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夜空是沒有星月的,黑夜中起伏的山巒間,偶爾響起的淒涼狼嚎聲裡,是一陣淒厲的嘶喊。
“放開我!爾等是何人,為何要綁我來山中!”
“要錢是吧?我爹有錢,我手書一封,明日就能讓他送錢來!”
依山而建的樓閣,彷如立山前的墓碑,昏昏暗暗的燈籠光裡,掙扎的身影被兩個道士架著從樓裡出來。
掙扎的人,書生打扮,相貌還算得俊朗,只是歇斯底裡的叫喊,讓門口等候的老道蹙眉,待人經過他面前,忽然抬手,就是啪的一聲,響在對方臉頰。
書生被打的發懵,愣愣的看著面前相貌還算和藹的老道士。
“可食齋、沐浴?”
玄陰老道在發懵的書生臉上捏了一下,手指又在鼻下聞了聞。旁邊的年輕道士恭敬的點了點頭:“回師父,已經食齋、沐浴了。”
旁邊的同伴附和:“洗了兩大桶水呢。”
老道嗯了一聲,抬袖掐指,方才滿意的點了下頭,今夜正是辰葵日,五行屬土,地娘娘要收月華太陰,到的酉時可利腎水。
他看去那嚇得渾身發抖的書生,原本還算好的臉色沉了下來。
這新抓的人,可比不得之前那位顧公子,不過難得還是童子身,算是彌補之前的過錯了。
想罷,老道朝兩個童子揮手,二人當即架著書生跟在師父身後,朝巨樹的方向過去,一路上不管那書生如何求饒,也無濟於事。
惹得煩了,老道隨意拂了長袖,書生便張口無聲,只能用還能動的雙手比劃。
不久,進了林子,那邊玄陽已經等候多時,看了眼帶來的書生,一聲未吭,與玄陰一起並肩走近那參天大樹。
二人連同身後的弟子朝大樹抱手恭敬行了一禮。
老祖曾說過,這是青陽派的根兒,只要它在,青陽派就不會倒,尤其今夜會有月華落下雲端,正是這顆神樹落果結嬰的最佳時間。
此時抬頭望去茂密的樹梢,上方累累果實之中,原本的髒器已變的不同,內接五髒六腑,外連筋骨皮肉,隱隱能見果皮內卷縮的嬰孩。
沙沙沙……
風吹樹梢的聲音裡,還有嬰兒牙牙學語、或啼哭的聲音從樹上傳來,那被架著的書生早已被這一幕嚇得閉著嘴,呼吸都變得急促。
不多時,他看到了樹後漸漸出現的神龕,猶如廟觀中的大殿矗立陰影裡,四根雕琢符籙的木柱飄著白絲巾。
“參見老祖!”
玄陰玄陽二道齊齊抱手拜下,身後的弟子趕緊將架著的書生放下來。一陣風吹過,兩個老道像是聽到了命令,旋即起身,朝神龕緊閉的門扇道了聲:“是。”
便撤去了書生身上法術,帶著弟子後退幾步,轉身離開了這邊,身影很快消失在巨樹後面。
被留下的書生戰戰兢兢地看著四周,又看了看前面不遠的神龕,下意識的輕輕抬起腳,想要從這裡溜走。
“小郎君,你準備去哪裡。”陡然的一聲蒼老話語從神龕內響起。
“你……你是誰?”
膽小的書生笨拙的轉過身時,只聽緊閉的木門發出‘吱’的一聲輕響,神龕的門扇緩緩打開了一些。
也在此時,夜空之上,浮雲遊走,露出半邊冷月。
清輝的月光照下山林,微開的門扇縫隙,一隻奇大手掌枯瘦如柴順便門縫緩緩伸出,看到這一幕的書生跌跌撞撞後退,眼中全是恐懼。
“過來,莫要錯過了好時辰。
” 門扇內蒼老的聲音一開口,門扇漸漸向外敞開,看到裡面身影的書生,瞳孔猛地一縮,頃刻間,身子唰的一下朝那邊飛了過去,直接沒入了那扇敞開的木門。
門扇隨即‘呯’的自行碰上,神龕中頓時響起一聲淒厲的嘶喊。
“啊!!”
慘叫聲響徹夜空,也傳去了前方那片林子裡,並肩而行的兩個老道回頭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到的出了林子邊沿,兩人互相拱了下手,各走各的。
玄陰老道帶著兩個弟子回了照靈樓;玄陽哼了聲,負手而行,大抵是準備離開,回去神虎寺,看看下山的徒弟回來沒有。
不及半道,月光下便看到一道身影從山道那邊走來,正是他觀中的徒弟。
“弟子拜見師父。”
走出樹與月色陰影的谷良,來到老道面前抱手交疊躬身作揖,老道聞了聞他身上氣味,臉色有些不好看。
“喝酒了?”
“是……在山下貪了幾杯。”谷良渾身酒氣,自然逃不過玄陽的鼻子。老道臉色陰沉,半晌也沒說話,不知在想著什麽,良久,他從袖裡掏出一個木盒,從裡拿出一枚丹藥。
“將它吃了,然後隨我去見老祖。”
“是。”
谷良見過這枚丹藥,每次師兄弟去往宗門,都會服上一顆,眼下他沒有猶豫,上前恭敬的去過師父遞來的那顆朱紅色丹藥,放進口中便跟在老道身後,朝林中那條路上去。
一路上師徒倆是有一句答一句的對話。
“下山之後可尋到那四位師兄?”
“見到了,凌陽縣死了一個,另外三個師兄也死在青棗縣。”
“可知何人所為?”
“不知道,但從死在凌陽縣那位師兄屍體口中得知,他們像是被什麽東西盯上,以至於四處逃遁。”
“嗯。”
玄陽停了停,又繼續前行,“今日是好時辰,老祖要修行了,為師遣你一個好差事,過去為老祖護法。”
“遵師父吩咐。”
谷良抱了抱手,跟著前行的老道消失在林子裡。
……
照靈樓前,玄陰回到房中打坐入定。
樓中的弟子也各自忙各自的事,守在門外的徒弟,多是處在明心階段,修為較淺,望著林中泛起的水霧,打了一個哈欠。
山間霧水蒙蒙,像是活了過來。
打過一個哈欠,剛剛合上嘴的青陽弟子眼花般揉了揉眼眶,看去的前方,隱隱約約看到水霧裡有一個小身影,穿著花色的紅襖子,蹦蹦跳跳的過來。
此時身邊的師兄去了兩丈之外,他偏頭剛想喊一下對方,忽然又下意識的回過頭,霧中的小身影不知何時停在了前面一動不動。
眨眼間的功夫,再次看去,一道身影已經變成了兩道。心裡頓時明白不妙,這是碰到髒東西了,急忙閉上眼默默誦起道經。
“無知無所為,明台靜道心……”
然而下一刻,口中念出的道經被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攪亂,他心裡莫名滋生出恐懼,本能的睜開眼睛,剛才的身影已經變成了三個站在他面前,一模一樣的相貌,一模一樣的紅襖子,臉上被一層陰影籠罩,只能看到嘴和下巴露在外面。
三個小女孩繞著他轉起圈,蹦蹦跳跳拍起手掌。
“紅月亮……小襖子……紅通通、血淋淋……你一件,我一件,一起穿給阿娘看……”
清脆的童聲,在這片山霧裡顯得異常詭異。
“啊!”
“別唱了!”
那道士看著轉圈拍掌的三個小姑娘,拔出身後的長劍胡亂揮舞,劍鋒劃過小小的身板,小姑娘的身影便消失不見。
連砍出三劍,圍著他蹦跳轉圈的三道身影接連消失,道士滿臉冷汗,呵呵的癡笑,忽然他低頭往下一看,身上多了一件紅通通的衣裳,罩在他道袍上面。
“不不……”
道士嚇得丟了長劍,後退幾步時,余光裡,他看到林間山霧彌漫四散,霧氣裡仿佛有龐大身形隱匿,上面有無數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
頃刻間,他抱著腦袋跪去地上,神智失常的大喊大叫起來。
然而這詭異的畫面,那邊巡邏、守衛的其他道士,似乎並沒有看見,一個個像木雕一般站在原地。
照靈樓上,入定的玄陰睜開眼睛,似乎感受到了什麽,匆忙下榻,走到窗邊往外一看,他視線中的畫面又是不同的了。
樓下守衛的幾個弟子,發瘋似得蹲在地上,雙眼血流如注,捂著耳朵不停哀嚎。
“大膽妖邪,敢侵擾道門。”
老道縱身一跳,躍出窗欞,袖中一炷香扯出,亮起火星。
“混元風雲變,天雷神鬼驚,律令速速來!”
玄陰降去地上,長香插土,手指飛快結印按去最近的一個弟子,便是轟的一聲驚雷在山外炸開,天際泛起隱隱雷光閃爍。
“醒來!”
道印落在弟子頭頂, 肉眼可見其七竅內有煙狀的觸須飛速收縮,玄陰老道臉色一變,他從未見過這種氣息的妖魔,抬頭的刹那,周圍山林已被水霧遮掩。
然後,是急促的腳步聲飛快蔓延而來,數道身影持劍橫刀,躍過山中林木,手中數個黑影往前擲了出去。
玄陰不敢大意,二指插去地上,幾塊石頭躥上半空,與黑影相撞,便是嘭的數聲。
“小人!!”
大量的粉末飛濺四散,落在道士臉上、身上,頓時傳來一陣瘙癢刺痛,玄陰拂袖抹去粉末的刹那,衝來的數道身影躍空橫刀,交織的刀光罩在他頭頂怒嘯而下。
玄陰捂著臉上未知粉末急忙躲避,身後的木樓房簷頓時被刀光劈的四散,轟的巨響,木屑四濺,整個梁木都瞬間傾倒下來,揚起一片塵埃。
“呵呵,中了繡衣司的腐毒粉,咱家看你拿什麽道法鬥!”
發髻花邊的宦官從山霧中走出,翹著蘭花指向前一揮,“兒郎們,殺了這老道士!”
他身後彌漫的霧氣,更多的身影紛紛拔刀出鞘,點燃了火把從霧氣中衝出。
宦官曹環微微頷首,笑眯眯的朝身後緊跟而來的腳步聲說道:“顧公子,接下來咱們該如何做?”
“還能如何做……”
顧言走出薄霧,站定在宦官旁邊,手托一尊青銅小鼎,背後的霧氣裡,一道粗長的鱗身高高豎起,晃著美人頭,面無表情的看著四周。
他摸著冰涼的鱗片,看著樓前狼狽躲閃的老道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聲音低沉。
“……當然是全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