顓臾軟在地上,血染衣襟,囚首喪面,若死狗匍匐,卻嗔目猙獰,眸還是亮的。
聽聞此話,赤漢嘴角撕咧開來,沙啞著聲:
“我曉得你是誰了。小畜牲!真敢來為那猴妖報仇…”
夜昏沉,難映其容。木由不答。拖起身子徐走上前,一腳又一腳掀翻男子,血水混在這無悲無喜的泥漿中,使森羅怒火蔓延進整片土壤。
驅魔人全無硬氣,碎牙滿地,痛苦哀嚎,瘋狂打滾,扭動似蠹蟲豸蛆。
半仙暗自歎息,少年人執念頗深,若不了願,恐得魔怔。凡有所相,皆是虛妄,一切就隨他吧。
渾漢拚命攔住飛來橫腳,雙目徹紅,一掌拍在泥水裡,罔顧口含鮮血,厲聲痛呼:
“人妖有別,吾何錯之有!叫那妖魔混入我族城池,梅陽三十萬民眾,性命堪憂!”
孫木由先是一滯,顓臾頓喜,欲續言,誰料男孩淡定搖頭,眉藏複雜,掙扎一閃而逝,遂露釋懷神色,平靜敘述:
“我什麽也不想。那些又與我何乾。”
“我母親死了,而你是殺人犯之一。”
“殺…人?哈哈哈…!”
他攤開手,一雙鞋履在大人微縮的瞳孔內越發浩瀚,直至滿滿印在了他狂笑灑淚的口鼻之上。這是顓臾看到的最後景色。
男人死了。
屍首不全,血流成河。秸稈於月華下顯的詭異而妖豔,一滴赤珠打落下來,浸在土地。
木由似是徹底泄了一口氣。倚靠著悄聲剮蹭腳板泥紅,見道士在打量他,擠出笑容,道:
“讓您見笑了。仙家許覺得我如同這世間迷茫的雲雲庸眾般,輕而易舉便會被仇恨遮蔽住本心。我倒是沒思考那麽多。”頓了會,他低頭盯著地面,時來一群螞蟻陡然攀聚在了屍首間,密密麻麻。
“玄駒苦短,亦如人生。”
“我沒幾天活路了…”
木由笑得醜陋淒憐。
道長正眼看向他,愈發愧疚。為解眾生苦,莫救眼前人。幾世修行,枉作大慈大悲,何談成…
念至此,他如似下定決心,這便講道:
“運歸祖脈,滋事唯重,尤恐途生變故,閣下可還存願?若沒了,那就隨吾上路吧!”
“仙家,我無事了。”
少年兀眺望遠方,此時初晨已露,紫府稍開,灰灰蒙蒙間,再看向梅陽城之處一眼,瞧見雲霧繚繞,盤龍蜿蜒,那片牽魂斷崖似藏匿其中,逶迤拐轉,如隱似現。得窺真跡,遂黯然扭身,莫吭氣了。
大仇未全報,男孩本意讓道士在此等些天,待他親手除敵而後快,可心中憤恨隨顓臾死去已了去甚多。盡管他不認同其人族身份,未曾享過一日之福,但他仍舊考慮頗深…城中再無驅魔堂,百姓便要遭殃受難。赤漢死前一話,深刻逆耳,卻不可不聽。
約莫半月後便有“百花”節,他卻是再也欣賞不得了。
還在心窩感慨,那道君目光飄忽,手上掐訣,一時金光漫漫,氣衝鬥牛,兀而驟散,化作一流水波屏障,澄碧如玉,漣漪泛濫,又說著:
“穹蒼窺探,雲路難行,此番恐得地走了。”
木由瞪大眼瞻視幽闃拂曉,可除了銀河流轉、望舒星鬥之外,冷冷淒淒、空空靈靈,自然什麽也看不見。
他暗自尋思,這老道莫不是瞎胡掰,上面怎麽能有人住呢?難不成方才此人講的,還能是神仙嗎?再者說,人家閑了無事觀察他們這般螻蟻乾甚?
情緒至此,
不由睨了眼道長,無聲腹誹:怕是沒那騰雲駕霧之本事,自找借口吧。 他卻不已然,招呼起木由,隻身開路,屐履一步踏去,但見兩側高秸一一退倒,讓出道來,如得靈智,似表臣服,驚異人也。
正值清風銀月,流光徘徊,鴰鳥西去,金蟬鳴叫。道士行而少年人行,逐隱夜色去了。
……
且說二人翻丘越嶺,晝寂不分,跋山涉水,苦盡甘來,許過三兩日,終現浪潮聲。
落日歸山海,霞弓破昏冥。溫軟碧波吹拂,映滿金燦,道人坐在大石上,侃侃而談:
“你那慶峰國於南贍之極北,依附鹹海,遠眺不周…如今卻是見不到了。”
“傳說四洲正中有一無名神山,撐天焊地,神鬼不侵,周身常年風暴四起,電爍雷嘯,實為天下禁忌…道長先前所言,莫非這山還能倒了不成?”
木由倏地一驚,抬頭不安看了看,渾身冷颼颼,垂眉怪叫起來:
“那豈不是天要塌了?”
道士自顧搖頭,答:
“穹傾本欲墜,憑大拿扶補。可人間浩炁失了碩半源頭,成佛升仙者寥寥無幾,因而生此下策,但求借運續火,還我族昌盛!”
一言訖畢,他撇回頭去,不敢看男孩了。
木由沒什麽傷悲,我本青蠅吊客,既知前路,何苦不快?臨終近矣,憶起當年同娘親“山中無甲子,寒歲不知年”那般瀟灑日子,神情有些落寞罷了。
遠遭金沙浹地,浪濤清平,一光頭老漢黢黑瘦弱,身掛袈裟,挑擔負行。見他似乎腿腳不便,難登坡路,少年挺直腰,欲幫上一把。
“老人家,給我吧。”
蓑翁輕飄擺手,瞳仁炯炯盯著來人,沉默須臾,半響開口:
“小施主,我來時在此栓了頭牛,如今卻無了蹤,你見過沒有哇?”
石上鼾嚲的道士悄然坐起,含眸微探,赫然愣住,揉了揉眼。
“牛?我方至此地,倒是沒瞅著。”左環右盼,哪來的家畜跡象。
“是嗎…”老和尚一把放下擔子,揚聲衝上頭道人喊了喊:“那邊的朋友,你瞧見過嘛!”說罷,徑直朝他走去。
道士迅速屏息定了定神,知來者意圖,露出微笑:“縱是山遙水闊,但憑有形有狀,念心清查,牛在此處,它便如你所願。”末了,伸手指向不遠平地,忽覺高昂“哞”叫,青牛現跡,低首食草。
木由“噫”了出聲,方才這裡分明沒有…莫非趕路太久,雙目昏花不成?
“哈哈,我這老畜頑固不靈,許是自發餓了,不知跑哪裡去,如今歸來,還要謝過…道長。”
男人聞言面龐尬紅,清咳數次,正起臉說著:
“不盡有為,不住無為。從來不失,何用追尋?既讓天下,全受其果。逆而行之,生死勿論。勸君再看遠些。”
老漢深深望了他一眼,探破未說破,只是扶牛拉韁,淡然道:
“後生可畏。”
隨之悠悠離去。
留冷汗一人,蒙惑者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