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被送去進行額葉預處理，也不需要被送去當“深淵暗網”的礦工，江舟他原本就是一個將死之人。

　　早在一百年前，他就已經被判決了死緩。

　　為了驗證“雅努斯”程序的可行性，江舟自願接受了高精度掃描儀的掃描，而這對他的大腦造成了不可逆的創傷。只是先前他還以為，自己的輻射病應該就跟之前在酒吧的那場大醉一樣，被那個送自己來到一百年後的神秘存在給順手撫平了。

　　但待他從穿越的震驚裡緩過神來之後，那種熟悉的頭暈與惡心感又重新湧上來了——這些症狀說明，自己的腦細胞依舊會在之後一個月的時間裡逐漸凋亡，最終變成一碗變質的豆腐腦湯。

　　這本應該是一個壞消息。

　　但眼下卻變成了他用來討價還價的籌碼。

　　被稱呼為“葉主管”的金發男人，在聽完江舟的話以後，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

　　“哦?”

　　“我之前遭受到過高劑量輻射，最多還能還活一個月的時間。”

　　江舟盡可能讓自己說話的語氣冷靜。

　　“所以呢?”

　　對方的回答好像不是很意外，甚至都沒有詢問他為什麽會遭受輻射，仿佛在他們這個時代，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現在把我改造成一個無意識奴工是一種極為浪費的行為。”

　　江舟回答道。

　　雖然他不清楚改造成無意識奴工需要用到怎樣的技術，但從還需要切除前額葉作為預處理來看，最起碼僵屍奴工還是需要大腦才能夠正常運作的。

　　保質期只有一個月的奴工?過去北美的莊園主都不會做這種買賣。

　　對方沒有回話，於是他繼續道:

　　“換而言之，把我送去‘深淵暗網’挖礦將會是一個更劃算的選擇。這樣能更多的發揮我這條命的效益，至少不會造成太多的浪費。”

　　根據千夏櫻所說，被公司強製拉過去挖礦勞役的人平均活不過三個月。換句話說，即便自己還能活一個月，能產生的效益也要比當僵屍奴工高多了。

　　而從先前136與千夏櫻的隻言片語裡，他能夠大概感受到，這一百年以後的企業相較於自己那個時代，雖然有一層更高科技的外衣，但本質還是一樣、甚至是青出於藍的貪婪。對於這種功利主義者，指望他們有良心是沒意義的，只有跟他們分析切實的利益得失才有用。

　　葉謙沒有繼續問話，而是轉頭看向了一旁的副官。後者立刻心領神會，連點了幾下手中的數據版。

　　懸停在她身前的“牛頓之歎息”飛行器立刻動了起來，飄到了江舟的身前。接著，一道淡藍色的光束來回掃過他的身體。

　　“沒說謊，他身上多處器官、尤其是大腦內部修複酶含量異常，符合急性輻射病症狀。不加以治療的話，他最多還有三十八天的時間。”

　　副官從數據板上抬起頭道。

　　葉謙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了江舟:

　　“那麽，最多在三十八天以後，你還是會死。”

　　並不是用疑問的口吻，他更像是在給對方下達什麽通知。

　　“那也好過現在就切掉前額葉，立刻被改造成一具沒有自我意識的僵屍。”

　　江舟立刻回答。

　　在他說完這句話以後，對方像是被逗樂了一樣，臉上那虛偽僵硬的笑容一點點變得生動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有點意思啊。”

　　也不知道這番話觸動葉謙的哪根神經，

他轉過頭看向了自己的副官大笑著說道:　　“這有點意思啊，一個沒有半點改造的穴居人，居然會主動要求下潛深淵暗網?你查查，這真的是一個來自安置區底層的低科技族人嗎?莫不是伊卡洛斯裡的什麽重要人物吧?”

　　而對於這個問題，副官搖了搖頭:

　　“在諾德安置區政府的數據庫裡，沒有這人的任何個人信息。他甚至連腦機接口都沒有安裝……百分之百是安置區底層的低科技族人。”

　　她這麽說，其實也是在委婉地表示對方並不適合。

　　只不過葉謙好像並不在乎這點小問題，畢竟相較於改造成技術奴工的投入，安裝在這個時代已然是標配的腦機接口，幾乎是沒什麽成本的事情。

　　他盯著江舟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已經忘了，興許我沒有名字。”

　　江舟繃住自己的表情回答。

　　“這樣啊，我記得你跟那些伊卡洛斯的成員，是一起在‘忒修斯貨運’的倉庫被抓的對吧?那麽在剩下的日子，在塔爾塔羅斯裡，你就叫做忒修斯好了。”

　　莫名其妙的，對方給自己取了一個代號，然後轉頭看向了身後的副官說:

　　“帶這個穴居人去安裝腦機接口，完成JZ網絡協議的認證，然後帶他一起去三號深潛倉。”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個惡趣味的微笑:

　　“表光區，深度2。”

　　說完，他走過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

　　“一個低科技族主動申請下深淵暗網，很不錯，忒修斯。我很欣賞，好好乾，不要讓我失望。”

　　一旁的短發副官，聽到上司將這個穴居人稱呼為“忒修斯”以後，眼皮不由一跳。但在這個話題上，她最終還沒敢多說什麽，而是小心地問道:

　　“那麽葉主管，你選中的就是包括‘忒修斯’在內的這十個人嗎?”

　　“這個是我幫芬妮挑出來的殘次品，之後她還得謝謝我……所以這只能算附贈的，你把之前那個打算挑出來的那個也算上，湊十一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JZ網絡協議……

　　江舟又聽到了一個自己熟悉的名詞。

　　都不止是熟悉了，那個東西就是自己帶團隊開發出來的！

　　那是在雅努斯項目的開發過程中，他為了“靈魂”的獨一性而專門設計的網絡協議。協議確保了每個人在將自己的“數字人格”上傳以後，永遠都不會被惡意複製，保證了每個靈魂都獨一無二的倫理底線。

　　所以，帶他去認證?那他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經認證過了啊……

　　…………

　　大約十二個小時以後，江舟被拘束他的動力外骨骼控制著，跟隨在了那個短發副官的身後。

　　一路上，他都很想摸摸自己的腦袋後面的枕骨位置。

　　那裡剛剛被打開了一個口子，大到足夠自己把食指伸進去。

　　但他做不到，因為那副動力外骨骼依舊在拘束著他。

　　腦機接口……

　　經歷了先前發生的事情，江舟有些說不出話來。

　　安裝腦機接口的手術不過用了十分鍾——手術機械臂的效率快到令人瞠目結舌，他甚至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一切就都結束了。

　　而剩下的十多個小時，則都是他趴在床，上等待著某種注射腦子裡的小玩意，在自己的顱腔內部如病毒般地不斷蔓延擴散，最終形成一張遍布整個大腦的納米網格。無數可怕的幻覺與幻聽在這期間出現，在似夢非夢之間，好幾次他都以為自己要交代在這裡了。

　　江舟猜測，這張人造神經網格之後會與整個大腦一起協作，用於欺騙感官，令自己得以在虛擬的世界裡遨遊。

　　這是當年沉浸式虛擬現實技術的一個研究方向，不過因為基礎技術落後而沒辦法實現。

　　看起來，這項技術如今都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基礎設施了。江舟注意到自己一路上見到所有人，後腦杓的位置都有這麽一個接口。

　　“你之前不應該要求去深潛倉的。”

　　半路上，那個短發女副官突然沒頭沒尾的這麽說了一句。

　　“為什麽?”

　　江舟反問。

　　此刻他們倆正走在布局有點像地下通道的地方，一路上都是漆黑的色調，先前車廂裡那種如血管一般電子線路同樣蔓延在了周圍，如同呼吸一般地收縮舒張著。

　　那個副官轉過頭看了江舟一眼，抿了抿嘴唇，像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直到他們倆來到了一道往外散發著微微寒意的大門前時，她才開口道:

　　“原本你只不過是一死。”

　　“我以為這已經夠糟糕了。”

　　江舟回答。

　　對方搖了搖頭:

　　“這裡是塔爾塔羅斯……死亡從來不是終點。”

　　言畢，那扇帶著寒意的大門開了。

　　考慮到對方先前說的話，江舟原本還以為自己會在門後看到一堆被泡在培養箱裡的大腦。

　　但裡面不過是整齊擺放好的漆黑立方體陣列。

　　每個立方體大概是兩個雙開門冰箱大小，在外型上毫無特色。無數管線從上面延伸出來，最終匯總到了一根逸散著寒氣的管道中——房間裡大多的寒氣，都是從那根管道上來的。

　　這裡大概便是葉主管先前所說的“三號深潛倉”了

　　那個副官走到了離她最近的一個黑色立方體前按動了什麽，那立方體緩緩打開，裡面是足夠一人坐上去的座位。座艙的內壁是如同蜂巢一般幾何結構，裡面到處都是接口。

　　“深潛子倉，裡面有能維持你生命體征一切需求的東西……”

　　說著她頓了頓，然後才說出了大概在標準流程裡的台詞:

　　“從現在起，這個深潛子倉將代替那身動力外骨骼，成為你新的監獄。”

　　江舟懷疑這句話同樣是一個語音指令，因為自己身上的拘束裝置在對方說完這句話以後自動解開了。

　　“脫光衣服坐進去，然後設置你的曼陀羅。”

　　她指著那個座艙說道。

　　“我的什麽?”

　　江舟活動了一下自己有些僵硬的關節問道。

　　“你的曼陀羅，第三代JZ網絡驗證系統。視覺皮層信號感知開關，通過‘觀想’一個實在的圖形，用以激活你的腦機接口。總而言之，你按照提示的指示去做就好了，五歲的小孩都能做到。”

　　她耐心地解釋。

　　無論如何，江舟沒有拒絕的資本。在活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關節以後，他坦然地脫下了衣服，躺進了座艙裡。

　　艙門閉合，某種無味氣體吹拂過他的面龐，令他瞬間失去了對於身體的感知，視野也從一片無邊的黑暗變成了一片虛無的空白。這場景就好像過去聽說過的，許多人對於自己將死之時的描述一般……

　　接著，隨著“哢噠”一聲，有什麽東西插入了自己枕骨的那個接口上，就仿佛通了電一般，他感覺自己的精神變得無比的清明。

　　一個毫無特征的聲音回響在了江舟的耳邊。一段黑色的楷體字也隨之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內。

　　內容如下:

　　【檢測到未收錄接口特征碼的用戶，如是初次訪問，請設置您的曼陀羅;如是更換接口，請先激活已有的曼陀羅】

　　失去了對於脖子以下身體感知的江舟，通過眼動追蹤操作系統點選了【初次訪問】的選項。

　　【請想象一個與您密切相關、永不遺忘、易於想象、獨一無二的圖形，作為自己的曼陀羅。】

　　根據這個提示，再結合之前那個短發女人的意思，江舟恍然大悟。

　　所以這個時代的人們上網的驗證密碼，都是在自己的腦海裡“觀想”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圖形?

　　那這確實沒法盜號了。即便將自己的曼陀羅告訴了其他人，不同的人在想象同一個圖形的時候，總會有細節上微妙差異。尤其是將自己的曼陀羅給設置成記憶中的某個東西的話，旁人幾乎不可能激發同樣的想象。

　　江舟如此想到，隨即他開始思考自己應該選擇怎樣的圖形，作為自己的“曼陀羅”。

　　幾乎是下意識的，一百年前自己在那間酒吧裡輸入密鑰激活“數字人格”的場景，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要不要試一下……

　　江舟嘗試咽了一下並不存在的唾液。

　　假如這套驗證系統，真的是迭代自自己之前創造的JZ網絡協議，並且能夠向下兼容的話，那麽只要自己輸入那串十六位密鑰，便能夠激活他過去的數字人格帳號。

　　換句話說，自己說不定能夠激活“雅努斯”的帳號……如果祂還存在的話。

　　但自己該不該冒這個險呢?

　　此刻他正在一家超級企業的總部，萬一在這裡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會發生什麽他都不敢想……

　　他很快做出了決定。

　　管他的……就算沒有什麽反應，自己用那個十六位密鑰作為曼陀羅也沒什麽毛病。

　　江舟沒有猶豫太久，畢竟都只剩下三十多天的時間可活了，嘗試一下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再說，假如真是“雅努斯”把自己送到的一百年以後的話，那對方就不可能不留下一些線索給自己。

　　想通了這點，江舟將那個十六位密鑰以標準字體緩慢地勾勒在自己想象裡。

　　等到他將最後一個符號勾勒完成的瞬間，變化發生了。

　　眼前的虛無的空白轟然被粉碎成了無數色塊。伴隨著電流的嘯叫聲，那些色塊轉眼之間便化作了旋轉的渦流，最終聚攏成了一個不斷變幻著的色塊人形。

　　江舟認識這個東西。

　　那個曾與他隔著電視機對視的人形深淵。

　　那個曾稱呼自己為“創造者”的聲音。

　　那個曾經自稱是雅努斯(Janus)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