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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記》白兔記
  甲寅年末的除夕,京城剛落了雪,慕迎霜手捧著暖爐,腿上蓋著兩層錦被,倚在榻上的小幾旁讀書。

  明世菲安坐在他屋內的梁上,瑤鼻輕輕動了動,便嗅到爐上沸著的武夷紅茶。她飄然而下,除了簪頭的瓔珞搖了些許,在半空中如蝶翼般展開的霓裳竟是纖塵不染、紋絲不動。

  慕迎霜知道她會來。他們第一次相見的那個夜,她不辭而別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會來。

  “喝杯茶吧,世菲姐姐,我們終於又見面了。”慕迎霜從榻上抽身,披上禦寒的大氅。

  “這一別竟是十二年,躲在我懷裡哭的小孩子如今可長成天下第一文人了。”明世菲的腦袋緊緊靠著慕迎霜單薄的肩膀,坐在爐旁,雙手伸向溫暖的爐口。

  “什麽天下第一文人,不過是些好事之人編排的虛名罷了。”慕迎霜端著紫砂杯遞給她,她伸著腦袋,嘟起小嘴從杯子裡輕輕啜飲了一口。

  “啊……好燙。你也不告訴我茶水這麽燙,就讓我喝!”明視菲吐著粉紅色的小舌頭呼呼吹氣,伸手要去打他梳著發髻的腦袋。

  慕迎霜穩住手中的茶杯也不閃躲,明世菲的手軟軟地落在了慕迎霜的頭頂,柔弱無骨的手指沿著順滑的發絲撫摸下去,一直到了慕迎霜的頸間。

  她用豎立的耳朵蹭著慕迎霜的喉結,慕迎霜把茶杯放下,順從地由她伸出的胳臂摟進懷裡。

  “小孩子終於長大了。真好。”明世菲嗅著他身上的檀香氣味柔聲說道。

  十二年前的癸卯年,元夕。

  街旁是翹首以盼的老少婦孺,一道遊行隊伍從遠處緩緩來了,帶著越來越悠揚的絲竹聲,盛裝和花燈一樣耀眼。

  小迎霜那雙遍讀詩書的眼底,此刻全是那一盞盞作魚龍舞的大花燈,他興奮地朝戴著面具的舞者揮手,沉醉在光影的律動之中。

  這時他看見一個兔子形狀的巨大花車越走越近,那個白色兔子燈的頭頂上載著一隻金碧輝煌的籠子,籠子裡隱隱約約有白光閃過。

  他仰起頭努力地去望,一隻全身雪白的兔子眨巴著紅眼睛好奇地望向外面的隊伍。

  連京城裡的達官貴人都是第一次遇見純白毛色毫無駁雜的兔子,更別提久居深宅的慕迎霜了。他不由自主地跟在那個兔子花車後面,不知不覺竟然走出了天街,走到了月神殿門前。

  一個祭司打扮的人從月神殿的大門口走出來了,兔子燈上,四個帶著兔子面具身段纖細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將籠子搬運下來,交到了祭司的手裡。

  小迎霜躲在月神殿門口守門的石兔子後面,目光一直跟著那個祭司走進了大門。

  天上是一輪渾圓的皎月,月神殿中央的神壇上,渾濁焦黑的液體正順著經年累月的溝壑流淌開去,在地面上勾勒出一個仰頭望月的兔子圖樣。

  神壇中央赫然就是那個金絲編織的大籠,一身雪白的兔子此刻驚慌地在籠子裡來回躥跳著。

  隨著周圍環繞著的祭司低聲吟唱,手執桂枝的大祭司把一支燃燒著的木香投向了地上注滿液體的溝槽,一眾穿著紅白長衫的祭司紛紛跪伏下去,開始高聲地唱頌讚歌。

  火焰騰地一下從地面上躍起,從圖騰裡的月亮一直延伸到兔子紋樣的腳下。籠裡的兔子此時反而不動了,竟然發出了與普通兔子不同的悅耳的鳴聲。

  突然,一個身著青襖的小小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從祭壇旁衝進火中。

  清冷卻極其明亮的月色之下,

小男孩被煙熏黑的臉龐、因為火舌舔舐已然開始燃燒的靴子和長襖,此刻在所有仍然跪伏但是頭都高高仰起的祭司前面纖毫畢現。  沒有一個人上前去阻止他,莫如說沒有一個人想進去與月神的祭品陪葬。

  清越的玉石碎裂的聲音從火中傳來,大祭司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祭壇旁的眾祭司看著火叢中那隻白色的兔子體型越變越大,大祭司本來已經起身了,此刻竟然又虔敬地把頭使勁地磕在地磚上,額前已然掛著一層鮮紅的血。

  那一道白色的倩影馱著那個小小的青色的身影騰空而起,夭矯地向月色最濃處踏空離去。

  小迎霜在她的懷中醒來。

  他隻感覺腰際由纖細卻有力的手執著,寒風從面龐拂過。睜開雙眼,這才發現自己竟被一個紅眼長耳、衣衫凌亂的年輕女子橫抱著懸浮在半空中。

  下面是京城的河,京城的山,是無數花燈在通衢之上鬥轉穿行。煙花陡然間升起了,先是從皇城中啟動,進而越來越近。慕迎霜的眼中,巨大的煙花在身側綻放著,似要把他的全身都染滿七彩的顏色。

  橫抱自己的女子只是不動,也不發一語,只是呆呆望著那映著銀光的河,那河上燃起的花船大蓬的烈焰,正如岸邊盛開的紫陽花。

  “再見。”那女子不知道是對誰訴說著離別。

  小迎霜伸手抱緊了她的脖子,感受著薄紗下面散發的體溫。她只是嘴角抿起一抹笑來,向著城中漸漸零落的燈火飛去了。

  “今日窗外的雪也很美呢。迎霜有出門去看麽?”明世菲發覺慕迎霜如今已這般高,當年那個可以縮在自己懷中的小孩子,如今卻可以輕松地把自己一同攏在大氅裡了。

  “不曾,今日只是在等姐姐來。”慕迎霜把下巴輕輕擱在明世菲的頭頂摩挲著。

  “這十幾年過得可還好?”

  “不好不壞,只是安然。”

  “安然便好。”

  “世菲姐姐呢?”

  “年複一年,不過如此罷了”

  明世菲感到慕迎霜的懷抱收緊了,像是怕自己受寒似的,她順勢伸頭埋進慕迎霜的胸前了。

  “姐姐知道那年在天上我心中所想麽?”

  “不知道。”明世菲咕噥著,眼睛微微閉上。

  “我在想啊,我要是有這麽美的一個女子做母親該是多好。我母親倘若還在,也一定會帶著我登高看煙花的。”

  “姐姐當年便看著如此顯老,竟老到做你母親的程度?”明世菲面色微紅,佯裝薄怒,一雙紅眼睛瞪著慕迎霜棱角分明的側臉。

  “姐姐的面容自然是青春靚麗,可是貼著姐姐的身子卻著實溫暖。三歲那年除夕也是大雪,我在雪地裡玩扭傷了腳,我母親也是那樣橫抱著我走回家裡。”

  慕迎霜微微側過臉去,兩滴清淚折射著橘紅的火光。

  十二年前的元夕,慕迎霜的小屋裡。

  明世菲注視著懷中安詳的睡臉,秀眉修長,剛剛經歷煙熏還微微發紅的眼角滲出淚珠來。她湊過去嗅聞那濕潤的味道,寒涼鹹澀,是人類的悲傷。

  想要把這孩子放在榻上,他卻用力掛著明視的脖子不撒手。明世菲甚至覺得有一點好笑,隻得繼續任由他躺在自己的懷裡。

  第二天天明,慕迎霜一覺醒來,自己正睡在厚實軟和的錦被下面。爐子燒得很旺,他竟覺得微微出汗了。走到銅鏡前打量著自己的臉,又抽出自己昨晚穿的長襖,一切都光潔如新。

  桌上留著一張花箋:“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落款是娟秀行書“明世菲”,旁邊是簡筆勾勒的一隻正欲奔逃的小兔子。

  窗外是漫天飛雪,雪下得那樣大,庭中一切都隻余下白色的輪廓。,沒有腳印,沒有飛鳥,風鈴也被寒氣凍住了。

  此刻慕迎霜方知,昨夜不是夢,他亦了然,她大概也離去了。

  “我後來偶然讀到《白兔記》,不必確證便知是你作的。”明世菲拿起櫃上那一本厚厚的線裝冊子,封皮上寫著“白兔記”三個篆字。

  她隨手翻開便用銀鈴般的嗓音隨口念誦了一段。“是日月華如鏡,京城煙火盈目;明視背生雙翼,攜余禦風而行,至煙花盡處。”

  慕迎霜只是微微笑著,卻不說話,伸手去拿爐上的燉盅。

  “為什麽不肯用我給你留下的名諱?”明世菲一邊說著,一手把玩著慕迎霜小小的耳垂。

  “不想世人皆知姐姐的真名罷了。先前讀過古書,書中載了一種神異,白毛紅嘴,似兔而善浮。真真假假的,便覺得以此命名最好。”

  慕迎霜搖了搖頭躲開明世菲的手,輕輕地打開燉盅的蓋子,吹著盅內的花草釀,又用杓子撇出一點,小口嘗了,這才放到明世菲的嘴邊。明世菲小心地嘗了一口,羹體濃厚滑潤,回口竟是鮮美異常。

  “秋天時踏野擷了些野花野草,細細地清洗晾乾,用醪糟和蜜浸了,今日拿出來文火煨了幾個時辰,也不知你是否喜歡。”

  慕迎霜端詳著明世菲閉著眼睛細細品味的表情,沒想到她突然睜開一雙紅眼睛,竟然把盅子從自己手中一把搶過去了。“這些都是我的,不許跟我搶!”明視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句,埋頭便細品起來。

  慕迎霜腦中已然為《白兔記》構思出一段新的後傳了。

  “世菲姐姐,你是不是過了今晚又要走了?”慕迎霜正在書案邊揮筆寫著什麽,像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明世菲身子顫抖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燉盅:“這個問題的答案你是知道的,還來問我?”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不久之後。”

  “不久是多久?”

  “不久嘛,就是這次見面和下次見面,中間不會相隔多長時間啦。”

  “那到底這個相隔的時間是多長?”

  明世菲沉默了。她朝慕迎霜伸直了雙臂,等待著慕迎霜。慕迎霜從案前緩步走過來,手裡拿著那張略略泛黃的花箋。

  “做了這麽多年的煢煢白兔,神思有些倦了,世菲姐姐不能帶著籠子抓我走麽?”慕迎霜把明世菲從榻上抱起來,她的身子是那樣輕盈,慕迎霜隻覺得自己像是抱了一卷七彩的雲。

  “你要留在京城,做你的天下第一文人,寫你的《白兔記》。你安然地生活,我才能放心。”明世菲蜷縮在慕迎霜的懷裡,對著慕迎霜的眸子粲然一笑。

  “那我今晚能抱著你睡麽?”

  “好呀。但是我是你姐姐哦,動手動腳是不行的。”明世菲媚眼如絲,嫣然一笑。

  第二天早晨慕迎霜醒來的時候,爐子也燒得很熱,但是空蕩蕩的屋子又余下他一個人了。

  那張花箋的落款多了另一隻簡筆勾勒的兔子,用身子把那隻正欲奔逃的兔子擋住了,讓那隻兔子鑽到了它的懷裡。

  慕迎霜坐在書案前,鋪開一張宣紙,研墨提筆,卻發現自己竟然回憶不起她清晰的樣子。

  他隻隱約記得那雙深藏桃花的紫紅色的眼睛,隨意搭在額前的一雙瑩潤粉紅的耳朵,頭上簪著的一支明黃的月釵。

  至於面龐,至於衣著,至於身段,至於肌膚和秀發的觸感,至於呼吸的聲音和味道,全都像是一縷香霧,撲向他的識海,又消散了。

  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宣紙上,他想要走出門去把自己埋在雪裡,想要把桌上的硯台直接扔出去摔碎。

  可當他望見昨晚那個燉盅此刻已然如新地擺在爐子旁,他只是抱起了昨晚曾被伊人枕在頸下的那隻藤枕,閉上眼睛,把整個臉都貪婪地貼在了那隻枕頭上。

  上面似乎還保留著一點溫度。

  後來,慕迎霜每次想起她的時候,都會抬頭去望月亮。

  月輪裡總會有一個兔子的影子,偶爾還有一個女子的倩影。慕迎霜覺得那就是世菲從月宮中看著自己。

  他會在心裡對著月亮許願,起初是希望自己可以再一次見到世菲。

  過了幾年,他娶妻生子,從舊宅搬到新的大宅院。

  每月的十五,他都會獨自一人回到舊宅,飲著花草釀去看月亮。可是世菲再沒有來過。

  再後來,慕迎霜從天下第一文人,變成了天下第一大文人。

  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詠物抒情,世上再無一人不欽服他,再無一人不敬仰他。文壇愛他的風格,帝皇誇他的情志,耆宿泰鬥也自稱不如。

  他不再許願自己可以再見到世菲,他只希望每天就這樣看著月亮的時候,明視都能開心地過得好,能夠無憂無慮,能夠順遂無虞。世菲應當不是一般人吧,她能辦到的吧。

  慕迎霜相信月亮上的明世菲也一定看得見他,這個文傾朝野,她口中的“天下第一文人”。

  他平生最喜歡畫兔子,在他的筆下,簡筆勾勒的兔子神態各異,栩栩如生。宮廷裡的畫工多次請教他,他都隻說,自己也是多年前偶然得了一位高人的手跡,這麽多年揣摩得的。

  他還喜歡吟詠月亮,他的詩詞裡月亮是故人,是摯友,是求而不得在水一方的“伊人”。別人的筆下是人常在、花常好、月常圓,他的筆下月亮是帶著點幽怨的靈魂,是永遠抵達不了的遠方。

  天下的人都叫他“迎霜居士”,迎霜兔便是白兔,白兔便是月神。他不以此為號,但別人這麽稱他,他亦不怒不避,久而久之,也就寫進書裡了。

  壬寅虎年的年末,慕迎霜帶著小孫女逛廟會,見著了一只在寒風裡抖抖索索的小兔子,就關在一個破舊簡陋的鐵籠裡。她瞧見了那隻兔子就走不動道了,扯著爺爺的袖子,一定要爺爺給她買下來。

  慕迎霜站在那裡,他回想起若乾年前自己在天街第一次見到那隻兔子的時候,那身處牢籠卻眼望四周的好奇的眼光。

  那天慕迎霜打破了自己親自立的禁養兔子的家規,提著那隻小小的白兔進了舊宅的門。

  他摸著小孫女的頭悄悄地說:“蔚兒,咱們家不許養兔子,爺爺看你實在喜歡,偷偷養在這兒。回去咱們不和家裡人說,什麽時候你想看小兔子了,就來爺爺這兒好不好?”

  蔚兒乖巧地點點頭,打開籠門把兔子抱出來,摸著它身上細軟雪白的絨毛,貼了貼它的臉。小兔子也像蔚兒似的,一臉乖巧的樣子,三瓣嘴一嘬一嘬的,卻不掙扎,還拿耳朵去蹭蔚兒吹彈可破的臉。

  慕迎霜布滿皺紋和暗斑的眼眶紅了,又覺得心內似乎溢滿了幸福。他心中那條幾十年不曾彌合的暗痕猶在,可此時摸上去竟然沒有那麽疼痛了。

  他帶著小孫女回到家裡,告訴家人自己以後還要搬回舊宅子去住,今年就在舊宅過年了。妻子沒有說什麽,也攔住了想要勸說他的兒子和女兒,隻溫和地說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你去吧”

  在家人面前,慕迎霜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抱住自己的妻子愴然涕下。妻子只是如往常一樣撫摸著他的頭頂,緩緩地梳理著他頭頂的白發,梳著梳著,自己也忍不住淌下淚來。

  “迎霜,有點天下第一大文人的樣子,孩子們都還看著你呢。”妻子忍住淚,伏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慕迎霜像是沒聽見似的,只是更緊地抱著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幾十年的女人,泣不成聲。

  蔚兒看著爺爺和奶奶哭著抱在一起,不解地問旁邊的媽媽:“媽媽,爺爺奶奶為什麽哭啊?是發生什麽事了麽?”

  媽媽紅著眼眶對蔚兒說:“沒有。爺爺奶奶是因為高興才哭的。”

  蔚兒追問道:“媽媽,為什麽高興的人卻要哭呢?”

  媽媽低聲念叨著:“是啊,為什麽高興的人卻要哭呢。”

  除夕的頭一天晚上,慕迎霜搬回老宅。他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裡他看見了自己那身著戎裝的父親和一身盛裝的母親,看見了年少時的摯友,進入文壇之後認識的諸多知己,看見了那個坐在金殿上的帝皇。

  他也看見了明世菲。夢裡的世菲光彩照人,身周都散發著聖潔的光芒。但是她面前卻有一層薄薄的彩紗,他想伸手去撥開那道面紗,卻發現自己的手根本觸碰不到。

  隱隱約約地,他看得見面紗下面那張面龐之上的笑意。世菲好像在對自己說著什麽,然而聲音傳到慕迎霜的耳邊都變成了層層疊疊不甚分明的回聲。

  他伸手去抱世菲,世菲的影子卻直接消散了,他在天地間放聲呼喊,卻無一個人回答。他奔跑著,騎著馬飛馳,穿過落英繽紛無邊無際的荒野,閴無人跡。

  醒來的時候天大亮了,慕迎霜推開窗子,外面已經是一派銀裝氣象了。無風,紛紛揚揚的雪片就垂直地滑落下來,覆蓋在庭中的小橋、舊亭與封凍的塘面上。

  他一生中看了無數場雪,總有那麽幾場飄散在自己的記憶中揮之不去。有些人踏入雪中,美則美矣,也不過是琉璃易碎,彩雲易散,雪在暖陽間消融了,那些影像亦消融了。

  慕迎霜翻開桌上厚厚的《白兔記(總編)》,從書頁的夾縫裡翻出了一把小鑰匙,打開了一個小櫃子的銅鎖。

  他把藍色釉的瓷瓶裡所存的花草釀倒進燉盅,又小心地捧起遍布裂痕的燉盅,放在了小泥爐上。花草釀慢慢地翻滾著,不斷有氣泡湧現在液面上,一股馥鬱的花果香氣在屋子裡彌漫開來。

  那只在屋裡四處跑動的小兔子,此刻聞著花草釀的香氣,竟急切地站起身來,朝慕迎霜揮著前腿。

  慕迎霜笑了,抱著它放在榻上。它是那樣地輕若無物,可是那顆跳動著的熾熱的心臟,又是那樣真實地在慕迎霜的手中搏動著。

  有一個瞬間他甚至想把燉盅裡的花草釀喂給面前這隻幼小的兔子,但是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可能會讓兔子一命嗚呼的念頭。

  它畢竟不是她,即使它有那麽一絲像她。

  白兔臥在他的手爐旁邊,他怕白兔貪暖燙傷,便把他抱到自己胸前,用大氅裹著,只露出一個小腦袋。他靜靜地坐著,還讀著那本《白兔記》。正讀到“月有精魂,生而為兔,兔若入夢,便攜夢者魂魄同去,至於月宮”,已經是精力不濟,昏昏然歪倒在榻上了。

  癸卯年的第一個清晨,慕迎霜的兒女到舊宅去給他拜年。

  他們遍尋舊宅,不見慕迎霜的蹤影。屋子裡有一股很濃重的花果香氣,就像是春天京郊的河谷裡慣常有的那種香氣一樣。

  燉盅在爐上,已經片片碎裂開了,爐子也已經滅了。屋裡的大暖爐還開著,只是木柴也將要燒完了。

  蔚兒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大聲喊道:“我的小菲呢?小菲怎麽不見了?”

  媽媽在旁邊滿臉疑惑,按在她的肩上問道:“什麽小菲?”

  “就是之前養在爺爺這兒的小白兔啊!爺爺說我只要來了它就在屋子裡,怎麽不見了?”說罷,她突然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可是在場的大人們臉色都已經變了。

  慕家的大兒子急忙回家去問家裡的主母、慕迎霜的妻子。可老太太隻說了一句:“不用找了,你們回來吧。他想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的。”便丟下來人轉身往家裡的月神壇走去了。

  《白兔記》因為一代文豪慕迎霜的突然失蹤再次名聲大噪。

  有人說慕迎霜年輕時候遇上了月神的使者,所以才能寫下如此感人至深的故事;

  有人說慕迎霜自己就是月神的使者,只是在人間施行文術,傳播教化;

  也有人說故事裡的“明視”其實是慕迎霜年輕時邂逅的情人,他終其一生都在增補的,是他不想忘卻的記憶。

  這一切已經無法求證,正如慕迎霜的詩畫才能究竟是從何而來,他的花草釀是以什麽配方製成,都隨著他的失蹤湮沒在了他失蹤那夜的沉靜雪地中。

  慕迎霜的舊宅從那天起被慕家主母鎖起來了。多年之後慕家後人不聽已故主母的勸告,打舊宅的主意,一開門竟然看見跑出好多雪白雪白的兔子來,可是再著人去尋,一隻也找不見了。宅子鬧鬼的消息傳出去,也沒人再想去動這個宅子了。

  再後來,慕迎霜的老宅被改成了書院,住滿了孩子。

  有的孩子半夜起床如廁,時常還看得見大大的兔子,半夜在書院的天上環繞。可是當孩子們把這件事對那個年輕先生講的時候,先生只是面露尷尬,又說一些“子不語怪力亂神”,怎麽看都像在搪塞。

  孩子們都覺得先生年紀不大卻是個老學究,師母倒是個開明的人,閑來無事最喜歡聽師母講那些志怪故事。師母長著大大的紅褐色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櫻桃顏色的小嘴,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每天都帶著頭巾。師母會做花草釀,這裡的每個孩子都愛喝。

  每年春天,書院裡的草木都長得蔥蘢茂盛,整個書院都是花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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