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著巨樹沙沙輕響,氣氛變得詭異。
顧言大汗淋淋,新換的衣袍都濕透了,他不敢多問那門後的枯山老祖,學著玄陰道士那恭謹的模樣,躬身後退。
直到視野脫離神龕的范圍,他才直起身來,忍著胃裡的惡心感,下意識的抬起頭,繁密的樹梢此時掛滿了來之前從未見過的果實,果胎內有人心,一陣一陣跳動;有黑乎乎的眼珠,滑溜溜的看來看去;也有如人的腦漿……
顧言忍不住想要嘔吐出來,趕忙抬袖遮住口鼻,咬緊牙關飛快離開這裡,一到前面便見到玄陰道士站在不遠等候。
“老祖可說了什麽?”
“老祖給了我一顆樹上結的果子,像人心一般……”話沒說完,顧言就捂住嘴差點嘔吐。
一旁的老道士卻沒有嫌棄,反而有些眼羨的看著他,笑眯眯的拍了拍顧言後背,“得老祖看重,顧公子修行有望了。”
顧言點了下頭,跟著對方走回來時的路,有這個老道士在,顧言可不敢溜走,不過看對方剛才的神色,大抵對自己放下了不少警惕。
隨後,他便問出了修行的時間是多久,玄陰以為這書生等不急了,笑了笑:“顧公子不急,還有兩日呢。”
回到照靈樓,老道士便離開了,隻留下之前那兩個身背長劍的弟子看守門口。這邊,顧言假裝上樓,將木階踩的吱吱作響,假裝漸漸上樓遠去的動靜。
實著,屏住呼吸貼著牆壁,看著門口的兩道身影,雖然他不懂修行之途如何看出對方修為高深,但看守門口之人,就算踏入修行之列,想必也不會多厲害。
“兩個人肯定對付不了……如果只有一個的話,出其不意說不定能奏效,何況那玄陰老道對我防備有所降低……”
抱著試一試的想法,顧言乾咳一聲,邁開腳步,蹬蹬的下了樓,果然,那兩個弟子便看了過來,言語溫和。
“顧公子怎麽下來了?”
顧言頗有些難為情的指了指下腹,“吃了老祖賞賜的靈藥,下腹有些疼痛,想要解手,可不知哪裡有茅廁,昨日在樓裡小解,讓玄陰道長知道了,他臉色有些不好看,所以下來問你們。”
那兩個弟子對視一眼,也不起疑,畢竟這位書生只是凡胎肉體,吃了老祖的東西,肚裡翻江倒海想要上茅廁屬實正常。
“師弟,那你帶顧公子去一趟吧。”
被驅使的那個弟子點點頭,便招呼顧言跟上他,“顧公子,茅廁在外面你隨我來。”
出了照靈樓,那弟子帶著顧言去了一側的林子間,那邊確實有一間茅屋的輪廓。
“就是這裡了。”
“多謝!”
顧言將茅房的小門關上後,那弟子站在外面看去周圍,也在說道:“顧公子不要疑惑,只要沒成仙,還是要食五谷雜糧,吸納糧秣之精,再排出體內汙穢之物。”
他背後的那扇小門微開,露出半道身影,顧言拎著方鼎緩緩走出,那人聽到動靜,轉身回頭,看到的是書生手中的方鼎高高揚起。
“嘭!”
青銅的質感,硬生生砸在人的額頭,發出一聲悶響,鮮血四濺開來,順著那弟子鼻梁分成兩道流向下頷。
一聲都未來得及吭,直接栽倒在地。
顧言也顧不上對方死沒死,反正到時候還是會發現他逃走的,當即,將鼎上的血跡擦了一下,掛去腰間的同時,飛快往林子下方的斜坡滑了下去。
這邊的路徑,他在窗前早就看好了,
哪怕被帶到林子裡,方向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一下了斜坡,貼著坡腳,林外的灌木,遮擋著照靈樓那邊的視野,很快尋到來時的那條路飛奔下山。
片刻,照靈樓那邊等候的看門弟子,估摸著時間去往林子,看到倒地的師弟後,轉身就奔向閣樓。
“氣煞我也!”
樓中響徹憤怒的嘶吼,震的閣樓四周林野都在微微搖晃,玄陰大步走了出來,臉上是說不出的怒容。
修行多年,他竟被一個尋常書生給耍了,此事更不敢跟宗門那邊通報,要是老祖知道了,非得拔了他的皮不可。
“長明、長風!”
玄陰冷靜下來,身後有兩個道童走出分列左右,一個背負長劍,一個手托拂塵,頭頂扎著道髻,一襲青色道袍,外罩白衫,兩人均十四五歲左右。
“去將他抓回來,也別就那麽輕易帶回來,給他一點罪受。但別弄死了,老祖見過他了,再換個人已經來不及了。”
兩個道童抱手衝師父拜了拜,腳下恍如生風,一蹬地面,投去前方林間小道,眨眼間消失在了林子裡。
兩人速度極快,踩著微搖的樹枝,落到一顆大樹杈,已經能看到山脊上奔跑的人影,林間的回蕩兩道尖細的嗓音。
“師父說讓他受點苦。”
“嘿嘿,那就讓他更苦一點吧,我們也好歡樂一些。記得有個地方,有幾頭妖……把他趕到哪兒去如何?”
“呵呵,那肯定很好玩……”
聲音消失,樹杈上的身影也失去了蹤影。
……
踏踏踏!
腳步聲蔓延山脊上的小道,顧言按著胸襟裡的《縛妖集》飛奔,腰間的青銅鼎也劇烈搖晃,四鼎腳都在踢騰,想要掙扎下來,被書生拍了一下,才老實許多。
顧言跟隨父兄練過一段時間武藝,跑這樣崎嶇的山道,體力還是勉強夠用的。
‘那邊應該是發現了……肯定派人追出來……’
‘這樣跑下去不是辦法,可如果不走來時的路,山林裡我怕是會迷失方向。’
他腦中飛快想著對策,兩邊林子響起詭異的沙沙聲,身後頓時傳來尖細的笑聲,顧言下意識的回頭,一張四四方方的白布凌空鋪開,如同飄著的風箏,上面有張漆黑的臉,眼珠子卻是極大,滴溜溜的來回轉,正咧嘴笑著朝他追來。
你娘的……
顧言心裡罵了一聲,他已經竭盡全力在跑了,不可能是甩開對方,晃動的余光之中,顧言腳下一擰,轉身直接衝向附近的林子,沒幾步就被藤蔓絆了一跤,狠狠摔在坡上,余力不息的順著斜坡翻滾下去,抵在一顆樹上才停下來。
呵呵……嘻嘻……
怪異的笑聲還在身後持續,越來越近的樣子,顧言咬著牙關掙扎爬起來,哪裡顧得上手臂大腿破開的皮肉,一瘸一拐的繼續往山下去。
初時逃走的想法,到現在變得可笑了。
心裡的恐懼使得他顧不上疼痛,扒拉著周圍垂下的樹枝、地上半人高的灌木繼續往山下跑,衣袍都被撕的處處是口子。
不知跑了多長多久,後面的笑聲漸漸在耳中消失,顧言停了下來,衣衫狼狽、臉上全是汗水沾著草鞋、泥土混雜的汙垢,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逃出來了?”
正想著,身處的慌林忽然刮起一陣風,樹梢、荒草來回搖擺,彌漫起一股腥味。
顧言一瘸一拐跳進旁邊的灌木,蹲伏的地面忽然傳來微微的震動感,耳中便聽到‘呼哧’‘呼嚕’粗野的呼吸聲。
頃刻,一道快有人高的黑影,邁著蹄子在兩丈外朝這邊過來,鬃毛如鋼針,身壯肚圓,長喙翻著鼻子在空氣嗅著氣味,嘴中獠牙如鐵箭朝天。
‘好大的野豬!’
顧言看清走進樹下斑駁裡的巨大黑影,連忙捂住口鼻盡量不讓自己呼出的氣息被聞到,可即便如此,他一身汗漬,怎麽可能躲得過去。
視線之中,那嗅著空氣的野豬猛地偏過腦袋,黃眼如雷火,似乎已經看到了顧言,張開大口,舌頭猩紅若火,咆哮一聲,猶如一輛奔行的戰車碾了過來。
被厚厚皮毛觸及的大樹直接攔腰折斷傾倒下來,顧言面對奔來的恐怖野豬,經歷的詭異、怪異,都沒有眼下來得讓他恐懼,拖著扭傷的腳起身就跑。
腥風從後面襲來,然後一條大腿傳來劇痛,身子緊跟著變得輕飄飄的,他整個人都被掀飛起來,砸在一顆樹上,又落回地面的刹那,揮舞的手臂被一顆猙獰的豬頭咬住了。
野豬瘋狂擺動碩大的腦袋,顧言就像破布娃娃一樣被它甩來甩去,神智都變得模糊,然後,骨骼碎裂、皮肉撕裂,顧言飛了出去,又砸在剛才那顆樹上,掉到了地面。
‘我……我的……手……’
顧言睜大眼睛,額頭、頸脖青筋血管凸出,右手死死捏著落葉,他目光望去的方向,一條手臂正在那野豬嘴裡咀嚼,連同布料一起咬的稀爛吞進了下去。
“啊!!”
此刻,顧言再也無法壓抑心裡的情緒,撕心裂肺的哭喊出來。
“我只是想求道……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只是想求道,救我母親……為什麽就那麽難啊!!”
看著哭嚎、失去手臂的書生,兩個道童嘖嘖兩聲。
“看來還是有情有義之人。”
“別做過了……該下去將那頭豬妖趕走,免得真被吃的骨頭都不剩。”
“這個畜生道行淺薄,我一個人就夠了。”
兩個道童降下來,吃完手臂開了今日葷腥的野豬正要對哭喊的人再次張開嘴,隨後調了一個方向,警惕的看著對面降到地上的兩個人類。
蹄子刨了刨林間泥壤,轟的衝了過去。
兩個道童腳下未動,身子左右平移滑開,與豬妖相錯開,其中一個道童拂塵唰的甩出,馬尾伸長卷住豬蹄,另一個負劍的童子,反手一拔,一柄銅黃色的長劍‘鏘’的一聲出鞘,朝那豬妖斬下。
……
顧言躺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眼睛還掛著淚痕,一眨不眨的看著上方搖晃的樹籠,鮮血將身下的洛陽侵染出一片殷紅的顏色。
對那邊風聲、豬吟,人的呵斥沒有一點反應。
腰間的小袋被蹬掉下來,青銅小鼎邁著四肢在地上亂跑,鼎口伸出的舌頭興奮的舔著地上的血液。
忽然,鼎妖跑開,警惕的看著顧言,就見他一點一點的坐了起來,血肉模糊的左肩,隱約有霧氣嫋繞。
眸子也變得灰蒙蒙。
……
嘭!
那邊,野豬被兩個童子聯手打的傷痕累累,龐大的身軀砸在地上,四肢不停的掙扎。
“這豬妖等會兒一起帶回去。”
“就當孝敬師父。”
兩人相視一笑,隨後看去樹下,臉上笑容頓時消失,那大樹下,哪裡還有失去一臂的書生。
“他跑了?”
“尋氣!”
手托拂塵的童子抬手掐指,陡然又停下來,“還在這裡。”
兩人抬起視線,就見剛才的大樹上,一道身影倒貼在樹身,腦袋朝下正仰起臉朝他們露出笑容,正是剛才不見了的書生。
瞬間。
樹上的身影撲下,落在豬妖背上,僅剩的一隻手臂死死揪著豬耳,那豬妖似乎害怕起來,掙扎起身,原地蹦跳想將背後的人類甩出去。
“顧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還想掙扎?今日玩耍已夠了,別讓我師兄弟再削一條腿。”
兩個道童的話語落下時,蹦跳的野豬忽然停下來,立在原地戰戰兢兢的發抖,兩人的眼中瞳孔瞬間收縮。
書生的身子泛起霧氣,手掌、身軀竟一點點陷入豬妖的皮肉連在了一起。
不到兩息,書生的衣袍落去地上。
兩人面前的野豬漸漸人立而起,左蹄猛地崩開,血肉橫飛之中,伸出一隻滿是黑毛的手掌來,碩大的豬頭旁邊。
還長著一顆人頭。
“顧……顧……”
兩個道童從未見過這般觸目驚心的畫面,嚇得失了方寸,連連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