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察到一個人走過來。她神情慵懶卻有一副攝人魂魄的眼睛,她的鎖骨上有一枚痣,上面覆蓋著我吻過的痕跡,我們在陽光充足的夏日圖書館裡熱情洋溢地擁抱,直到她轉頭消失在花朵落盡的夜色裡。我想她是藍楹,臉上沒有一絲歲月消磨的痕跡,就像我在畫室裡初遇她的時候那樣耀眼。她坐在我身邊,把手搭在我的膝蓋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她在我們即將分開的那些日子裡一直是這樣的表情,即便在床上側臉對視也像一隻陷入對夜的執迷的貓頭鷹。她像一團火一樣熄滅了。畢荔坐在我身邊,也許是路櫻,我已經不記得她的面部細節了,她似乎發現了我從未讀過她的最後一封回信,就替我拆開它,在我的耳邊慢慢讀著,像是讀一首遠古流傳下來的詩,又像是在誦讀一個法律文本或戲劇台本。她的眼睛在跳躍,整個人隨著那些難以聽清的字眼逐漸漂浮起來,而車窗被無限拉長,使車廂出現一道寬闊的口子,外面是奔騰的河水和幽靜的樹林。不知哪裡傳來一陣悅耳的旋律,如此熟悉,我記得有兩隻鸚鵡曾跟著這段音樂跳舞,我們懸浮在高聳入雲的橋墩上,一陣風從樹林深處吹來,帶來一股甜酒釀的香氣。你不記得這種香氣,因為在那個年紀你隻記得父親和母親因爭吵而摔碎的茶碗,因常年耕作而變形的脊椎。它從綠意最深邃的地方緩緩吹來,也許是一尊被太陽溫過的儲滿甜酒的粗瓷碗,耕牛因啃食酸葉而醉倒在斜坡上,牛車上的木鏟刻有頭一年冬天我剛認識的字,車輪的陰影裡落滿遺漏的豌豆種子。
我不記得那種香氣,我以為是葡萄酒或者摻了芒果汁和檸檬片的琴酒,我隻記得自己穿著白襯衫在煙霧繚繞的酒吧裡豪飲,誤把水晶骰子當做冰塊扔進女人的酒杯。我還記得多客事務所的大廳裡播放法庭辯論的錄像,我像個機器人一樣做完總結陳詞,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的辯護律師當庭慶祝贏得官司,他的舌頭精巧得如同達芬奇在畫紙上勾勒的機械部件。可是我還沒有習慣敗北,就開始恐懼它了,我恐懼它所以不斷退縮直到無路可退,又用畫筆在速寫紙上描畫一個龐然大物,我辯解說我的恐懼是這種大他者而不是敗北不是承受狂風暴雨時手足無措的模樣,我辯解說我的恐懼源自莫名其妙的心結,仿佛脆弱的自尊心從開始就不存在一樣。誰能給我一杯咖啡。可是我在火車上,或者給我一杯酒一支煙一點寄寓靈魂的東西,我什麽都得不到,被拉長的車窗變成了陽台,我想此刻我正睡在陽台的躺椅上,可是我感覺不到陰冷的空氣,只有燥熱和擁擠,以及越來越嘈雜的歌曲。
“你在說夢話。”春曉把我搖醒。我感到頭昏腦漲,天色陰沉,火車在淅淅瀝瀝的冷雨裡前進,腳下的鐵軌發出斷斷續續的摩擦聲。我的耳朵上掛著一隻耳機,面前的那對中年夫婦正在吃東西,也許是水蘿卜也許是海棠果。
“餓了嗎,”春曉從包裡拿出一盒小蛋糕和瓶裝的雀巢咖啡,把我耳朵上的耳機摘了下來。“我們要到晚上九點才能抵達揚州,現在剛剛五點,我睡過一小會兒。”
我喝了一口咖啡,被甜味叩開了味覺。“給我講點什麽吧。”
“要不要聽聽朋友們對你的評價。安璐說你像一隻迷失在海灣裡的海豚,光滑、柔軟但無法與人交流。她說你的臉仿佛缺少一種要素,無法做出輕松的或者快樂的表情。”
“我認為這是一種良好的反饋,請轉告她,我很喜歡她的評價。
” “向菲說你像個藝術家——那種對自己前途漠不關心的詩人或者童話作家,有時候顯得不近人情但實則很熱忱,脾氣也許不好,適合做朋友卻不容易相處。”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發覺這番評價很出人意料。“你覺得呢?”
“你的性格是有些乖戾。喜歡對一些古怪的問題窮根究底,這的確帶有點像搞藝術創作的膽汁質特征。我想你不會喜歡娉婷的評價。”春曉微笑著,像是給我準備一條逃亡的生路。
“洗耳恭聽。”
“她說你對藝術的熱衷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她對你的古怪性格的臆測——她在聽我和安璐描述你的時候,一度懷疑你是那種極端自戀的男人——我們身邊不缺這類人,當然她在見過你以後依然認為,你是個情場高手,是熱衷於尋求刺激感和征服欲的男人。事實上,我試過改變她的看法,但這種做法是毫無意義的。”
極端自戀與極端自卑是相輔相成的,在某些方面我的確有意無意透露著這一點,但這樣的分析並不能清晰地勾勒出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活生生的非類型的個體。我喜歡“情場高手”這四個字,這意味著我對所有擦肩而過的女人都是危險的,我坐在這裡或者站在那裡,呼吸以及沉思都可能在製造偶遇的故事。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在沉思前後,暗地裡尋找其他類型的對象,博取某種好感或意料之外的讚美。我在初中的時候曾經當眾朗誦自己的詩,其目的顯然是想引來更多關注,並將所有發言的機會視作潛在的表演舞台。當遭受奚落或者批評的時候,我會像一隻刺蝟一樣迅速收縮自己,將自身隱匿在草叢裡,那時候一切美好的表象和幻覺都掩藏在面部的陰雲之下,而身上的新衣服和新鞋子都跟著沾染罪過,仿佛整個人就要褪色直至變成一張隨夜風消逝的紙張。
“我關注到這一點,我是有所欠缺的並且始終生活在一種巨大的空缺當中。”我這樣跟春曉說,好像也是在對自己說。“大部分時候我都是黯淡無光的,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需要從欠缺裡汲取靈感,假如孤獨感本身被視為一種欠缺的話。尋求刺激感和征服欲是人性的表象,我自然不例外,如果我已經發覺自己身處這種孤獨感當中,並且意識到無論是否接受現狀我都與孤獨結合在一起,那麽我所能做的只有緩解——或者求之於內使自己完全適應這種生活並且別無所求,或者求之於外尋找傾吐的對象以及拚湊完整的自己。‘情場高手’意味著我在別人眼裡正在朝求之於外的方向前進。”
“在日常生活裡,我是微不足道的。我熱衷追求的藝術范式——無論音樂還是繪畫,對美德都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腐化。所謂腐化是針對詩人所言的勤勉和詩意的棲居,針對謀求單一元素的認知和理解世界與自我的路徑,這樣能使人樸素、溫厚和清心寡欲,使人樂於承受命運所做的安排和被拋來世界的那種源初的身份。我無目的地活著,被賦予的社會期待時刻蠱惑著自己迎合標準化的生活,一種無意義的生活,我在其中也是無意義的,這就引發了我對自身定位的焦慮感,這使我別無選擇地想到了死亡。我想最糟糕的不是現代生活的無意義,而是我無法擺脫現代生活強加在身上的角色期待——對於如何生活的追問究竟來自群體還是自身,欺騙自己的靈魂的謊言能維持多久。只有創作的時候人才是真實的。無論是寫作、寫詩、繪畫或者構思曲調,只有那一刻我才感覺到自己身上蘊含光芒,而那些火光都是燃燒孤獨得來的,沒有孤獨就沒有創作,就沒有返回源初、蔑視無意義生活的那種底氣。時刻留心不要掉進生活觀念偽裝的陷阱裡,因為觀念會使人無法抗拒群體性期待的角色代入,維系角色的操勞跟動物覓食和求偶是同一回事,都是淡化人的社會性、貶低人的本質,當這種操勞與追求孤立的操勞發生衝突的時候,人只能借助信仰來尋求解脫。我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我卻生活在一張網裡、一根鎖鏈上,每向前走一步都要積攢一些微弱的力量。”
春曉對我的話不免感到困惑。但這種困惑並不意味著她沒有聽懂我想表達的內核。她似乎接受了我對自身性格的陰暗面的來源的解釋,尤其是對早晨或者整個上午不說一句話的做法的理解,那種沉思和創作的過程跟營造某種高深莫測的形象無關,跟女人、腐化以及清心寡欲的自我塑造無關,況且腐化並不是將美學與美德對立起來,腐化是在描述一種對美學的過度沉迷的形態。當沉迷本身不再能生產出新的內容和視角時,當沉迷轉變為非美學、反美學的解構時,美就不再是美,而是一種腐化,是美德的對立面,它會自然地生發出貪婪的情欲、不斷擴張的佔有欲和對生命的漠視。大多數時候美學和美德的訴求是一致的,它是為了製造某種東西,或者成為兩種看似完全不同的東西的介質。可是人很難分清美學和腐化的界限,就像我坐在那裡沉思,有可能被視為一種裝模作樣的舉止,或者營造一種被視為他者的情境,因此我們必須有意識地解決社會的期待的問題——我不能用“抵禦”或者“對抗”,而只能使用“解決”,盡管事實上我們就是處在這樣一個抵禦扎根性的觀念的過程裡。
春曉對我的說法回應以意味深長的沉默。她的大腦運轉得永遠比我快一個節拍,她年輕的俏麗的臉蛋上極少出現愁容,極少出現那種困惑、狐疑和嫉妒的臉色,她像是一個扛著雙管獵槍的獵手,在高大的喬木下挖掘陷阱,讓鬼鬼祟祟的獵物有去無回。即便露出笑容,也從來不是討好的笑,而是棱角分明的笑、靈光一閃的笑和底氣十足的笑。我有些恐懼她的笑容,好像我的所有秘密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我隻喜歡她在床上的笑容,那是一種甜蜜蜜的單純的笑,或者她在我懷裡,或者我在她懷裡——大部分時候我在她懷裡,聽她談論某一首曲子需要接連不斷練習多少個鍾頭,談論她準備去什麽景點取景以及對未來生活的暢往。她的生活注定和我捆在一起的。她說,無論將來是參加樂團還是成立攝影工作室,她都會為我準備一間隔音的書屋,裡面堆滿托爾斯泰、福克納、波拉尼奧的小說以及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或者誰的佳作。“如果裡面有一張躺椅和一支酒杯就再好不過了。”有時我相信自己是她的全部,是她的掛念和重擔,有時我又只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生活結構裡的一種要素、一個輪廓和一道陰影。她肯定因為我反覆無常的情緒和困於知識的詛咒而惱火過,肯定因為我時常陷入孩子般的賭氣而無奈妥協,但她處理得了無痕跡,她像是完全投入到我的世界裡,又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她不會過問我在寫什麽以及寄給誰,也不過問我又從哪裡淘來油畫,或者邀請什麽人來家裡做客,當她看見我在臥室裡苦思冥想的時候,她會下樓買點餛飩或者鴨血湯,直到臥室裡的煙味消散,我帶著一絲倦意走進客廳。
她對我的解釋從未懷疑過。並不是因為這些解釋圓融自洽,而是她沒有更深層的好奇心去打聽那些明顯有損我的自尊心的話題。經過三個月的相處,她已經察覺到我的弱點,察覺到我仍然處在一段混亂的自愈期,盡管我一直假裝無可挑剔,我的偽飾的保鮮期已經結束了,而這一點我居然沒有意識到。所有決策我都說了算,然而最終遵循的卻是她的意志。那時我依然聽從社會的期待,這一點從我嚴格按照學校的課程表上課就能看得出來,我對藝術和文學充滿興趣,仿佛我的生命從開始就注定要為藝術燃燒,可是我從未想過選修法律以外的課程,也沒有對筆下的字句有過期待,我一心想成為律師,過完這樣簡簡單單的一生。我的一生不會簡簡單單,背負著的苦難總是有意無意提醒我生活的吊詭和殘忍之處,我被學校的課程表和試卷弄得神經衰弱,但我還是像工蜂一樣默默聽命,甚至在夢裡也那樣溫馴,被一些答不上來的習題弄得呼吸急促,直到在燥熱的黎明時分蘇醒。當春曉聽到我的苦悶時,她幾乎笑出了聲,她像撥弄琴弦般將我的顧慮一層層剝離。“你不再受試卷的支配了,也沒有人因為你的穿著嘲弄你,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她撫摸著我的臉。“你應該多寫一點,多畫一點,也可以跟我學習拉小提琴,而不是回到家裡還被司法案例所擾,你擔憂什麽呢?”
我擔憂我會逐漸變成自己憎恨的那種人。可是,我已經是那種人了。我受舊的觀念蠱惑,活在這個貌似新世界實則是舊世界的地方,我的自卑、傲慢和敏感在這個新世界裡依然在起作用,而這個新世界和舊世界一樣野蠻、混亂和良莠不分,所不同的是,我們穿著嶄新乾淨的衣服,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標準話,假裝生活得比以前更為稱心如意。“貓咪,你瞧,這個世界真夠蠢的。”在登上火車前的一個晚上,我靠著窗戶,望著樓下的路燈和停車場,破天荒地流露出一種極端失落的情緒。春曉以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我,隨即恢復了平靜,像是撫摸一件瓷器般摸著我的脖子,“是啊,親愛的,我們正站在它的犄角上。”
列車是在晚上九點半抵達揚州站的。夜色昏沉,但冷風比雲城的要溫暖一些。外面下著小雨,旅客從出站口陸續離開,不遠處有去往機場的大巴車和成隊等候的出租車,我們在出站口沒有等待太久,就看見了春曉的媽媽和一個中年人走過來。她媽媽笑吟吟地把春曉抱在懷裡,眼眶裡閃動著淚花,中年男人走過來接過春曉手裡的電腦包和手提袋。他們向我問好,用一種很難聽清的本地口音,她和她媽媽談論著火車旅途上的趣事,以及我在旅途中的嗜睡和夢話。春曉的話題離不開我,我想這是她的策略,她要讓她媽媽意識到我的存在以及在自己生活中的無可替代的地位。我們鑽進了中年男人的汽車。她媽媽向我們介紹那個男人——她的未婚夫,他們相處了半年時間,並準備在來年春季舉辦婚禮。他們已經布置好了新房並預定好一家婚宴酒店,她希望秘密舉辦一場小型婚禮,但他卻希望所有親朋好友都來參加,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羞澀地笑了,眼淚也跟著淌出來。春曉替她抹去眼淚,並為開車的中年男人奉上客套的讚美。
汽車從一條街道轉向另一條。巷道相連,夜幕下的雨水讓車窗外的景致變得朦朧詩意,給人一種強烈的疏離感,仿佛此刻我仍在夢裡。然而車窗間隙的涼意使人清醒了許多,雨水滴在車窗上,瞬間又被冷風拖長,變成一道道傾斜的線條。春曉緊握著我的手。半個小時後,汽車駛入一個高樓林立的社區。我們提著行李走上電梯,春曉仍然牽著我的手,完全不顧她媽媽的眼色。我們步入她媽媽的新家,這是一棟寬敞明亮的房子,潔淨的大理石地板,淺褐色的鞋櫃和木椅,胡桃木架上擺滿了精致的小擺件,右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書法,電視裡正播放著動畫片,兩個孩子坐在沙發上品嘗著奶油蛋糕。一個著裝樸素的中年女人戴著圍裙從廚房裡走出來。春曉的媽媽說,兩個孩子是她未婚夫和前妻的孩子,廚房裡的女人是他們家的保姆,春曉同對方打完招呼,將行李箱放在鞋櫃的另一側。
“飯菜已經燒好了。”男人招呼大家到餐桌前就坐。我感到窘迫,好像不僅我是局外人,連春曉也像個局外人。但春曉卻給人一種安之若素的感覺,她和未來的繼父交談了一會兒,又跟兩個孩子聊了幾句,我始終沒有作聲,豐盛的菜肴一盤盤擺上桌,男人打開一瓶紅酒,為我斟了一杯。我們動著碗筷,菜肴的味道也許特別可口,美酒稍有點苦澀,我的味蕾因為拘謹和緊張而睡了過去,以至於吃飯就像是完成一套流水工作,我看著春曉一次次往我的碗裡夾菜,一次次用普通話和她的家人對話,而她的家人一次次用揚州話回答她,感覺自己的大腦變得格外懶惰,完全不想分析眼前的事物,不想做出什麽回應,像是一個陪同母親參加宴會的八歲小孩。是的我八歲的時候參加過一次婚宴那甜甜的肉末團子真讓人記憶猶新它被母親的筷子夾起來緩緩放在我的舌頭上紅糖的味道迅速從舌尖蔓延到舌面使我產生一種飄舞的感覺耳朵裡冒出一陣手指隨意敲擊鋼琴產生的脆響。“你累了嗎。”春曉發現我有些心不在焉。我搖搖頭,稱讚保姆的廚藝,並感謝主家的盛情招待。
晚餐過後,我坐在沙發上按揉著手指,裝作被電視裡的動畫片所吸引。晚上十點以後,時間變得越來越慢了,每一秒對我來說都無比煎熬且漫長,我開始懷疑跟隨春曉來揚州的決定會不會是有生以來最大的失誤。也許敘舊的程序完成了,春曉離開她媽媽,將我從沙發上喚醒,她說我們要回家休息了。她的話讓所有人驚訝。
“可是,這就是你的家。”她媽媽面帶慍怒。
“目前還不是,我把戀人帶來了,我答應過他回拱橋巷過年。”春曉帶著溫情的笑意,絲毫不在意空氣裡彌漫的尷尬。
“住在這裡吧,你媽媽為你收拾出一間臥室,你會喜歡的。”男人的本地口音我終於聽懂了一些。
“如果你一定要回,明天回去吧。”她媽媽見她不為所動就勸道。
春曉並沒有退讓的意思,“我有家裡的鑰匙,再晚出門就打不到車了,謝謝叔叔的招待。”她拉起我的手,又拿起電腦和提包,向我示意離開。我迫不及待地拉著行李箱想離開,在打開門的瞬間大腦再度活躍起來,留在舌根上的酒味令我的面部發燙,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好好好。我和你們一起回去。”她媽媽歎了一口氣。
我們到達拱橋巷的時候,夜雨依然淅淅瀝瀝。目之所及是狹窄的樓道和陳舊的樓梯,雨水沒過第一級台階,我像是做夢一樣被春曉牽著走上三樓,步入一個散發著竹葉氣味的陰冷的屋子裡。這套房子有三間臥室一個客廳,客廳和臥室一樣狹小,中間放著暖桌,其中一間臥室靠陽台上的過道與另外兩間相連。這大概就是春曉的閨房。陽台的過道裡放著一隻落滿灰塵的樂譜架,書桌上積滿高三書本和試卷,小書架上擺放著輔導書、習題冊和樂譜集。小抽屜裡放著CD機、小提琴唱片和流行歌唱片。唱片旁邊是一摞舊書和一疊老照片,照片上的春曉穿著粉色桃花圖案的連衣裙,梳著齊耳短發,騎在旋轉的木馬上。那時她像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另一張照片是她在木舟上撐傘,微微皺起的眉眼像是在眺望遠處,陽光從左側照射過來,水面映出那把鵝黃色遮陽傘的倒影。春曉把行李箱放在臥室的角落,取下床上的防塵罩,又從衣櫃裡取出淺粉色的被褥和枕頭,一層層鋪在床上。她見我正在翻閱櫃子裡的《基督山伯爵》,就從後面摟住我的腰,把臉貼在我的後背上,“你睡我的臥室,我和媽媽一起睡。”
外面只有冷雨聲。我打開床頭燈繼續閱讀《基督山伯爵》,仔細辨認著戀人留在書頁上的眉批。她的字跡清秀矯健,有時或因思緒紛亂而顯得有些潦草,閱讀她看過的書像是追隨她的思想在書海裡遨遊。上一次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還上初中。那時學校門口冒出一家租書店,只出租學校指定的課外閱讀書目,然而那些古板乏味的書鮮有人問津,倒是漫畫集、武俠小說和傳奇類著作頗受少年們的歡迎,他們暗地裡從書店租這些奇書,利用睡前的半個小時在黯淡的燈光下閱讀。在我的租書名單裡,《魯賓遜漂流記》、《故事新編》、《基督山伯爵》名列前三位。我剛去租書時,眼神裡還帶著羞怯,我將向姐姐要來的兩角錢交給店員,店員將一本用黑塑料袋裝好的書遞給我,整個過程像極了特務接頭。樹是渺小的,馬匹也是渺小的,只有人物是宏大的,他們穿梭在一個來去自如的線性空間裡,通過一場場奇遇實現脫胎換骨的成長,他們勇於挑戰秩序、我行我素,在行事的同時還要捍衛榮譽,捍衛經他們親手打碎的價值觀,以成就世俗的虛名。他們締造著一場華麗的夢,這些夢不切實際卻不會讓人感覺突兀,能讓熱忱的靈魂隨著主人公從深山裡修煉、自海洋裡穿梭。僅僅是一場夢,一場夢也是無可替代的。我掩上書,在彌漫著梔子花香的棉被裡沉沉睡去。
自我到揚州後,雨再也沒有停過。我們牽著手在雨中漫步,走上我日思夜想的石拱橋,雖然已經是隆冬,但河岸的兩排樹上依然掛著油亮的葉子,雨水從石板縫隙裡緩緩匯入河裡。深褐色的屋簷上掛著紅燈籠,黃底紅字的招牌旗從小巷裡探出頭,賣酒的、賣菜湯的、賣漆器的和賣洋裝的店家錯落有致地出現在視野裡。我們撐著傘從橋上折向一條青灰色的深巷,懸鈴木的樹葉鋪在濕漉漉的石階上。我們在一家“灣子”咖啡館吃早餐。咖啡桌上擺著芳香的花束和暗紅色碗碟,侍者把裝滿牛奶咖啡的杯子遞過來,上面裹著一層奶油泡沫。春曉倒進兩小袋調味糖,用手指輕輕彈落蛋糕上的花生碎,慢慢放進嘴裡。而我吃東西的時候依然小心翼翼,生怕製造出讓春曉不滿意的聲響。室內的燈光明亮而溫馨,室外的雨水和灰暗的天空交織成一幅淡水墨畫。除了紅燈籠,世界沒有第二種色彩。
“我們晚些時候去商場買年貨,我們的錢包裡還有一些錢。”春曉流露出輕松的表情,“她在昨夜問了我一些關於你的問題。”
我故作輕松地詢問她的回答。她卻隻用一句無足輕重的話打發了我。我想去揚州的博物館和圖書館看一看,如果還有時間,我還準備去一趟美術館。在博物館閉關的前一天,我們終於踏進那座嶄新而宏大的歷史殿堂。我在雲城的博物館裡最常見的是漢代畫像石,著墨較多的是漢朝與匈奴人兵戈相見的場景,春秋戰國的故事比如孔子見老子、二桃殺三士、荊軻刺秦王也是畫像石的主題,此外還有伏羲女媧、西王母、鼓樂雜技的碑刻,人物舉止表現靈動,馬匹的毛發雕刻得細致入微。揚州館所見多為造型典雅的釉瓶彩俑和金銀器具。這些閃耀的物件設計精巧,洋溢著濃鬱的隋唐時期的氣象,彩繪的舞蹈女俑、灰陶質地的騎馬俑、騎馬打球的銅鏡、惟妙惟肖的石雕羅漢像讓人流連忘返。一整個下午我都在書法國畫區遊蕩。尺牘、詩軸、扇面、楹聯上飄飛的墨跡牢牢抓住我的眼睛,使我無心再看其他展廳。某些時候我樂於接受水墨畫蘊含的禪意,文人畫常常追求的是作畫的神韻與心境,畫中的內容也在表達淡泊名利、寄情山水的主旨,但有些時候我又無法接受這種表述心境的作畫精神。繪畫所求者既然是一種現實性的反應,那麽作畫者就不得不考量透視和線條對準確呈現事物的必要性,將光影滲透進畫軸裡會增強人物的立體感和事物色彩的豐富程度,是否這就表征著無法達到禪趣和意境呢,還是說只有畫得不清晰、不真實才有意境可言?然而此刻我站在一副重瓣桃花的尺牘面前。墨色溫潤,線條清晰,花瓣、花蕊和桃葉掛在濃墨描繪的虯枝上,近處的虯枝用墨沉著,遠處的虯枝用墨清淡,留白處憑遠近也有亮暗色調的變化,從花葉的所向,能知風從何來,畫幅既得形似與距離感,又得意趣和氣韻。
在參觀過書畫廳後,我們發現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再去圖書館和美術館。我們在一家湯粉店吃過晚餐,就去往商場采購年貨。年底的商場人流如織,而我們花費力氣擠進去的時候,發現許多貨架已經清空,喧嘩的新年歌曲和顧客嘈雜的交流聲攪在一起,頗有幾分驕人的年味。我們隨便買著些東西,總是看過價格以後又逐個放回去,即便如此到晚上九點離開商場的時候,我們的采購車裡滿是臘肉、蔬菜、乾果和美酒。我們回到家裡,春曉的媽媽正在暖桌裡看電視,她外婆坐在旁邊,我上前向她問好,她端詳了我一會兒,用不熟練的普通話和我寒暄。我們聊了幾個關於家境、日常生活和風俗習慣的話題。春曉坐在她身邊,詢問她的身體和降血糖藥的服用情況,又囑咐她不要通宵打牌。那會兒,我感覺麻煩要來了,她媽媽準備盤問我一些敏感的話題。她先為我倒了一杯茶,用普通話問我家境如何以及未來的打算。我的手指在顫抖,不準備在這些問題上消耗太多時間,可是我又逃避不開,因為這些問題總要答覆給她,同時也要答覆給我自己。
“我家在黃河北岸的一個貧瘠的村莊。除了棗樹、梨樹和石榴樹以外,只有麥場和棉田。那裡從來不是詩意的地方,而它烙在我記憶裡的印記經常以夢境的方式呈現出來。”我看著春曉媽媽的眼睛,“對於未來,我似乎只有成為律師或者報考檢察官這樣的選項,然而我感覺自己正在隨波逐流,像是一隻失去了羊群的牧羊犬——或者說避開牧羊犬的走失的綿羊……”
她媽媽和外婆都被我的比喻逗笑了。我喝了一口茶,挖掘著內心深處的想法,“多客律師事務所的實習進度表明,這樣冷酷的工作不要投入正義感和同情心,還要在案源預判、立案和審理的每個環節都需要面對心理上的煎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將這種煎熬傳遞給別人。”
她媽媽還想問下去,但似乎也沒有什麽值得一問的了。春曉以嘲弄的語氣將她媽媽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我受夠了這種缺乏邏輯和真實感的電視劇。”但她媽媽無動於衷,似乎還在思索哪些問題能讓氣氛變得詭異和難堪。我從她的眼睛裡能洞察到一絲帶有蔑視的拒意。這不出人意料,反而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反應。某種意義上,我會站在她媽媽一邊,去苛責春曉和我自己。那時,我的耳朵裡傳來一陣舒伯特的降B大調三重奏的快板片段。中提琴曲從我的鼻孔和咽喉處緩緩流出,像一股混合煙草與柑橘香水的霧氣流淌在空氣裡,沿著陽台的過道飄向窗台,緩緩滲出窗外,與滴答作響的小雨交織在一起。我喜歡直面的追問,它能推動我直視恐懼從而從對方的眼睛裡看清自己。春曉唯恐我的自尊心受到冒犯,便不留余地地打斷了她媽媽的提問。
“我想你的問題已經問完了,如果還有問題,我很樂意替他回答。”春曉語氣生硬得讓人匪夷所思。
“我不讚成你們相處。明確說吧,你們這麽年輕,變數……”她媽媽也沉不住氣。
“等你擁有完美的婚姻再告訴我戀愛和婚姻是怎麽回事。”春曉嘴角帶著一絲嘲諷。
“可是我會中斷你的學費。”她媽媽咬牙切齒地威脅道,臉色變得憂傷而扭曲。
“我想,我會不會已經不受歡迎了。”我小心翼翼地說著,準備去春曉的閨房裡收拾東西離開。“春曉,和你媽媽溝通一下,我想我可以趕上明早的火車。”
春曉的眼眶裡閃爍著淚珠,我從未見過她哭。她媽媽的眼圈也變紅了,她為女兒的學業和前途著想,她有什麽錯。她外婆在徒勞地勸慰著,又央求我留下來。春曉和她媽媽對峙著,在我準備離開時抓住了我的衣服,像是抓住一隻準備入窩的兔子一樣用著蠻力。我無法跳到第三視角去看她,去勸慰她或者幫助她媽媽說服她讓我離開。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處在這種煎熬當中,這種強烈的感覺自從我們在火車站相見的時候就有了。我腦海裡的旋律換成了帕格尼尼的一段小提琴幻想曲,吱吱呀呀的小提琴從高音區直接拉到低音區,然後像是故意製造一種混響的噪音一樣直衝心房。直到一大段舒緩的如歌的行板隨著濕冷的水汽飄過來,我的情緒才放松了一些。
“我認同這一點,你不必再付我的學費,你已經找到了你的幸福,當然需要為接下來的日子攢錢。我有半年的時間準備下一學年的學費,所以不必為此憂慮,作為回敬,我隻想今晚離開這裡。”春曉咽下眼淚,以一種溫和的語氣跟她媽媽說。但她臉上的表情我從未見過,她像一名衝鋒陷陣的士兵。她媽媽抽泣著,半晌沒有說話。她外婆勸慰著女兒,說真誠可以遮掩人的所有缺點,況且這個小俠仔長得清秀。我聽懂了這句話,忍不住笑起來,春曉見我笑了也跟著笑了,但笑容並不自然。有時在床上或者沙發上面對月光她會露出這樣的笑容,她提醒我說的夢話令她感到不悅,仿佛她的懷抱不夠溫暖似的。她媽媽沒有再說話,而是徑直走進臥室裡。她外婆告訴我,我們可以去她家裡過春節,她一直希望外孫女能回去過年,這樣空蕩蕩的屋子會充滿團聚的喜氣。
“你會打麻將嗎?”老太太問我。我搖搖頭。
“那就好。”她微笑著讓我回臥室休息。
翌日,仿佛昨晚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我們在家裡忙來忙去,掃舊塵、洗邋遢、貼春聯、貼窗花,將洗好摘好的蔬菜放進冰箱,又把掛著小燈籠和福字的彩帶粘在牆壁和吊燈上,電視裡循環播放著情景喜劇,不時從裡面傳來快活的笑聲。她媽媽問我喝酒嗎。我說偶爾會喝一杯。又問我是否吸煙,我搖搖頭。“煙草味遠遠不如梔子花的香氣。”她居然笑了,說你說話的時候都這樣像個詩人嗎。廚房裡的春曉聽到後笑得前仰後合。
“邱閣大約在讚美你身上的香味吧。”春曉用沾著漿糊的手攏了攏頭髮。
“真的嗎,我也覺得這款香氛像梔子花。”她媽媽的表情顯得格外溫柔。我想春曉明白我的所指,但她很精巧地將這種感覺轉化為融洽的善意。這時門鈴響了,我想大概是春曉媽媽的未婚夫,然而開門時才發現是兩個年輕人。春曉介紹說這兩位是她的高中同學,居住在鄰近的社區,外婆招呼他們坐在暖桌裡,又把裝著核桃、橘子、檳榔和腰果的果盤遞給他們。我讓春曉陪朋友們聊天,自己鑽進廚房裡幫助外婆做菜,春曉媽媽在陽台上打電話。
透過廚房側面的窗戶能看見外面。小雨仍然下著,遠處是一條河的輪廓,由此向北通往瘦西湖。我依據春曉的描述想象過它優美的景色,想象過亭台水榭和河畔金柳相映成趣,不過我想象的總是春季的景物,倘若冬季不下雪,風物消瘦靜謐,柳葉落盡,天色陰沉又伴有冷雨,便不忍心去看。況且我自到這裡的第一天起就迷失了方向,無論去哪個方向都像是往南走。某些時候,我依然懷有愁緒,眼前的愁緒不必提了,未來的愁緒只會更多,約定的稿件已經寄出了,兩份律師答卷還沒有填寫好,隨身帶來的兩本司法案例集還沒有看一頁——原本預期一天看二十頁,事務所本月的實習薪水要延後至下個月結。春曉和她媽媽的短暫和平不知道能維持多久,而我始終處於一種疏離、困窘的蠶繭裡。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不免思念她身上的香味和溫度,不免一遍遍做著那些清醒後記不起一點痕跡的噩夢,不到黎明時我就會蘇醒,醒過來以後就坐在床邊翻閱春曉的舊照片和舊書。讓自己保持冷靜,讓自己認識到身在何地以及姓甚名誰。我不會去冰箱裡找開胃酒,也不會貿然叫醒春曉,不會尋找咖啡或者茶葉,只是抱著一隻溫軟的抱枕走來走去,或者用耳機隔絕外界,直到天色完全亮起來,春曉睡眼惺忪地跑進來和我接吻。
我在樓下買過一種翡翠色的燒麥和甜味的小籠包。在細雨靡靡的屋簷下,打牌的中年人相互揶揄。許多店鋪已經關門了,春節的氣息如同嬌豔欲滴的牡丹花。河道裡依然有遊船,遊船上的遊客穿著羽絨服向雨簾外眺望,戴著眼鏡的中學生在拱橋上嬉戲。厚重的棉衣圍裹著寬松的校服,給人一種極不協調的感覺,也許那種校服被設計出來就是為了遮住青春的美。紅燈籠從這條街延伸向那條街,路燈上掛著被雨淋濕的紅穗子和中國結,紅紅綠綠的雨傘在街道上緩慢流動著,青白色的民居如同一粒粒光潔的圍棋。我臨睡前總會看一會兒書。沒有什麽能比看歷史書更讓人困倦的事情了。但我身邊只有幾本小說、電影雜志和法律文摘。書店已經關門了,客廳裡永遠不缺客人。當兩位朋友離開後,很快春曉的姐妹們也來做客,這些姐妹還沒有離開呢,春曉媽媽的朋友也來造訪,一批客人在客廳裡聊天看電視,另一批客人到春曉的閨房裡談論大學生活。下午,春曉媽媽的未婚夫帶著兩個孩子來看我們,不久牌友們也來了,相互讚美著彼此的生活,我則躲在陽台另一端的臥室裡隨便翻書,客人們笑著大聲爭論,我隻好跟春曉說自己下樓吃晚餐,因為客廳和臥室裝不下這麽多人。春曉勉勉強強同意了,她也認為躲出去對我來說是最佳選擇。她苦笑著告訴我再忍兩天就好了。我寬慰她春節的美好就在團聚和待客的樂趣上。
咖啡館關了門,小餐食店也歇了業,只有麥當勞裡仍然熱鬧如故。我帶了一本狄金森的詩抄,坐在櫥窗玻璃旁的座位上一邊吃晚餐一邊閱讀。狄金森是少數的那種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詩人之一。讀她的詩就像猜謎語,猜一個只有她知道謎底的謎語。她的措辭常常帶著她在詩中描繪過的那種神性,迫使讀者憑借想象來構建語詞與現實之間的橋梁。我的橋梁構築得不夠多,因而無法抵達對岸以多彩的修辭裝點的神廟,是我的想象力過於匱乏,即便是勾勒一朵玫瑰都需要考慮花枝上的尖刺和花瓣上的露珠,進而將它想象成一團躁動的火,一幅凝結在畫紙上的殷紅墨色,一隻站在竹柵欄上的吸蜜鸚鵡。寒風吹過水面,一片水銀亮發光,一片水泛起漣漪。侍者將咖啡放到桌子上,咖啡的苦味中斷了我的觀察和想象。背景曲是一首低沉婉轉的大提琴調子。一個女人在向雨中的家園走去。她被陰冷的空氣籠罩,縮成一團,雨傘顫顫巍巍,像一襲拉上又降下的舞台帷幕。任哪裡都有喝醉的年輕人,他們相互攙扶著走進店裡,要了一份漢堡套餐和一杯解酒的涼茶。南方沒有那種習俗,但北方一些省份的人們在整個正月都會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仿佛團聚不是目的,喝醉才是。他們醉倒的模樣像是蛻皮的蟬,在積雪的路上緩緩蠕動著,幸運的話能遇上一輛願意載他們回家的汽車。那時候爐火總是生得旺旺的,姐姐在朋友家打撲克,談論朋友潛在的婆家是否有摩托車,爆竹從東頭響到西頭,平日飛揚跋扈的狗躲進雞窩,而好事的鵝時不時探出頭來查看動靜。那些年我像是一隻懵懂的老鼠一樣跑來跑去,裝作不知世事,盡可能地遠離人群。
雨滴變得粘稠的時候,我等來了春曉的電話。她說來客已經離開了,她媽媽跟著未婚夫回到了櫻甜社區——他們的新家。我回去的時候夜幕已經降下,外婆在看電視,桌子上留著一堆橘子皮和核桃殼。“夜色很詩意嗎。”春曉把我的手放在她暖暖的腋窩裡。我搖搖頭,露出疲憊的笑容。
“我想我該早點睡,然後在床底下等客人們離開。”
“親愛的,明天沒有客人了。但保不齊大年初一會來許多客人,我們年初二就走好嗎?”春曉接過我帶給她的咖啡和薯條。我們一起走進臥室。我想讓她拉一會兒小提琴,可是她卻把我推倒在床上,“趁這個寶貴機會,我們趕緊親熱一下。”
“外婆還在客廳呢。”我感到驚訝。
“沒有關系,我們小聲點,你想我了嗎……”
我感覺到深深的倦意,但她的體香像是一杯烈酒,被子因她而變得溫熱起來。“我有點想念太陽了。”親熱過後,我緩緩坐起身,端詳著她的臉。她撫摸著我手指上的傷口——那是洗碗的時候被鋼絲球刮傷的,由於未加注意,傷口已經被凍傷。“這裡總是不得安靜。我覺得還會跟她吵。”春曉穿上衣服,將小提琴從樂器盒裡拿出來。
“你想聽什麽?”她調過琴弦,微笑著問我。
“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鳴曲。”
十一
大年三十這天家裡格外繁忙。我給老家的父母打電話,又給姐姐和其他親戚打電話,重複著相似的話。當我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春曉把電話奪了過去。她想和她說話。她試圖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她在陪著我過年,但她聰明地避開了過年的地點。她們交談了好一會兒,當她帶著笑容把電話還給我的時候,母親在電話裡說她很喜歡那個姑娘,她希望某個時候能見一見她。說完,我匆匆掛掉電話。但我沒有責備春曉的唐突,恰恰相反我很喜歡她這樣展現濃情蜜意,製造意料之外的驚喜。
當除夕夜的湯圓端到暖桌上的時候,春曉媽媽端起酒杯向外婆、春曉和我敬酒表達祝願。這是充滿儀式性的一刻,外面煙花爆竹的響聲並不刺耳,大約是本地政府頒行了禁令的緣故。電視裡播放著春節晚會,盛裝的女主持人滿懷熱情地讚美時代。屏幕上的所有人都像是訓練有素的政治動物,從這一年來發生的喜劇和悲劇裡提煉笑料。我們慢騰騰地享用豐盛的年夜飯。春曉和外婆品嘗著我下午包的水餃。我拌水餃餡的手藝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她告訴我放調料和蔥末的順序,以及如何消除餡料裡的肉腥味,在包水餃的時候我和外婆交流著揚州菜有哪些種類和訣竅。我們終於能用半白話半方言的方式交流了。她教會了我一些揚州素菜的做法,鱖魚、豬蹄和鵝肉的做法因沒有食材而只能描述給我聽。只需簡簡單單的一口就能不可救藥地愛上揚州菜。林妹妹在揚州度過了童年,想必她去金陵以後肯定每日思念揚州菜吧。我發出這樣的感歎時,春曉說隋煬帝和揚州菜的關系密切,暖桌上的獅子頭被認為是楊廣南巡時本地廚師所創。我們隨心所欲地聊著,水餃被春曉和外婆吃完,獅子頭被我和春曉媽媽吃完,我因為對糯米難消化所以隻吃了三個湯圓。而春曉著迷於紅糖水餃的味道,問我為什麽隻包了這麽點。“親愛的,母親只在餡料用完的時候才會包幾個糖餃,我也遵循這個思路。”她要我明天再花點時間包一些。
“何必等到明天呢,我晚餐後就和面,睡覺前就能做出來。”我笑著說。
“我想多一點糖餃,造型袖珍一點,要月牙形的。最好有那種多褶的花邊。”春曉毫不客套地說。我點點頭。
春曉媽媽被我們的對話所觸動,“春曉,你平時也是這樣使喚邱閣的嗎,要吃水餃為什麽不自己去包?”
“我不會包。”春曉隻盯著電視。我急忙說我喜歡做飯,春曉的手指隻適合拉琴。外婆笑起來,春曉媽媽也被我煞有介事的表述逗笑了。我一時不解自己的回答有什麽滑稽之處,但又覺得這些笑聲充滿善意,不由得跟著笑起來。年夜飯上,我免不了多喝了兩杯。臉色微燙,神情醺然,看著旁邊的春曉就覺得越看越美。而春曉對我的眼神渾然不覺,她正跟安璐講著電話,另一頭的安璐對春曉果真把我帶回家過年的事情驚訝不已。春曉把電話交給我。
“學長,春曉媽媽居然沒有把你趕出去。”安璐那邊不斷傳來爆竹響聲。
“謝天謝地。”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春曉媽媽就在旁邊。我掛掉電話以後,春曉要我和她下棋。然而我需要在廚房裡和面,然後會把餃子餡拌好,“等擀皮的時候在下棋吧,不會讓你等待太久。”當我走進廚房的時候,春曉媽媽也跟著進來了,她一邊清洗餐盤一邊和我低聲對話。
“邱閣,我不放心春曉,你們變數太大。”
“換成是我,我和您的做法是一樣的。來揚州前,我數夜無眠,因為貿然前來實在太失禮了。”
“你們……”她試著尋找準確的措辭,“你……應該像哥哥那樣照顧她……”
“是。”我大概理解她的無奈之處,可是同樣受困於笨拙的表達。
除夕夜我和春曉坐在床上聊到半夜。她媽媽和外婆都睡著了。春曉仍然就兩部小提琴協奏曲裡的鋼琴部分的抒情段落和我熱烈地討論著。音樂家很少直白地表露情緒,但鋼琴部分的表達帶著顯著的愁緒,從而讓人不得不懷疑他在寫這部作品的時候傾注了獨特的感情。但並不是所有音樂家都會為自己的作品灌注現實生活的情感,尤其是巴洛克時期和古典時期的音樂家,況且許多作品取材於聖經,情感表達或者含蓄委婉,或者莊嚴肅穆。從這些作品中揣摩音樂家的情緒是極其困難的。演奏的時候需要找準心裡的節拍,四平八穩就好。我這樣告訴她。但春曉並不滿足,她告訴我一些跨度極大的音符必定蘊含著一些情緒,在演奏的時候不得不調動感情,手指會不由自主地在按揉琴弦的時候發力。
我們在討論的過程中睡著了,好在她凌晨醒來後又回到了她媽媽的臥室裡。大年初一,我醒過來後感到頭痛欲裂,也許我有點感冒,也許昨天酒喝得有點上頭。春曉的親戚們陸續來家裡作客,而我隻好躲在她的臥室裡讀讀書,敲敲電腦。雨仍然下著,像是一個女人在拍打衣服一樣窸窸窣窣的。下午我們在附近的街道上逛了逛,春曉決定初二就啟程離開,她原本準備再停留兩天,可是被連綿不斷的雨水惹得煩悶不已。
“如果一直是陰雨天,我會受不了。”她打著傘裹緊大衣。我還以為你不在意天氣呢。可是,誰會想到連雨天持續了七天。天氣預報說未來兩天天氣晴朗。
“再多下一天,臥室就要發霉了。”春曉倚著我的肩膀。這條河裡有鱖魚和河蟹嗎。那邊的鼓樓在煙雨裡富有詩意,若是時逢三月,揚州的紅梅、桃樹和玉蘭肯定花開千朵,所謂“煙花三月下揚州”。巷子裡拜年的人們正在離開,那些快樂的孩子穿著新衣在雨中奔跑。我夢見過這裡,也許只是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裡出現過,這條石路還有那邊的亭子,裡面開滿芍藥花,穿行的遊客拿著小扇子和糖人,沿著河堤向東漫步。有時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深巷裡傳來炊煙的氣味。電線在風中顫巍巍地搖晃著,水滴從屋簷接連不斷匯入石板縫隙。我想念帶著薄荷香氣的煙草,想念兌水的馬天尼以及陽光充足的安靜午後——最好隔壁練琴的兒童上學去了,但不是每種要素都在想念的范疇裡,如果不是下雨,如果不是冷雨,我想我會長久地留在這裡。我想長久地留在揚州好嗎。
“當然好。我們住家裡也好,住在郊區的外婆家也好。”春曉的話言不由衷,大概她根本不會相信我會離開雲城。然而雲城有什麽可留戀的呢,不過是熟悉罷了。當晚我們打包好行李,這時我才發現除了電腦、小提琴和幾件必要的衣物外,我們沒有什麽多余的行李。春曉媽媽希望春曉一直住到元宵節,我也希望如此,然而春曉出人意料得執拗,“該說的話已經說盡了,對家庭的思念也如願以償。”她還在想其他借口的時候,她媽媽擺擺手,低聲對我說,高中三年的別離也許耗盡了春曉對她的感情。她想再多告誡女兒幾句,春曉卻說自己每時每刻都準備好接她的電話。
我們離開YZ市正值早晨五點。火車從濕冷的空氣中向前挺進,揚州已經不見蹤影,太陽卻露出了臉,陽光照在空蕩蕩的車廂裡,地板上映著跳躍的溫暖的光芒,使人產生一種對生活無限期待的感覺。 為什麽不早一天照在揚州呢。我坐在座位上讀書,春曉卻將臉朝向窗外。陽光照在她臉上,那是一張經過精雕細琢的希臘雕塑般完美的臉。她微翹的唇角斂著光華,淺淺絨毛的下唇如同一支虞美人花苞,再看她蹙起的眉眼,仿佛有幾分淡淡的哀愁。我問她是不是有些舍不得離開。她笑著搖搖頭,說不知道下次回家究竟要住在哪裡。我說你媽媽找到自己的幸福終歸是一件美事。“不知道她在新家庭裡過得好不好。”她這樣說著,把我手裡的書拿了過去。
我喜歡這樣的旅程,也許是大年初二的緣故,車廂裡幾乎沒有人,廣播裡一遍遍播放春節晚會的語言節目,若是仔細聽總還是有能逗樂人的段子。年輕的乘警邁著闊步從從座位間的過道走過去,推著餐車的女士隻問一次就把門關上。衛生間和盥洗室可以隨便用,上午十點左右,我在座位上小憩了一會兒,又從乘警手裡借來了一份晚報,火車經過兩條隧道,身體隨著鐵軌上下浮動。春曉仿佛被手中的《雪國》迷住了,島村給人的印象近似於光源氏,風度翩翩又多情敏感,終其一生必為感情所困。然而日式傳奇總帶有強烈的封閉性,既是地域上的也是心靈上的,令人喘不過氣。到描述風物的時候,作家才大刀闊斧,必定使風物的美感一絲不漏地呈現在讀者眼前。我想到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想到國木田獨步的《武藏野》,又想到《千曲川風情》和《晴日木屐》以及所有描寫世情的日本散文和小說,精細的風物描寫像是一件淡雅的和服,隻瞥一眼就知道文化的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