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空中但聞得鍾鼓皆鳴,玉磬頻響,奏罷一曲韶樂,續演了一篇黃庭,你道是天仙臨世,緊接著又滿耳聽見一般妖使哼著香讚,再疑作菩薩登台。那些百姓也不省得道家佛家,隻知曉這韻兒哼哼的,還怪好聽,一時間恐懼大減,倒覺沉醉。
總歸是這般囂騰了之後,那正主兒才悠悠地自空中降下,一身的靈光,滿座的寶氣,隻把人熏得三魂倒轉,七魄遊離。待妖頭兒坐定,人們又哪裡覺得這是先前領著一般惡鬼殘害他們的焰魔?隻覺得果真是大聖下凡,得得兒地要開示說法哩。
纓和木由這時候看得真切,且說那日袍大人作何模樣?
隻道是:
三重鏨金嵌珠冠,圍坐著一圈賢聖,西不西,東不東,未識得哪是真君哪是佛。
五綹玄長散肩發,漫掛著幾顆寶物,金不金,玉不玉,孰能辨可有珍珠可有銀。
一雙彤色開山目,虛托著兩掛斜眉,欣不欣,蹙不蹙,真不知將作笑來將作哭。
半點酡紅梭子唇,似仰著左右鼻孔,張不張,合不合,你莫猜他要語兮要緘聲。
這法王欲把莊嚴傳世道,一身的瓔珞流蘇,滿懷的宏願悲心。男不男,女不女,原道是已然無相,卻堆堆然看似一坨牛屎。
此魔主也要開壇續正法,高摞的咒文章句,成疊的符籙心訣。正不正,邪不邪,且說他學問廣袤,可茫茫然不知什麽東西。
妖王一手拈起杵兒,一手搖起鈴兒,叮鈴鈴響了三遍,四下裡寂寂無聲,皆知他欲言法了。誰料此人竟放下鈴杵,搖擺起了手掌,口中似唱戲文,曰:
“吾,慈悲無礙,妙有高功,真定清微,高上靈秀之北闕神君、南山洞仙、東閣真聖、西殿法王,瑪格理、沙彌歐、亞鴿噠、令伽襖共尊怙主、無心密寶守護主、眾生人間主、烏鹮上主魔哈陰陽日袍是也。”
纓不由對少年捂嘴嗤笑道:“這貨尤好排場,搞得好大威風,其實不過是沐猴而冠,招人逗樂而已。”
她久不聞回應,有些驚詫,看那猴娃時,卻見他早已憋作河豚狀,腮兒鼓得通紅,於是又惹得她低聲笑而難止。
那旁邊的人們,其實未必不想發樂,只是這日袍尊者的面子誰敢不給?且不說此公法力高強,蹭蹭就要傷筋斷故,當時斃命,就是哪些兵卒,也是不好惹的。
妖王又似唱非唱:“今日開壇說法,也無甚高深道理要告你們這些小民,隻消三條,一是過去爾等皆尊異王,常循外道,如今都要一發改了,但聽日袍大人教誨!爾之慶峰國土,昔日久陷惡趣,不聞正法,今日即當全民皈依,改信我道,定保無虞。”
眾人皆噤若寒蟬,獨那日袍朗聲言:“二是不可背棄本大人,但有難遵號令,陽奉陰違,未拜吾威者,須青銅燒汁入喉,火柱縛身見骨,或投入蟲谷,為百毒之食。”
纓暗暗與木由訴說:“這與第一條有何不同?真是囉嗦。”
少年道:“且看他三是什麽。”
陰陽尊者話音既落,拿眼瞟了一下眾民,見他們都有驚恐之狀,暗喜,則清清喉嚨:“這三麽,便是爾等下邦小民,不可稱吾為王,儂上國之主,敢有僭越,以無敬論處!”
護竹女自顧搖頭:“折騰這多時,全說的是廢話!”
木由壓下嗓門兒:“別忘了我們幹嘛來了!”
纓即斂神細聽,看那廝又要做些甚麽。
日袍大人說罷三道法,忽地從座上跳將起來,
往空一揮,只見金光閃過,一柄森寒寶劍在手,隨即示意眾小妖奏樂,他則無端跳起怪舞來,並與眾人道: “今日與民同樂,彰我仁德,谘爾眾庶,不可不從,但隨樂而舞。姿優者有獎,姿劣者賜罰!”
此令一出,琵琶興拔,咿咿呀呀的迷幻樂聲隨即奏起,百姓哪裡曉得這日袍大人叫跳的舞蹈是個怎樣的章程?又怕動得不對,或是慢了節拍,直勾勾緊盯台上的妖王,追著學他的一步一姿。
這千百人中,有聰慧者,有愚鈍者;有年邁者,有嚲髫者;有善動者,有好靜者,各人不一,因此台外扭作一團,如同群魔亂舞。
這些人自知跳得不行,又怎敢停頓,隻硬著頭皮起舞,默默禱告那妖聖不會發怒。好在這廝自己扭得入神,並未管台下如何,一時間那幫妖眾也翩翩起舞,只剩木由和纓在那裡虛與委蛇,擇機退去。
猴娃裝模作樣扭了幾輪,陰兮兮開口:“這正是好時機,我兩個趁他們在這裡胡搞得入迷,未曾注意,便尋機搞些動作,雖弗能動其根本,也可襲擾一番。此機一失,再有亦難知何時也。”
纓亦深以為然,打拍回應著:“不如悄悄尋到宮中,放一把火,燒他個心驚膽戰。眼下眾人乃至妖魔皆集中於此,他地空虛,正好下手。”
少年同意用此計,便舞著舞著,化作一道輕風散走,纓便緊隨其後。他們開始還警覺,提防妖魔們留著守軍,哪知這些家夥自信過頭,遍地盡是空虛,就差張貼告示,寫“此地無虞”了。
這王宮寶地,九楹皆閉,軍士交橫,金碧中暗藏壘壘森嚴。他兩個皆不曾來過,不過慶峰國畢竟是彈丸之地,哪有什麽盤桓曲折?護竹女對梅陽城倒是熟悉,照著官舍的布局稍一比對,便知這宮殿和官府的衙門是統一製式,也就是規格高些,布局講究些,其根本依舊沒變。
既如此,他兩個遂邊摸索邊前行,仍留著十分心眼,哪怕無兵把守,也要小心暗藏法陣,隻張網等他們來投,那時中計,悔恨已遲。就這麽一路尋到一所,約莫百畝地,上有一漆黑牌匾,赫然寫書“大?”,這便是糧倉了。
木由猶不確定,變作飛蠅進去探看一番,果見糧草萬萬,谷稻若溪,堆積如山, 壘砌滿地。纓視此狀,也不禁感歎碩果之實,粟米之豐。
“把這一倉糧物囤進寨裡,估莫能叫我們這些人吃上幾百年哩。”纓喃喃道,但覺難舍付之一炬。
木由則勸說:“你我盜不得如此多之谷物,與其留著資敵,不如叫他們也撲個空,切莫作婦人之仁,終壞大事!”
護竹女掐了掐掌,狠下心來:“我自知道這個。”
話雖如此,二人還是想到,那在山裡的眾兄弟姊妹們皆缺食少衣,有肉吃肉,沒肉食菜,沒菜連土也須咽下,而多時是沒肉的,偶爾也要吃幾回樹。這好稻谷,自然要量力而為,運些回去。
於是木由這頭使出變化之法,弄個打火石來,叫它燒作一團,另頭又望風幻出一隻大口袋,似張著巨嘴,無底洞般,但憑能吸多少,俱收在兜中,滿滿地負在肩上,與纓撞破倉門,飛將出來,一路循著大道,臨城門時,自邑上縋下,往山裡去也…
且說那日袍大人正狂歡不已,忽聽見有人喊:“走水了!”
一眾妖兵都瞠目結舌,遠望見宮門方向赤色如血,炎光衝天,心中又急又驚,隻道是如今春夏之交,也不乾燥,怎麽就生出這樣的連綿大火呢?他們也顧不得日袍,只怕是燃勢再湧,終難挽回,全都作鳥獸散,滅焰去也。
百姓們但見妖眾都離了,又聽說起火,心中道:想必是老天有眼,看見這蟲豸欺壓我等,降罪懲罰,俺們何必管他?趁機逃也!於是眾人也趁著眾妖無暇顧及這頭,稀稀朗朗地回家了。只剩日袍尊者臉似陰陽,怒意中燒,直往糧倉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