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你總算是醒了。”
恍惚中,江舟聽到有人正在對自己說話。
說話的那人,好像比他更早地察覺到自己已經清醒的這一事實。
江舟眨了眨眼,聚焦起了自己模糊的視線,一個雙眼覆蓋著奇怪金屬瓶蓋的魁梧男人端坐在自己對面,正一臉關心地“盯著”他。
“我這是……”
江舟的意識還停留在自己在酒吧接到“雅努斯”電話的那個瞬間,而周圍突然的場景變換令他的腦子有些宕機。
坐在他對面的那個“瓶蓋眼”繼續說道:
“對不住啊,小老弟。我們之前在‘忒修斯貨運’的倉庫躲避那些公司狗的追捕,萬萬沒想到那裡還有人。是我們連累你一起被當做是義軍給抓起來了……我之後會幫你解釋,不過你也別抱太大希望。對於義軍,那幫公司狗永遠都是寧可錯殺也不肯放過的。”
對方說這話的時候“視線”有些躲閃,表情滿是尷尬與愧疚。
公司狗?義軍?這個瓶蓋眼到底在說什麽?
自己之前不還在酒吧裡嗎?
江舟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
周圍並不是他失去意識前的那間酒吧,而是一間狹長的、滿是科技感的車廂。四壁覆蓋漆黑的啞光塗料,令人聯想到血管的電子線路蔓延在了四周,如呼吸般地發出明暗交替的血色光線。
車廂兩側的座位上大概坐著四十多……不,應該說囚禁著大約四十多號人——絕大部分人都垂著腦袋昏睡。每個人的關節,都被卡扣狀的黑色拘束器給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
江舟這時才察覺,自己同樣被拘束住了。
而在車廂中間的過道上,幾個外形像飛盤一樣的漆黑飛行器漂浮在半空中,正在用淡藍的光束逐個掃描著每個昏睡的囚犯。
江舟注意到,那些飛行器既沒有螺旋翼也沒有噴氣口,就這麽違反重力規律地安靜漂浮在半空中——就仿佛是牛頓的在天之靈正在謙卑的托舉著它們。
在他生活的2069年地球,絕對沒有這麽玄幻的技術。
這是穿越了?
在學生年代有閱讀網絡小說這個複古愛好的江舟心想,但隨即又在心中搖了搖頭。
剛剛那個“瓶蓋眼”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並且還提到了“忒修斯”這種有著明確歷史淵源的詞語。換句話說,自己肯定還在地球上……
想到了另一種離譜的可能,江舟定了定神,轉頭看向那個“瓶蓋眼”問道:
“不好意思大兄弟,我現在腦子不太清醒,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哪年哪月哪日?”
“我叫黑隼-136,這附近應該沒誰跟我同基因序號,你管我叫136就好了。”
說著明顯不正常的名字,自稱黑隼-136的魁梧男子寬厚地笑了笑,然後才回答道:
“今天是3月5日。嗯,新歷44年的3月5日。”
新歷是什麽?
腦海裡閃過了這個疑問,但他卻沒有這麽直接問出來——到一個新環境就立馬暴露出自己對於常識的無知,絕對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正當江舟思考應該怎樣繼續套話的時候,旁邊另一個聲音恰到好處地幫他解決了困惑。
“我真是服了你……B6,說過多少次了,安置區底層的原生人習慣用公元紀年,喂!穴居人,今年是公元2169年,怎麽樣?現在腦子有沒有清醒一些?”
說話的是坐在黑隼-136左邊的一個女人,
她好像是整個車廂裡除了他們倆之外,唯一一個還清醒著的人。 那女人大概二十歲出頭,頭髮的顏色十分張揚,看起來畫一幅梵高《向日葵》所需要的顏料都能在她的頭髮上找到。
她左邊的臉頰上,有一隻散發著微微熒光的冰藍色蝴蝶,看上去有點像年輕人群體中流行的熒光刺青。但當江舟看到那蝴蝶像活物一樣揮著翅膀,沿著對方的臉頰移動到脖子的皮膚上,然後鑽進領口以下的皮膚消失以後,他能斷定那絕對不是刺青那麽單純的東西了。
但相對於能夠在皮膚上移動的刺青,對方說的話更令他感到震驚。
公元2169年,自己來到一百年以後了?!
“怎麽樣?穴居人,腦子清醒一些了沒?”
那女人再次問道。
“啊……嗯,清醒多了。”
完全沒有,此刻江舟隻覺得腦子嗡嗡的。就好像是有人給他套上了鐵皮桶,然後用球棒狠狠地來了一下。
先冷靜……
連做了兩個深呼吸,江舟心想。
如果現在真是一百年以後,那無論是那些反重力的飛行器,還是能夠在皮膚上移動的刺青就都不是什麽問題了——任何先進的技術初看都與魔法無異。
但問題在於,自己究竟是怎麽到一百年以後的?
不必多言……只有那個疑似是自己上傳數字人格的“雅努斯”有這個嫌疑。
回憶起那通神秘的電話,江舟感覺有些牙酸。
不……暫且不論它是怎麽做到的,“雅努斯”為什麽要把自己給送到一百年以後?
“喂,穴居人,你要是腦子清醒了的話,我這裡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蝴蝶紋身女人的話,再一次把江舟的意識給拉回了現實。
“穴居人”好像是那對方對自己的稱呼,而聽那語氣,這個詞大概類似江舟那個時代對於某個膚色人種以“尼”字開頭,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蔑稱。
還是先別管自己是怎麽來到一百年以後了,搞清楚當前的處境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江舟轉過視線看向那個女人:
“什麽好消息?”
那女人有些玩味地看著江舟,然後用略帶幸災樂禍情緒的語氣道:
“因為你挑了一個好地方過夜,現在的你被‘普路托深潛公司’給當做反抗組織‘伊卡洛斯’義軍給抓起來了。我們上禮拜剛炸了他們在諾德第七安置區的智控中心,並且還燒掉了他們區域經理的腦子。分配過來的新區域經理剛上任就放狠話說,一定要讓我們這些‘恐怖分子’付出終生難忘的代價。”
現狀更新,自己的運氣一如既往的好,來到陌生時代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莫名其妙的背起了鍋。
“會是怎麽樣的代價?”
內心裡罵罵咧咧的江舟,表面不動聲色地問道。
“問得好,‘普路托深潛’作為近幾年才加入‘奧林匹斯秩序’的超企,他們的行事風格相比於那些老前輩,會更加不在乎是否體面。據我所知,他們至今沒有簽署《生體權益保護法案》。換句話說,在法律上,因為破壞了公司財產,他們將會擁有對於我們的生體的絕對處置權力。
“按照他們平時的行事風格,我們這一整車的人大概都會被摘去前額葉,然後按照他們的需要,被改造成各式各樣的僵屍奴工,一直到工作到肉體消磨殆盡的,去彌補他們財產的損失。”
那個蝴蝶紋身女人說話的聲音裡,帶著某種拉人一起下水的快意。
大概此刻的她只能通過確認“還有人比自己更慘”,才能說服自己接受現實。
奧林匹斯秩序?
聽到熟悉的名詞,江舟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老東家,奧林匹斯集團——規劃了“雅努斯”項目的全球人工智能巨頭,二十一世紀六十年代最早的一批超級企業。
也不知道這個奧林匹斯秩序,跟自己過去的老東家有沒有關系。
“這算是什麽好消息?”
心情完全沉下來的江舟追問道。
聽到他的話,蝴蝶紋身女人臉上那絕望而浮誇的笑意更濃了:
“這難道還不值得慶祝嗎?作為一個穴居人,你原本應該渾渾噩噩地渡過毫無意義的一生,至死都想不通究竟是誰讓你活得像陰溝老鼠才對……但如今,你卻可以以‘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義軍的身份,無比光榮地為人類美好未來、為推翻超級企業聯盟的偉大事業而犧牲。這可為你那無知而可悲的生活,帶來了這個時代最稀缺的理想主義光輝啊,你得感恩才對。”
沒等江舟找到合適的話頂回去,一旁的黑隼-136開口了:
“千夏櫻,你就不能稍稍收斂一下自己的刻薄嗎?這小兄弟完全就是被無辜卷進來的,是我們牽連了他。還有,能不能別再用‘穴居人’這種蔑稱了?為原生人類爭取應有的權力,也是‘伊卡洛斯’創建的理念之一,你為什麽變成現在這麽……”
他的聲音不似之前同江舟說話時的那般和煦。
“你想問我為什麽這麽刻薄?”
名為千夏櫻的女人不甘示弱,她扭過頭瞪著136,像是克制不住自己激烈情緒一般地失控說道:
“我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刻薄……也許是因為我TM馬上就要被切掉額葉,在腦子裡塞進一堆婊子的記憶體,被改造成性偶供哪個變態當玩具了;也許因為我一直就是個自私自利的的王八蛋,加入‘伊卡洛斯’只是想混口飯吃,不像你這種懷揣崇高信仰的聖徒一樣,把這種下場看作是殉道,心滿意足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她越說越激動,江舟感覺倘若不是被拘束住了,此刻她一定會踩在椅子上說話。
“一直想象自己是彌賽亞,現在能完成自我犧牲的使命都爽翻了吧,B6?既然你死而無憾,那能不能稍微分點善心給我?把嘴給閉上幾分鍾,讓我這種庸俗的凡人,在臨死前給自己找一些不怎麽傷天害理的樂子?”
對此,黑隼-136搖了搖頭,表情悲傷的回答道:
“我從沒覺得自己會死而無憾,夏櫻。只要一息尚存,我就絕對不會接受這是自己的命運。不能見證到‘伊卡洛斯’達成事業就死去,我只會感到遺憾……”
“你個沒媽玩意懂個幾把遺憾!”
在一旁閉嘴看戲的江舟,這下是被千夏櫻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性發言給震懾到了。
坦白來說,那個名叫千夏櫻的女人雖然髮型十分朋克,但她的長相還是屬於偏可愛的那一類的。明澈而靈動的眼睛,稍稍帶點嬰兒肥的臉型,再配合那五顏六色的頭髮,讓她看起來像是從動畫中走進了現實一般。不但如此,盡管她之前的發言刻薄尖酸,但她的聲音卻是蓋不住的軟糯。
而這麽軟糯的聲音突然說出攻擊性如此強烈的發言,讓江舟一時間有些懵。
而一旁的黑隼-136並沒有太大反應,他平靜地回答道:
“純種調整人是從生育箱裡誕生的,的確沒有生理上的母親。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懂什麽是遺憾。”
“哦?你是想解釋,你媽跟你最後的歸宿一樣,都TM是個用來裝你的盒子?所以像你這種把自拍當全家福的人才能看得開?那請你明白一點,我跟你不一樣……我有媽媽,有弟弟妹妹。我妹妹她上個月好不容易離開了底層安置區,讀上了私立的中等教育中心。如今我可能要被改造成性偶了,我的家人該怎辦?你告訴我,我的家人要怎麽活下去?”
千夏櫻看著黑隼-136,聲音說到最後有些哽咽,幾滴眼淚伴也隨著她的話語從臉上滾落。
她想抬起手擦拭,但拘束裝置卻讓她連手都抬不起來。
136沒說話。
車廂裡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千夏櫻突然低聲道歉道:
“對不起B6,我不是故意說你沒媽的,我只是……”
136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在意,接著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你和我都沒錯……說到底都是這個世道的錯,但這世道又究竟是為什麽變成這樣呢?
“是因為奧林匹斯秩序聯合了所有超級企業, 壟斷了深淵暗網的接口?還是因為深淵暗網本身給人類所帶來的賜福與詛咒?亦或者我們應怪罪那些開啟新紀元的深淵漫遊者,怪罪隔絕了舊網的築牆人,怪罪將舊網扭曲成深淵暗網的超人工智能雅努斯……”
聽到“雅努斯”這個熟悉的名字,江舟不動聲色地豎起了耳朵。
千夏櫻帶著很重的鼻音接過了話:
“追根溯源的話,那都TM要怪那個把雅努斯給釋放到互聯網裡的‘第一深潛者’……那死媽玩意叫什麽來著?”
“江舟。”
黑隼-136回答,他接著補充道:
“不過我覺得那是歷史的必然吧……就算不是他,只要那時的人類沒有意識到數字人格技術的危險性,那遲早也會有人把數字人格上傳到互聯網裡的。結局不過是‘第一深潛者’換了個人而已。”
“那也改變不了那狗東西該千刀萬剮的事實,TM的,在大衝擊結束以後該全人類公審的玩意居然在歷史上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千夏櫻惡狠狠地說。
憎恨一個可能早就死在一百年前的古人,在黑隼-136看來是一種不會有人抱怨的情緒發泄方式,所以他也沒多說什麽了。
他轉過頭,看向了不遠處的那個被無辜卷進來的原生人,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和煦:
“對了,小兄弟,都忘了問,你的名字叫什麽?”
反正不叫江舟。
滿背都是冷汗的江舟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