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空一碧如洗,知了趴在門口的柳樹上一個勁兒的叫。
重新換了門匾的顧家大宅裡,院門翻新校正,幾條精壯的漢子挑著一擔擔殘磚碎瓦,倒去門外的驢車。
顧言一張椅子,一張小桌,曬著還不算炎熱的日頭,一邊看著清理廢墟的幫工,一邊拿筆在《縛妖集》緩緩書寫。
小鈴鐺挎著裝零碎錢的小包,像小管事叉著腰,稚嫩的聲音叫叫嚷嚷指揮這些漢子們,又擔心的叮囑爬上房頂的人大叫小心。
隨後是嘩啦啦被拋下的半截梁柱和瓦片,一捧灰塵瞬間吞沒小姑娘,看到灰頭土臉的鈴鐺,惹得一幫漢子哈哈大笑。
也有勞累得閑歇息的幫工,擦著汗水走到一旁大鍋,拿上杓子舀上一碗解渴的青梅湯,大口灌進肚裡,酣暢淋漓的叫了聲爽。
日頭漸漸西沉,橘紅的霞光溫柔的鋪滿大街小巷,遠方鱗次櫛比的市肆房舍,不久後,結了這一日工錢的幫工,笑呵呵的掂著手裡銅子,三三兩兩結伴離開。
“公子,我們也回後院吧。”
累了半日的小鈴鐺臉上紅通通煞是可愛,只是不停的揉著腳脖,顯然這半日讓她站的腿都酸麻。
顧言停下筆,看去要去關上院門的婢女,便將她叫住:“不急,等會兒有人過來,你去後廚看看有什麽東西可做些飯菜,過幾日,你去東市貼個布告,往家裡招些人手。”
“讓奴婢一個人做嗎?公子,奴婢才九歲……就要做這麽多事啊。”
“以後你就是家裡的女管事。”
小婢女后面還想說的話,在聽到‘女管事’三字頓時咽了回去,緊抿雙唇重重的點下頭,滿面紅光一蹦一跳去了側廂後廚。
日頭將落,橘紅的天光收斂,黑暗降下的一刻,一道身影出現在了尚未關上的顧家大門前。
“顧公子。”
劉大川依舊還是那聲破舊的衣裳,跨過門檻拱著手走了進來,拱起的手中,還拿著今日顧言遞去門縫中的那張紙條。
“顧公子可考慮清楚了?”
“劉大哥請坐。”顧言放下毛筆,抬了抬屁股,微微起身朝一旁早備好的凳子伸手一請,待對方落座後,倒了一杯茶水捧到面前,“父兄之仇尚未報完,我夜不能寐,朝廷既然禁止修行,我怎能錯過這場東風,就是不知,我該如何加入繡衣司?”
“這不難,今日回去,我便寫一封舉薦信,表去上級。”
喝了遞來的茶水,劉大川笑吟吟的說著,“顧公子有奇遇,已非凡人,家世清白,又與修行中人有著血海深仇,繡衣司自然不會錯過人才。”
“就這麽簡單?”
“自然不會,上面還有提燈、挎刀過來看看是否屬實,至於來多少人就不得而知。”劉大川端了茶水,喝的嘖嘖響,顧家的茶葉向來用是最好的,進了肚裡都能口鼻留香。
顧言早就備好了一份,從桌下拿過一個小盒,推到漢子面前讓他收下。
“劉大哥別嫌禮輕,家中剛遭難,並不寬裕,這點薄禮你且先收下,待日後再予補償。”
人情關系從來都是需要的,劉大川先是不收,可架不住顧言再三勸說,方才收了下來,不久,小婢女端了飯菜上來,並不算豐盛。
三人圍著桌子邊吃邊聊,顧言順道也問起關於妖物的事,比如如何成精,如何要害人,又如何去降服它們。
小鈴鐺聽到要說起這些,連忙放下筷子,將耳朵捂住躲到公子身後。
一邊的漢子倒沒在意小姑娘的舉動,看著露出星月的夜空,沉吟了片刻,說道:“妖物多是山中生靈得道,吸山林地埋靈氣,或夜空月華,日積月累。而公子說的害人,是一些妖物得了道行,發現吸人的精氣神,血肉之精,修行的更加快捷,便走了邪門之道。
通常來說,無論妖物有沒有害人之舉,常人見到它們大多會大病一場,輕則臥床數月,重則撒手人寰,實乃妖氣入體所致,在下在酒郎多年,碰上妖物害人不過寥寥幾次,多是一些下山的精怪,顧公子怎麽有興趣問這個?”
顧言給他斟了酒水,笑道:“往後入了繡衣司,別人一問三不知,不是給劉大哥丟臉嗎?正好,我好寫妖物怪誕之文,想親眼看看妖物到底長什麽模樣。”
“想見妖物?”劉大川端著酒杯愣了一下,隨即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
他這話說到一半又停下,眼下這位顧公子將來必然要接觸妖物的,若從未見過臨到提燈、挎刀問起來,確實有些難堪。
果然是讀書人,想得比他長遠許多。
“也罷,顧公子既然想見識,劉某倒是知道一個,不過不在酒郎縣……”劉大川聲音漸小,生怕旁人聽了去一樣,他湊到顧言身旁,附耳嘀嘀咕咕說了一通。
書生笑著點了點頭,舉杯與他輕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之後又聊了一些繡衣司的事,知道這司裡的主事,也就是掌印宦官喚司督,提燈、挎刀別看是下面之人,放到外面也是百人將的水準。
說了一陣後,顧言對繡衣司有了大概的了解,小婢女收拾了菜碟飯碗回屋後,他送劉大川出了院門後,他臉上微笑收斂,關上大門回走,一揚寬袖,成群的飛鼠從側廂飛來,繞著書生身旁,看著他重新坐到桌前,拿出筆墨書寫。
——酒郎西北二十裡,青棗往東十六裡,有新婦含恨而亡,村中怪事不斷,夜有喚名聲,聞者能見一婦掛於樹枝,凸眼吐舌,舌長半尺垂胸前,村人以為鬼,請法師降而又不除,方才知婦含恨成妖。
筆尖停下,心念一動,有飛鼠乖巧的抓著筆頭從他手中拖起,穩穩放在硯邊。
“就你了。”
顧言低聲呢喃。
翌日一早,小婢女便看到背著書簍出門的公子,眼淚汪汪的跟在後頭,直到院門口才被叫停下來。
“家裡你守好,我出去一趟就回,我屋子裡還有些碎銀子,拿去換了銅子,到時好給幫工結工錢。”
“嗯。”
小婢女知道家裡缺人手,不能同去,吸了口氣後,像個小大人一樣,向顧言保證將家裡看顧好的。
顧言也不擔心那些幫工使壞,畢竟他人還在的,自然怕顧言回來,將他們一一告官。
將事情交托清楚,獨自一人走入街道,沒了小拖油瓶,趕路的速度自然大大提升一截,到了人少的地方,直接化作白霧飄行十多丈,然後就累的臉色發白。
‘等以後修行高深,說不得也能飛天遁地吧。’
一想到,這是屬於自己獨有的修行之道,顧言心裡就滿懷期待,一路上,他也在不斷變化著嘗試,將這一階段定為凝血,鞏固血肉的含義。
按照劉大川之前對修道中人和繡衣司的分界,應該對應的就是抱丹和提燈。
當然到底如何,往後才會知曉。
眼下他還急著趕路,倒不是真要去見識什麽妖物,而是要……他看了眼,腰間懸掛的青銅鼎,身邊還需要添一些能用到的幫手。
二十來裡路,說遠不遠,時不時用上霧氣趕路,到的地方都還沒到晌午,田間還有不少農人忙活,拔著田裡的敗穗。
顧言看著天色也不急,裝作趕路歇腳的書生,向田地裡歇息的老農打聽那什麽鬼新婦的事。
老農聽到這聲詢問,嚇得差點從田埂上起來就走。
“哎喲,你這書生也是大膽,什麽都敢打聽,那東西害人的很咧。”老農大抵也是聽說,雙手比比劃劃的講道:“那舌頭有這麽長,快趕上人的手臂了,臉啊比屁股都白,兩隻眼睛血紅血紅的,還淌著血咧,我家老婆子去那村聽人說的。”
大抵是聽到這邊說起鬼婦的事,附近田間的農人紛紛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對顧言講道:“這位郎君,你可要聽話,別去找倒霉事。”
“就是就是,鬼可不是鬧著玩的。”
“唉,就是聽說那鬼也死的冤,剛嫁過去,還沒洞房,就跟男人吵了起來,公婆過來拉架,想必是想不通,當天夜裡就自個兒上吊死了。”
顧言拿著筆不停的點頭,將這些村人說的一一記下,旋即,笑著附和:“在下不會去的,就是好奇這類故事,記下來寫成書,供人觀賞。”
“不去就好,不去就好。”
最先的那位老農點了下頭,又歇了會兒,便拿起鋤頭,走去田裡。其他人見書生也準備起身離開,也都一一散了。
顧言收拾了筆墨,朝他們拱了拱手,背著書簍沿著腳下這條村路,繼續往下前行。
這邊昨日下過一場雨的緣故,道路有些泥濘,坑坑窪窪還有不少地方積著渾水,半裡之後,周圍已不見什麽農田了,下午露出黃昏時,又能見到一處處青油油的田地,拐過前面泥濘的彎道,便見到一座矗立山林邊的小村。
天色還沒黑,這個時候應該還有村人在田裡忙活,等黑盡了才往家裡趕,但顧言來到這裡,田間的農人老早收拾了農具,在溝裡洗了手腳泥垢,神色匆匆往村口趕。
有人看到顧言這個背著書簍的書生露出些許詫異,但也沒返回來過問,直到見顧言跟著走到村口,才有一個老婦人趕緊將他攔住,手揮了幾下,像是趕他走。
“這位郎君,你到咱村做甚?天快黑了,別到處亂跑。”
“老人家,我就是天黑了,過來借宿一晚。”
顧言慌手慌腳從腰帶翻出幾枚銅子,“在下會給借宿的錢。”
“這不是錢的事兒。”老婦人搖了搖頭,還是一個勁兒的勸顧言離開,周圍聽到動靜的村人扛著農具過來。
有脾氣大的村裡後生叫道:“你這人好不曉事,讓你走就走,廢那般話做甚?不走,那你就在這等到天黑,看你敢不……”
“閉嘴!”
老婦人偏頭呵斥了那年輕人一句,一般村裡都是沾親帶故,被老婦人一喝,那村裡後生也不多話了,瞪了眼顧言扛著鋤頭往家走去。
老婦人歎了口氣,朝顧言道:“也罷,你這外鄉人要借宿到老身家裡湊合一晚吧,借宿的錢就算了,明日一早就趕緊走。”
“是是。”
顧言感激的拱了下手,便跟在後頭走,老婦人家並不遠,就在村裡這條筆直拉伸的路邊,黃土夯實的牆,茅草搭的房頂,外頭也沒圍出籬笆。
進了屋簷,老婦人忽然回頭,“對了,有件事要跟你說,到了半夜聽到外面有人換名,你可不能答應啊。”
“為何?”顧言幫她把鋤頭放去牆邊,順道好奇的問了一句。
“你來時沒在路上聽說?”
“經過前面一個村子聽過一些。”顧言笑了笑,攙著老婦人進屋,“妖魔鬼怪又怎樣,在下可是讀書人。”
“你……唉。”老婦人歎了口氣,實在拿這個書生沒話說了,大概印象裡讀書人就這般模樣,天不怕地不怕,刀架在脖子上,嘴還硬的緊。
“反正半夜你別出去亂跑就成。”
貧寒人家一天隻吃兩頓的,有些上午中午,像老婦人家裡,就只有她一人,一天勞累下來,基本就沒力氣再去做飯,打水洗漱一番,便早早睡下,睡著了就不會覺得餓。
家裡自然也就沒晚飯可吃,也就沒給顧言張羅飯菜,只是騰了一間空房出來,鋪上有些霉味的被褥,讓他湊合一晚。
經歷夜幽山一行,風餐露宿成了習慣,顧言也沒覺得不適,本想再問問外面那些傳言的事,可老婦人不願多講,甚至忌諱莫深。
不像那些志怪小文裡,還口若懸河的說一大堆前因後果。
‘反正我也不是來給人伸冤的。’
顧言並沒有躺下,坐在床邊玩著青銅小鼎,拎著猩紅的舌頭,將鼎妖當流星錘甩來甩去,後者竟樂此不疲,在書生手裡蕩來蕩去。
星月遮去雲後,外面刮起微微夜風。
外面月光陰了陰,顧言聽著鄰屋響起了老嫗輕微鼾聲,便起身將房門打開,外面夜色幽靜,聽不到什麽人聲。
山中小村,基本少有人來,尤其外面還有這樣的傳聞下,路過的商旅行人基本不會來這裡投宿,村裡人忌諱,夜裡自然不會沒事出來閑逛。
二十多戶的村落,這一刻仿佛就只剩顧言一人,以及牆角、雜草裡的蟲鳴。
沙沙沙……
幽靜的山村,腳步聲走過村裡一棟棟房子,偶爾還能看到一兩戶人家,還有昏黃的燈光透出窗戶。
顧言幾乎將村裡走了一遍,也沒遇到傳聞裡的鬼婦,連一點興風作浪的氣息都沒有。
“難道沒見過這麽膽大的人,所以……”
吱……吱……
夜風拂過村裡幾顆老樹,樹葉沙沙撫響間,樹枝沉甸甸的發出聲響,像是隨時都會將樹枝壓垮一般。
冷風吹來,有涼涼的東西一下一下的點在顧言後勁窩。
回頭。
一對褪了色的紅繡鞋搖搖晃晃半空懸著,往上延伸,布滿汙漬的紅色裙擺,紋有花色的袖口是兩隻腫脹發黑的手垂在身側,歪歪斜斜的腦袋,掛著一條麻繩,原本應該好看的臉龐,發腫漆黑,嘴唇凸起,一條長舌吐了出來,掛在胸前散發陣陣惡臭。
那雙渾濁死氣沉沉的眼睛,大睜著直勾勾的看著前方一戶人家,隱約有‘咯咯……’扭曲的聲音從喉間發出。
掛在樹梢的屍身微微搖晃,死灰色的眸子微微動了一下,似乎看向了下方的顧言。
這次她覺得有些奇怪。
為什麽這個書生,沒有嚇得大喊大叫,或直接昏厥過去,而是和她對視?
微微用力,頸脖間的繩子自行松開,女屍緩緩從樹枝飄了下來湊近書生,她想要看看這個書生是不是已經嚇傻了。
那張浮腫發黑的臉龐還未湊近,原地一動不動的書生,抬起了手臂,呯的砸在她頭上。
重物落地的聲音嘭的響起。
一個青銅小鼎立在地上,伸出一條長舌卷在了她腳脖,女屍瞪著死灰色的眸子,月光下人的影子覆蓋過來。
那書生彷如妖魔彌漫淡淡霧氣。
下一刻,女屍腳脖的舌頭一緊,唰的將她拉去了鼎口,是一陣哢哢嘣嘣骨骼、血肉破碎的聲音,在這夜晚持續。
顧言閉著眼,仿佛享受著從妖鼎傳來的感覺。
斷斷續續的,還有女人生前的刻骨銘心的記憶,零零碎碎拚湊了起來。
吹吹打打的喜慶。
穿著親手縫的喜裙,被抬著花轎裡進了村子,在許多人起哄笑鬧聲裡,嬌羞的被媒婆背進了洞房。
宴席過後,外面的賓客散去,從未見過的新郎走了進來。
她看到滿臉癤子、齙牙的男人將來是自己的丈夫,成婚的喜悅被衝淡不少,新郎看著她哭哭啼啼的樣子,脾氣似乎也不好,朝她大吼大叫。
公婆也衝了進來,像是要給新來的媳婦下馬威,一起與兒子朝她吼叫。
不久,女人與他們廝打,撞在桌角,額頭血流如注。
嚇到了的一家,探了探鼻息,以為失手打死人,急急忙忙擦了血跡,將女人抬出屋子,套上麻繩,掛去了村裡一顆樹上。
窒息醒轉過來的女人望著倉惶離開的一家人背影,流著眼淚,奮力掙扎。
“求求你們……救我下來……我不鬧了……我會聽話……聽話……求求你們回來啊……”
那夜的風吹了一整夜,嗚嗚咽咽的響。
……
顧言看著已沒入鼎妖腹內的鬼婦,歎了一口氣。
回頭看了一眼之前鬼婦看的那間屋子,走到旁邊一家,抱了柴禾,堆到那家人門前,掏出火折子,吹亮火星,隨手扔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