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明。
茅山第一家的金子招牌下,紅漆大門打開,身穿青袍白褂的錢真人走出家門。
對面破敗寒酸的茅山第一家正巧也開了門,賊眉鼠眼的吳真人同樣走出家門。
“阿發!”
錢真人斜眼瞥了一眼對面的吳真人,雙手負於身後,神情傲然的朝後喊上一聲。
“來了,來了。”
穿著一身黃色道袍,頭戴八卦帽的阿發跌跌撞撞的從門後走了出來。
他一邊拿著木梳,一邊將發油打開,緊接著將木梳剜出一些發油,恭敬遞了過去。
“師傅,你的發油!”
“嗯。”
錢真人輕嗯一聲,十分滿意的接過帶著發油的木梳,頓時朝頭上梳去。
這樣傲嬌的一幕,直看得吳真人嘴角抽搐不已,“哼,真以為自己帥啊,搞怪!”
言語鄙夷不屑。
根本沒有稍加修飾的意思。
錢真人聽在耳裡也沒有去過多計較,將木梳遞回給阿發,摸了摸烏黑噌亮的髮型。
“這不叫搞怪,這叫儀表!”
“儀表?臭不要臉才是!”
見兩人又要吵了起來,阿發無奈的站在一旁,並未出聲勸說什麽。
因為他知道,因為各自理念的不同,這倆師兄弟的爭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吳真人將就實事求是。
錢真人講究排場迂回。
兩者理念並沒有誰好誰壞的說法,只不過是各自生活態度的不同罷了。
眼見一天爭吵又要開始,錢真人卻並沒有再次爭吵下去,因為他今天有事要做。
“阿發,今天我們去哪兒談生意啊?”
錢真人看似漫不經心的問著自家徒兒,實際上卻是對吳真人無聲的嘲諷。
瞧見沒?睡醒就有生意上門了,你呢?
阿發看得頭皮發麻,捂嘴輕咳一聲,然後說道:“九叔約了我們在余園。”
“既然如此,那走吧!”
錢真人雙手負於身後,傲然的看了眼吳真人,率先朝外走去。
阿發連忙跟上。
吳真人輕哼一聲,嘴裡嚷嚷道:“有什麽了不起的,我也約了他!”
余園。
鎮裡出了名的三教九流之地,往日裡各方人馬在此聚集,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但今天,卻有些不同。
大堂裡。
氣氛凝重。
八位話事人端坐左右,腰間配著紅匣子槍,身後站著一位位凶神惡煞的小弟。
錢真人踏進大堂,見到這氣氛凝重的場面,頓時暗道:“糟糕,這次可不好玩!”
阿發、吳真人緊隨其後,同樣見到這劍拔弩張的一幕,皆是下意識的站在後面。
“兩位師傅,怎麽這麽晚啊?”中間人九叔立馬迎了上來。
錢真人強露笑臉:“嘿嘿,是啊。”
阿發、吳真人同樣出聲附和。
九叔見這三人緊張的模樣,卻並未給時間讓他們去適應,直截了當的對錢真人說道:“我們老大已經等很久了,這邊請。”
錢真人瞥了眼左右話事人們腰間露出的紅纓匣子槍,強自鎮定的跟在九叔身後。
阿發、吳真人小心翼翼的緊跟其後。
一行四人踩著樓梯登上二樓。
一具死屍橫放在中間。
一位穿著氣派長衫,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負手而立,身後還站著兩個小弟。
此人自然是余園的黑老大。
“老大,兩位師傅來了!”九叔領著錢真人三人上得樓來,就朝中年男人說道。
老大平頭八字胡,不怒自威,望著強裝鎮定的三人,眉頭不由得微微皺起。
這般小場面就如此經受不住,茅山第一家的名號當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呐。
九叔看懂了老大的意思,連忙向老大引見幾人,他先伸手介紹著錢真人。
“這位是金字招牌錢真人。”
錢真人頓時昂首挺胸,神色傲然。
緊接著,九叔又伸手介紹朝在旁獐頭鼠目的吳真人,“這位是……”
九叔話還未說完。
吳真人挺身而出,直接出聲打斷道:“叫我吳真人即可,派頭呢我不如他的大,不過我們這行不講究門面,最要緊講實際。”
老大微微頷首。
吳真人見狀心喜,直接來到躺著的死屍面前,低頭小心觀察著死屍的狀況。
只見屍體雙目緊閉,面色慘白,身上的屍臭味若隱若現,想必死了有些時日了。
最重要的是……屍體靠著高枕頭。
“有沒有搞錯啊。”吳真人臉色難看的站起身來,瞥了眼佇立一旁的老大,然後看向九叔說道,“這麽普通的常識都不知道?”
“怎麽了?”九叔問道。
“死人不能睡高枕的嘛,要不然他兩眼平望,望到哪個,哪個就倒霉呀。”
“這樣啊。”九叔恍然大悟。
老大身旁的小弟卻是聽不下去了,伸手去摸腰間的掛著紅布的匣子槍。
老大伸手擋住小弟掏槍的動作,對著對方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再看看。
這樣的一幕,卻是被早就準備暗中觀察的錢真人看了個正著,心中咯噔了一下。
“阿發!”
錢真人連忙出聲,阿發秒懂,從八卦袋中掏出金絲編制而成的枕頭遞了過去。
“不錯,先由要睡低枕頭。”
先由,是對死人的俗稱,起避諱。
錢真人率先肯定自家師弟先前所說的一番話,瞥見老大面色無異,這才繼續說道。
“低枕頭有很多種。”錢真人將屍體腦袋下的高枕頭抽了出來,“這種是窮人睡的。”
錢真人又將準備好的金絲低枕頭放在屍體腦袋下,“這種才是有錢人睡的。”
這樣的一幕,落在眾人眼中,不論是九叔還是老大等人都是微微頷首,暗道不錯。
“什麽狗屁窮人有錢人的。”
“我說的是窮人與有錢人的區別的嗎?我說的是死人要靠低枕頭啊混蛋!!!”
吳真人氣急,心中罵罵咧咧的。
拐彎抹角!
依舊是熟悉的拐彎抹角!
雖然師兄說的是什麽狗屁的窮人有錢人的,但實際上還不是將先前死人靠的高枕頭換成了金絲編制的低枕頭。
這不就是死人要靠低枕頭嗎?!
他錯了嗎?他沒錯啊,理是這個理!
可……為什麽。
經過師兄這一番拐彎抹角之後,不論是九叔還是老大他們,都露出佩服的神情。
難道說真話就真的錯了嗎?!
吳真人心中不服。
他直接走到屍體面前,一手捏開屍體的嘴,一手查看著嘴裡是否有封口的物件。
這一看,卻是心中微驚。
沒有!
屍體口中竟然沒有封口的物件存在,這群人竟然連這點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
“死人要含銅錢封口,要不然的話下地府,他會胡說八道,對活人非常不吉利啊!”
吳真人歎息一聲,手指捏著一枚銅錢放入屍體口中,不經意卻指向了一旁的老大。
老大翻了個白眼,卻不去理會於他。
這樣的細節,又被在旁的錢真人瞧得個明明白白,知曉老大不喜這番說辭。
錢真人當即挺身而出,打斷了吳真人接下來即將說出口的大實話。
“你懂什麽!”
“銅錢是普通人用的,像老大這種有頭有臉的人,普通的銅錢怎麽能配得上呢。”
阿發從八卦袋中拿出檀香木盒,將其打開之後就見一枚枚珍貴的銅錢典藏其中。
錢真人手指劃過一枚枚銅錢,然後在某處停下,雙指捏出其中一枚銅錢。
“這種銅錢是唐太宗貞觀之寶,只有我才有,至於普通銅錢,就留著你買燒餅吧。”
錢真人直接彎腰將之前吳真人放進屍體口中的銅錢替換成了他的這枚銅錢,然後就將替換下來的普通銅錢扔在吳真人身上。
吳真人當即冷哼一聲。
“哼,人才要面子,死人不用那麽講究!睡低枕頭也不保險,你看他兩眼向上望,就會數瓦塊兒,數著數著就房倒屋塌嘍!”
說完。
吳真人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布來蓋在屍體臉上,“一定要找塊白布遮著他的臉”
“對啊,死人不要面子,但是活人要啊,用這塊破尿片你說多難看”
錢真人準備好的綢緞布拿了出來,將吳真人那塊白布替換成他這塊上好的綢緞布。
吳真人見自己的準備又被師兄給破了個乾乾淨淨,不甘心的來到主事的老大身邊。
“老大,我這個人是老老實實的,有什麽就說什麽。”
“嗯。”老大微微頷首。
“我老老實實的告訴你,這個死人長的獐頭鼠目,生前一定沒做過好事啊,你看。”
伴隨著這聲“你看”,吳真人走到屍體面前,伸手掀開屍體衣角,露出肚上毒瘡。
錢真人見狀,連忙伸手將拍開吳真人的手,將掀開的衣角複原,遮住肚上毒瘡。
“又不是讓你來看相的,人都去了,真不會說話!”錢真人直接出聲點明其中關鍵。
吳真人尷尬一笑,又連忙來到老大身邊,“老大我老老實實的告訴你,這個死人呐若不好好處理將來一定會屍變的。”
此言一出。
場面頓時冷了起來。
老大眼眸微眯,斜眼看了眼兩人,身後的小弟頓時會意,掏出將腰間系著紅布的匣子槍頂在吳真人、錢真人的腦袋上。
“我是乾哪一行的就不必我多說了吧!我兄弟命短,早上路,這是我最傷心的事。”
老大皮笑肉不笑的邁步而出,剛走了幾步之後,便轉身面向這倆師兄弟。
“老子有的是錢,兄弟只有一個!”
“不管你們誰的本領大,送我兄弟回鄉安葬,這一件事情一定要辦的妥妥當當。”
言罷。
老大目露凶狠,指著吳真人的鼻子說道:“我也老老實實的告訴你,我兄弟這件事,我決定交給錢真人去辦。”
錢真人一聽,當即拍著胸口保證。
“大哥,你放心!”
“我用人頭保證,我一定將令弟的遺體安安全全,完完整整的送回鄉,入土為安。”
“好!”老大露出滿意的神色,摟著錢真人的肩膀,“那我們先去寫一張字據,嗯?”
“好!”錢真人同樣滿意的點了點頭,跟著老大勾肩搭背的去寫字據去了。
這一幕讓吳真人氣得牙癢癢。
阿發賤兮兮的來到吳真人身旁準備說些什麽,卻被吳真人開口打斷道。
“哎,別說了,算你師傅狠!”
“我老老實實的告訴你吧,像你這樣老老實實的是做不成生意的。”
“哼,咱們走著瞧!”吳真人恨聲道。
……
入了夜。
原本停擺在余園的屍體早就被收斂在金字招牌茅山第一家準備好的棺材裡。
嘭!
嘭!
嘭!
油燈擺在棺材蓋上, 昏黃的光線照得整副棺材黃橙橙的,釘著一排排的粗釘。
“七七四十九口釘啊,又要排成一字型,這要釘到什麽時候?太誇張了吧!”
阿發一邊握著錘子嘭嘭嘭地釘著釘子,一邊時不時的瞥了眼自家師傅埋怨道。
同樣釘著棺材釘的錢真人聽到這話,出聲解釋道:“不是誇張,是必須的!”
“師傅,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師叔有沒有吹牛啊?”阿發問道。
“他要是會吹牛,他早就發財了!不過這件買賣的確很麻煩!我已經查過了,這大哥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在世的時候缺德事做多了死都死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的。”
“他是怎麽死的啊?”
“給瘋狗咬死的啊,他肚子上不是有兩個爛洞嗎?”
“啊?”阿發渾身一抖,錘子差點脫手。
“不用太緊張!這個大哥的大大哥雖然是凶了一點我倒是不怕,我怕的啊,是你那個吃了癟的師叔暗地裡搞鬼。”
“不會吧?”
“不會?”錢真人翻了翻白眼。
自己師弟什麽德行他怎麽會不清楚,做買賣老老實實,堅信有本事終究會出頭。
但他卻不知道的是,他們師兄弟二人這點本事如果出了這個地界根本連屁都不是,如果再不懂得變通,哪裡能混出頭哦。
最關鍵的是。
他輸給自己心裡肯定不服氣,如果一心來搞事情,那這場送屍的任務可就難了。
阿發不懂,隻得嘭嘭嘭的釘著棺材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