於讓他想起些什麽，把多余的東西附在原生器官一並塞給他。祂似乎沒有適可而止的概念，就算有可能也不在乎，一股腦地讀取過多記憶，導致黎彩的大腦接收不及，七竅流血。

　　黎彩試著放大感官，為眼睛通上魔力。

　　房間暗了下來。

　　但只是左眼看見的情況，他的兩隻眼睛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視野，大腦化為分屏顯示接收訊息，右眼看到的是正常的世界:他站在鏡子前，月光在身後緩慢流淌;左眼看到的則是房間內一片昏暗，唯有他鏡子裡的形象呈現出輪廓，不斷飄忽的虛體內，左眼呈現為一個黑點，心臟呈現為一個紅點。

　　黑點是命運宿點，紅點是靈魂宿點。

　　一旦兩點被擊破，那麽這個人就迎來真正意義上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