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圍棋中,有本手、妙手、俗手三個俗語。
其中,“本手”是指合乎棋理的正規下法;
“妙手”是指出人意料的精妙下法;
“俗手”是指貌似合理,而從全局看,通常會受損的下法。
當然,這是常規解釋。
如果按照黃承彥的解釋。
那本手,除了字面意思那“本分的一手”外,更是中庸的一手,是介於壞與好之間的一手,但中庸不等於平庸。
比如…關麟。
若他畫出連弩、偏廂車、木牛流馬的製造圖,黃承彥將這些軍械製造出來。
然後作用於戰場上,出奇不意,重創敵軍。
這便是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一手”,出奇製勝,可堪為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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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關麟沒有這麽做,他選擇將這些軍械昭然於世。
這麽做雖引得多方角逐,或許能大肆賺上一筆,卻不免讓敵人有所防備,在戰場上失了“出奇”二字,也失了“先機”!
如此這般,在很長時間內,黃承彥覺得,此為“俗手”,庸俗的一手。
是年輕人年輕氣盛,必須經歷過,才會懂得一手!
可偏偏在這種情況下。
關麟借這些軍械,引發江東與交州的爭鬥,更是引得襄樊的敵軍主動出擊,陷入埋伏。
當黃承彥聽到這些時…
他下意識的感覺是,關麟這小子,愣是將這俗手打出了不可思議的效果,如此這般,這俗手反倒是成為了那時最好的選擇。
原本這盤棋,下到這兒,也就結束了。
偏偏,關麟這最近的一步,一下子將殺入敵軍內部的“棋子”與外圍的“棋子”呼應住了。
甚至…
他還將一枚最重要的棋子,神乎其技埋入敵軍的內部。
至少,理論上是可行的。
這就有點兒“妙手”的味道了。
而所謂“妙手”,在黃承彥看來,是卓越的一手,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手,是本身具有極強“隱秘性”與“唯一性”的一手。
這般“妙手”在尋常的棋局中,可不多見。
甚至,很多人在對弈的過程中,往往太過拘泥於局部,下出“假妙手”,弄巧成拙,導致全盤思路的偏差,功虧一簣。
謀略布局恰似星落棋盤,對布局者的要求極高。
而想要在其中,下出真正的“妙手”,那需要的何止是超凡的天賦,更有長年累月的習練與閱歷的沉澱。
可偏偏,關麟…這小子這麽年輕,可這一招“妙手”,下的夠“隱秘”的…
也夠…妖孽的!
這讓黃承彥不由得感慨。
——『這小子,夠陰險的呀!』
——『至少對敵人…是如此!』
當然…
這也是黃承彥第一次,也是最近的一次,最真切感受到了破曹的希望。
——讓李藐借助曹丕這個跳板,跳入曹營麽?
——讓一個詩人做世子麽?這詩人…不就是那曹植麽?
那麽…
為什麽是曹植呢?
是因為他弱麽?
一連串的問題浮現在黃承彥的腦門。
不過,很快…
黃承彥就搞清楚了。
不…不是因為曹植太弱,而是因為有人隱忍了太久,他會不甘!
想到這裡的黃承彥,他的眼眸緊緊的凝起。
越是品味這小子的布局,越是覺得…這“妙手”妙的出奇,妙的神乎其技!
有那麽一瞬間…
他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小子的謀算,或許與他那女婿諸葛亮的風格不盡相同。
但,黃承彥覺得…
這小子所達成的效果,保不齊諸葛亮都未必能做到!
這小子對於劉備,對於關羽,對於諸葛亮,雖未必多麽的出色,但一定彌補了他們在某些方面,比如“陰謀詭計”上的不足!
越是這麽想,黃承彥越是心情悸動,難以自己。
等等…
突然間,黃承彥又想到了一個別的點。
一個關麟這番布局中,至關重要,且無法忽視的一點。
“小子…你似乎漏算了一條?”
“啥?”關麟連忙問道。
黃承彥則語重心長。“你漏算了最不該忽視的曹操!”
啊…
在關麟驚訝的目光下,黃承彥細細的提醒道:“扶持曹丕,或是曹植,雖看似至關重要,但事實上,只要有曹操還在,那世子對曹魏的影響就會有限!”
“只要曹操在,那曹魏也決計沒那麽容易崩潰、瓦解…”
黃承彥深深的感慨道:“譬如三年前,潁川荀氏的荀彧、荀攸因為與曹操在‘稱王’上意見的向左,而相繼隕落,誰都以為失去了潁川荀氏的助力,這是對曹魏的重創,是對曹操的重創。”
“可事實上,沒有潁川荀氏,還有潁川鍾氏、還有潁川陳氏,還有河內司馬氏…只要曹操還在,他身邊的氏族就會源源不斷,他的一乾公子就不敢越雷池一步!”
“便是為此,用一個李藐嗎,扶持一個曹植,就能讓曹魏四分五裂麽,這個計劃太理想化了!”
這個…
面對黃承彥這番語重心長的提醒。
關麟的眼眸漸漸的睜開,他沒有立刻回答黃承彥的話,而是將視線移向北方。
盡管有群山阻隔。
可關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群山,仿佛看到了那中原九州大地上,看到了那裡的主宰者——曹操曹孟德的身影!
與此同時,他還看到的,是一個曾經威武不屈,如今卻日趨年邁的老人!
看到的,是寒風吹在這老人那蒼白的鬢發上,他捂著頭顱,因為頭風而痛苦不已的模樣。
呼…
關麟長長的籲出口氣。
他淡淡的道:“今年曹操已經六十歲了,他的身子骨就算能跟老黃你一樣硬朗,但他卻患有極重的頭風!”
“建安十三年,曹操就讓華佗為他醫治頭風,華佗提出的是‘歸隱山林、以太康之氣提神醒腦’,十年後或可痊愈!但此舉得罪了曹操…讓曹操將華佗歸為‘衣帶詔’同黨,華佗也在獄中遭拷打致死,從此之後,曹操的頭風再也無法根治。”
話題引到曹操的頭風上。
黃承彥像是一下子明悟了。
他也不下棋了,一雙眼睛炯炯的望向關麟。
“你的意思是,曹操會不久於人世!”
“不會那麽快!”關麟輕擺了下手,“但,往往病患自己最了解自己的病情,也因為如此,曹操一定已經開始著手考察世子的人選了…我們的時間已經很緊迫了!”
聽到這兒,黃承彥微微的眯著眼。
關麟的話則還在繼續。
“曹操是梟雄啊,他遲遲沒有定下世子之位,就是因為,在他的眼裡,這天下是大爭之世,這世子之位,他曹操的兒子必須去爭,必須去爭得光芒萬丈!”
“在他眼裡,若是連一個世子之位都爭不到,那比爭世子更難十倍的,這紛亂的山河又如何一統?”
關麟的提醒,讓黃承彥意識到了什麽。
他喃喃道:“怪不得,昔日曹操攻下鄴城後,得到河北俊才清河名士崔琰!恰逢此崔琰有一女正當婚配,於是曹操就替兒子曹植求親…可那時,他的長子曹丕也未婚配!此前,我一直沒有琢磨透…這其中的含義,經你這麽一說,此舉倒是有些鼓勵兒子爭奪世子之嫌!”
名士往往最關注名士。
比如清河名士崔琰,黃承彥與他…算是神交許久。
自然,對他的事兒也會刻意留意。
關麟補充道:“老黃啊,我再告訴你一個秘聞,別看那曹植娶的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可他心頭其實早有心儀之人?”
“誰?”黃承彥一下子好奇了,
清河崔氏的女兒,還不能讓這位詩人,這位才子滿意麽?
卻見關麟雲淡風輕的一揚手。
“曹植心儀的,是他大嫂!”
“也就是…曹丕的夫人,就是那位讓劉楨因為‘平視’而領下不敬之罪,罰服勞役的中山無極甄家第五女——甄宓!又稱甄姬!”
言及此處,關麟一攤手。
“英雄難過美人關嘛…當然,而這也是…我們的機會!不是麽?”
關麟的眼睛炯炯有神,說到“不是嗎”三個字時,他眨巴了一下。
——『原來如此!』
黃承彥深深的沉吟了一下。
旋即…
“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我最看不透的,其實,還是你這小子…以往,曹操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你知道!現如今,他兒子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你也知道,你這小子…才最是古怪呀!”
“哪裡,哪裡?”關麟笑道:“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關麟,也就是比管仲、樂毅強上那麽一丟丟,比起薑太公、張謀聖,還是要欠缺一點點的…”
似乎,在關麟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謙遜”二字。
當然,說是這麽說。
其實,關麟很清楚,在曹魏集團繼承人的選拔中,曹丕太能演了,他一個“篡漢逆賊”,愣是彰顯出了忠漢的一面。
銅雀台作賦時,曹植的《銅雀台賦》,其中“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暉光。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於東皇。”
這是把銅雀台當作吟詠曹操功績的對象,言外之意,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反觀,曹丕《臨高台》中“行為臣。當盡忠。願令皇帝陛下三千歲。”隻這一句,就俘獲了所有忠漢臣子的心。
別看崔琰是曹植的嶽父,可事實上,無論是潁川氏族,還是河北氏族,更多的都是在支持曹丕!
這也是,曹丕繼位後,曹植、曹彰掀不起風浪的原因。
反之,若是曹植繼位…
河北氏族與忠漢臣子一樣會支持曹丕。
這於曹魏,就是一個全新的故事了。
當然,黃承彥不會知道這一層。
倒是關麟自比管仲、樂毅,自遜薑子牙、張良的話,惹得他一陣大笑。
“哈哈哈…”
待得笑聲落下,黃承彥感慨道:“老夫收回方才的話。”
這冷不丁的一句,讓關麟一怔。
“啥話呀?還特地得收回?需要把氣氛搞得這麽**麽?”
“老夫方才提到過,你讓我想到了一個人。”黃承彥的話變得一本正經。
“你不是說,是你女婿麽?”關麟反問道:“若是別人,那就沒意思了!”
“你可知道,何為《兵法陣圖》、《治國安邦》、《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黃承彥的問題觸碰到關麟的知識盲區。
他搖搖頭,倒是好奇的問道。
“這啥玩意呀?”
黃承彥也不回答,又問:“那你可知,何為《天書》、《地書》、《人書》?”
關麟又搖搖頭。“老黃,你這故弄玄虛,快說說,這到底這啥玩意啊?還有…你方才說我讓你想到了誰?”
“呵呵…”黃承彥苦笑一聲,“這些你都不知道,那…我說來你也不識得。”
黃承彥越是這麽說…
關麟越是好奇,“老黃,你這人不厚道,哪有說話說一半的道理!”
聽到關麟的責怪,黃承彥先是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依舊是故弄玄虛,“有機會,你可以問問我那女婿,他那羽扇從何而來?”
說到這兒,黃承彥一捋胡須,當即收起了棋盤,像是故意賣出個關子。
就是要調動起關麟的興趣,就是不讓他知道。
就是玩兒!
——『這老小子…』
關麟心頭暗自嘀咕一聲。
這可讓他好奇壞了,本要追上去接著問,哪曾想…
“雲旗…雲旗!”
“別藏著了,俺知道你在這裡。”
一道咆哮聲宛若虎嘯龍吟,瞬間就蓋過了這山莊內“咣咣”的鍛造聲。
而這如洪鍾大呂般的聲音,這沙啞的音調,一下子就讓關麟反應過來。
定是那黑張飛來了!
——『怎咧?』
關麟撓撓頭,一臉的不解,怎麽感覺…這黑張飛來者不善哪?
當即關麟渾身打了個哆嗦…
心裡嘀咕著,別是老爹總是在他這兒吃癟,這黑張飛…是來替老爹打抱不平的吧?
不會吧!
不會吧?
…
…
傍晚時分,夕陽殘照在斑駁的城樓上。
李藐黯然走過城門,看到城樓下,那公告旁,尤自圍著的大量百姓。
公告還是那個公告。
這公告告訴所有人,關四公子關麟是何等英明與睿智,除此之外…他李藐又是何等愚蠢與淺薄?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在公告旁的木樁上指指點點。
“知道嗎,那總是‘罵人’的李藐,就是赤身果體被綁在這裡的。”
“活該,且不說他平素裡見人就罵,單單險些壞了四公子的大事兒,險些壞了咱們江陵城的大局,這種人死有余辜,只是赤身果體,太便宜他了!”
“還蜀中名士呢?呵呵,我若是那李藐,如今…哪裡還有臉見人?找個地縫鑽進去得了!”
隨著一句句的議論。
李藐仿佛心頭受到了無限的重擊。
“咳咳咳…”
“咳咳咳…”
他連續不斷的咳嗽了起來!
而這份屈辱,讓他整個人宛若行屍走肉,讓他沒有臉見人。
讓他有那麽一個瞬間,會彷徨,會無措,會不知所措…會莫名需要承受這萬般的誤解。
還有…那所謂的孤獨。
不過…
每每會有如此心情時…
他又會想到,那一日,他與關麟最後一次在河邊對話時的情景。
那時候的李藐,他一本正經的告訴關麟。
“我李藐別無所長,唯獨有的就是這一張嘴!”
“誠如你所說,我罵劉皇叔也好,罵其他人也罷,我所做的這一切,都為了振興家門,然而…我之前的路走錯了,走窄了…若非你告訴我‘禰衡前輩的故事’,那我注定也會走進那條死胡同,十死無生!”
“可除了‘罵人’外,別的方法,我又能如何振興家門?我…我李藐,難道就要這般庸庸碌碌,如同行屍走肉般的過一輩子麽?”
說到後面,李藐的嗓音越來越大。
已是聲嘶力竭…
更是歇斯底裡。
他緊緊的拽著關麟的手。
“四公子,我覺得你說的對,如今我能振興家門的方法不多了。”
“而打入那曹魏內部,憑著一張嘴,把曹魏噴到四分五裂!這是最直接的能讓我與家門都受益的方式!”
“四公子,你是能讓那傲氣不可一世的關雲長都下‘罪己書’的人, 你一定有辦法,能讓我潛入那曹魏,能讓我混跡於其中,如雨得誰…我苦思冥想,能助我振興家門的,能助我成就一番偉業的,普天之下,也唯獨四公子你了!”
語重心長,聲淚俱下。
而面對李藐的坦誠,關麟的回答,只是簡單的幾句話。
“昔日禰衡一絲不掛,果露形體,以此羞辱曹操…讓曹操望而生畏?而今天,你要做的事兒比禰衡做的困難十倍,敢問,李先生可有如那禰衡般‘一絲不掛、果露形體’的決心?”
“深入敵後,孤軍為戰…四面均是敵人,沒有戰友,沒有任何暖心的話,李先生又可有能忍受這份寂寞、孤獨、痛苦、彷徨…甚至是所有人的誤解,最終向死而生的膽力?”
——決心與膽力麽?
關麟的這一番話…
又,又,又,又一次的震懾到他李藐。
這讓李藐的心情錯綜複雜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的回答鏗鏘有力。
——“吾,已經死過一次!”
——“這一次,且讓吾向死而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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