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禰衡跟李藐很像。
兩個人都是氏族子弟,禰衡的家族能為他編出“孝道”的段子,李藐的家族也能造出‘李氏三龍’這樣的頭銜。
兩人又都是率直、狂妄的性子。
各自的家族在本地,遠遠算不上翹楚。
而從古至今,特別是漢代…所有的家族,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便是讓自己家族成為當地最大、最有權利的家族。
誠如禰衡的家族,渴望成為“平原郡第一大家族”。
李藐三兄弟,自然也渴望在廣漢郡光耀門楣,成為一方翹楚。
可事實上,這條路哪是那麽好走的?
如同禰衡,家族的能量,不足以將他“孝道”的段子傳播出去,再如李藐,“李氏三龍”的頭銜,也僅僅是小范圍在傳播。
於是李藐就想效仿禰衡,靠著“罵人”揚名立萬。
只是…
關麟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他那炙熱的心。
這是因為,禰衡哪怕是“罵人”,哪怕是做“噴子”,他也一直在被人利用而已。
他的驕傲,他的張狂,反倒是成為了別人最有利的武器。
關麟的話娓娓道出。
二十三歲的禰衡,荊州求學遇挫,看不到希望,又寫信給孔融求其指點迷津。
反倒是孔融,一改以往對禰衡的愛答不理,主動派人找到禰衡,還把他帶回了許昌,更是語重心長的告訴禰衡,如今天子在許昌,新朝廷初立,需要招募天下名士。
他孔融便是為此被招過來的。
他也要將禰衡給召入天子麾下。
說到做到,孔融當即就寫信給天子劉協,向他推薦禰衡。
而禰衡,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何德何能?屢投名帖被拒,如今,竟然能被推薦給皇帝?
這不是做夢麽?
那時候的禰衡仿佛看到了光,看到了出仕的希望,看到了自己這些年摸爬滾打的不易。
——總算是熬出來了。
只是…孔融再次告誡禰衡,哪怕是舉薦給天子,可天子用你,也是需要一些名氣的,以往孝道那一套不行,得換個別的方法。
關麟講到這裡時,李藐那渴盼的眼神根本藏匿不住,他急問。
——“到底是什麽方法?”
關麟則指了指李藐,旋即感慨道:“跟你一樣,罵人!”
然後,關麟細細的道出了禰衡成為噴子的始末。
原來孔融是站在天子這邊的,是與曹賊勢不兩立的,他要禰衡加入的是屬於自己的漢臣勢力。
可…
偏偏,曹賊勢大,以潁川氏族為首的一系列大家族又以曹賊馬首是瞻,孔融要組建屬於漢天子的漢臣力量,何其艱難?
於是…
他就需要有人去鼓舞漢臣,需要有人去詆毀曹操,去削減曹操的威望,去讓曹操站在天下名士的對立面。
孔融就向禰衡的提議,讓他罵人…讓他用這樣的方式,揚名立萬!
於是,就有了禰衡說荀彧是小白臉,適合去吊喪。
說陳群是酒鬼,適合去賣酒。
說司馬朗是個胖子,適合去當屠夫。
幾乎所有與曹操交好的氏族,都被禰衡罵了個遍。
如此一來二去,禰衡是罵爽了,漢臣們也被點燃了,漢天子更是覺得大快人心,唯獨…曹操與潁川氏族覺得臉上無光。
而這時候,禰衡的名氣也因為他一次次的“罵人”而變的水漲船高。
所有忠漢的臣子都舉薦禰衡,天子也希望重用禰衡,這使得曹操變得極其難做。
…如果曹操不選禰衡做官,那他曹操還是忠漢麽?他還是“奉天子”麽?
可如果選了禰衡做官,那不就說明,曹操認可了禰衡,認為荀彧、陳群、司馬朗…這些人以及他們背後的氏族是酒囊飯袋麽?
這是兩杯毒藥!
而聽到這兒。
李藐大呼一聲,仿佛將心頭的憤恨悉數喊出,“一個‘逢人便罵’的禰衡,卻讓那曹賊如此為難,痛快!痛快!”
面對李藐的悸動。
關麟直接反駁道。“痛快你二大爺!”
他搖搖頭,一針見血的提醒道:“你還是只看到了表面,沒看到實際,此舉…禰衡的確名滿天下?可…他做官了麽?他的門楣光耀了麽?他的張狂?對他本人究竟是好是壞呢?是啊,漢天子高興了,孔融高興了,漢臣們高興了,可總是要有人…去直面那曹賊的怒火!”
——咯噔…
隨著關麟的這一番提醒,李藐的眼瞳幾欲爆裂而出。
隻一瞬間,他便明悟了…
的確,所有人都在高興,可唯獨禰衡一個人在直面曹操的怒火!
而這份曹賊的怒火,勢必…
果不其然,關麟接下來的講述應證了這點。
禰衡如此名聲,曹操邀請禰衡,要召見他。
禰衡自然很高興,他覺得,這一定是曹操要讓他做官,他滿懷信心的要去見曹操。
可孔融卻告訴他,別激動,這才哪到哪了,曹操請你去,你不去,甚至罵他,如此一來,名氣不是更大了麽?
官不是更大了麽?
禰衡一聽覺得有理,他就是靠“罵人”名滿天下的,如今有機會罵曹操,豈能不把握?不珍惜?
於是…
禰衡拒絕了曹操的邀請。
果不其然,坊間禰衡的名氣更大了,那個把潁川氏族、河內氏族罵了個遍的禰衡,竟然拒絕了曹操,還罵曹操。
——鐵血真漢子!
——牛逼!
而曹操卻不得不再度表達誠意,又一次請禰衡。
這次禰衡去了,曹操也的確是要給他官,卻只是讓他當一個鼓吏。
還說什麽…本打算提拔禰衡做個主薄之類的文官,可眼下沒有位置,就先從鼓吏候補吧?
而這…不正是曹操的報復麽?
他這是在羞辱以“禰衡”為急先鋒的那些忠於漢室的文臣。
禰衡本想拒絕,怎奈,他被孔融告知,天子知道了這件事兒,天子要重用你禰衡,在此之前,需要你做一件事兒。
關麟講到這裡時。
李藐已經回過味兒來了,“你是說,禰衡為曹操擂鼓那一日,他之所以當著曹操與所有賓客的面脫下衣服,一絲不掛,這是…這是…漢天子授意的?”
關麟的回答是。
——“或許不是漢天子授意的,但一定與孔融脫不了乾系…孔融就是要借禰衡去羞辱曹操!去重振漢臣的力量!”
呼…
聽到這裡時,李藐像是會意了什麽,他一下子就變得悚然了起來,緊張了起來,豆大的汗珠如雨水般淅瀝瀝的滑落。
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從禰衡的故事中,李藐仿佛看到了自己。
禰衡渾身赤膊羞辱,一絲不掛的曹操,這不正如他酒宴之上公開羞辱劉備麽?
他…他一意孤行,走出的這條振興家族的路,似乎從一開始起就錯了。
而禰衡就是赤果果的例子啊!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
之後,就是說書人講述的那般。
曹操想要羞辱禰衡,讓他做故吏。
可禰衡並不穿鼓吏的衣服。
曹操身邊的管家怒罵他,結果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兒一絲不掛!
——脫了,全都脫了。
也正是這一脫,讓曹操感慨,“我本要你做鼓吏是為了羞辱你,不曾想最後卻被你給羞辱了。”
也正因為此,禰衡在整個大漢大火,火出了邊際。
幾乎被所有反曹義士視為第一人!
甚至,曹操也怕了,這禰衡他是既不敢用,也不敢殺…
於是就把他送給了劉表。
接下來,便是禰衡在劉表那兒對荊州一眾才子的“斥罵”…
這很容易理解,當年禰衡去荊州劉表開設的“學經堂”,所有人對他愛答不理。
今兒…禰衡頂著“火出邊際”,他再度“王者歸來”,自然…他覺得,荊州所有人對他已是高攀不起!
然而隨著他越罵越痛快,他的名字就越大,他本人就越火…
甚至到最後,公然將劉表寫給漢天子的奏書撕毀,說這奏書寫的狗屁不通。
再到後面,劉表也有點兒吃不消了,劉表手下的文官更是怕極了這位。
於是…
只能聯合起來,把禰衡送到劉表的部將,江夏的黃祖處!
聽到這裡時。
李藐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關麟講述的…雖與說書人視角中的故事完全同步,卻又幾乎是隱晦的、不為人知的一幕…
李藐整個人驚了。
他忍不住問道。“那…那禰衡為何最後會被黃祖所殺呢?相傳黃祖父子對禰衡極是尊重啊!”
是啊…
曹操恨禰衡,卻不敢殺禰衡,是擔心背上罵名,是擔心徹底的站在名士、士大夫的另一面。
當年在陳留殺一個小小的邊讓,就差點讓他“魏武霸業”徹底掀翻。
劉表也恨禰衡,更不敢殺禰衡,素來在乎名聲的劉表,更擔心背上罵名。
可江夏太守的黃祖,他又不擔心這罵名加身麽?
李藐拋出了他的疑問。
“誰告訴你?禰衡是黃祖殺的?”關麟直接反問李藐…
李藐一下子愕然住了,“不是黃祖,還能有誰?”
於是關麟將接下來的故事娓娓講述。
禰衡的確很受到黃祖的重視,黃祖所在的江夏位於“抗東吳”的第一線,黃祖手下又沒有什麽文人,禰衡憑著“火出天際”的名望,到那邊很輕松就成為了首席文官。
所有江夏的文字工作,黃祖都交給禰衡處理,黃祖的兒子更是與禰衡稱兄道弟。
甚至有一次,宴請賓客,黃祖的兒子特地把禰衡請來炫耀,讓禰衡以“鸚鵡”為題做一篇文章,禰衡是提筆就寫,一氣呵成,所有賓客都驚呆了。
禰衡又一次在江夏揚名。
可這種時候,禰衡已經習慣“罵人”了,他罵人罵了幾年,從一個卑微的白身,罵到了黃祖的首席文臣,如今的他,出口成髒,一天不罵人就渾身難受。
於是,一次宴會上,禰衡下意識的就稱呼黃祖為“死老頭”!
黃祖大怒…
可禰衡覺得無所謂。
在他的世界裡,因為他罵人,而大怒的人多了,荀彧、陳群、司馬朗、曹操、劉表…這些人越大怒,他禰衡越是火出天際。
於是,禰衡照樣罵,像是這幾年來的每一天一般,越罵越是起勁。
哪曾想,黃祖畢竟是武人,到得最後,忍無可忍,他大喊一聲“左右,把他拉出去砍了!”
當然,禰衡不為所動,更沒有絲毫恐懼。
是啊…
說出過要把他砍了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可他現在不是活的好好的?
甚至,不僅活的好好的,還活的十分精彩!
甚至這一次頂撞黃祖,保不齊又一次能讓他再度爆火一把!
只不過,沒曾想,這一次…不是鬧著玩的!
真的一刀劈向了他的脖頸。
禰衡還想張口罵,可腦袋已經掉落在地上。
——而屬於禰衡的故事,也就到此結束了!
說到這裡時,關麟算是把禰衡的故事全部都講完了。
李藐聽著…隻覺得觸目驚心!
當然,他還有疑問,“黃祖最終就沒攔一下麽?儼然…黃祖方才提及的‘殺他’,不過是氣話!”
面對這很傻很天真的提問。
關麟一攤手,“攔了呀,可有卵用?”
“因為想殺禰衡的人太多了,他們知道黃祖說的是氣話,可他們更知道,這是殺禰衡最好的機會!”
“禰衡這輩子靠罵人而名聲大噪,但,他何曾想過,那些被他罵過的人,表面上不敢得罪他的人,暗地裡卻有多麽的恨他?也正是為此,這些文人,豈會等黃祖收回成命?豈會等黃祖的兒子去阻攔行刑,他們要的,就是尋覓到一個時機,然後把禰衡殺了!”
講到這兒,關麟感慨道:“方才你還說,禰衡痛罵曹操,是壯哉、壯哉!”
“可人生一世,白駒過隙…一個人的奮鬥,無外乎是為了家門的光耀,可…到最後禰衡光耀了門楣麽?禰家如今在平原郡排得上號麽?”
“禰衡的故事,除了像你李藐這樣的人會為他鼓掌、叫好,會為他的遭遇惋惜、同情外,還剩下什麽呢?世人只會把他當成是一個笑話…一個靠罵人短暫名聲大噪,最終卻自作自受的笑話罷了!”
言及此處…
關麟本不想繼續說了,因為再說,難免就要涉及到這位“蜀漢第一噴子”李藐的身上。
在關麟看來,他跟這李藐就不熟。
禰衡這“三國第一噴子”倒下了,不妨礙李藐這位“蜀漢第一噴子”崛起…
你愛死死…
愛怎怎地。
然後,關麟一甩手就走了…
很瀟灑的走了。
輕輕的招手,不留下一片雲彩。
可…李藐卻一個人蹲在河邊,他忘記了吃飯,忘記了睡覺,忘記了時間…
關麟記得,第二天,他來得勝橋聽書時, 這貨竟還在這兒蹲著。
第三天,關麟好奇,不會真有這樣的“大傻缺”,還在那兒蹲著吧?
結果是,李藐不在了。
關麟還喘出口氣。
可沒曾想,他一回頭,裡面就站在他身後,跟個鬼魂一般,他一把就抓住了關麟的雙手。
委實嚇了關麟一個哆嗦…
就在關麟的驚恐中,李藐用那極致沙啞的聲音,語重心長的告訴他。
——“我悟了!”
——“若非你告訴我真相,我豈能這般…大徹大悟!”
——“悟了…悟了…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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