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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降臨的時分》第14章
  我在九石村隻住了寥寥幾天。除了淺灰色的天空和飄雪,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引起我們的注意。爐火永遠生得旺旺的,有時室內布滿了灰色的未燃燒充分的濃煙。天氣乾冷,寒風凜冽,唯一的亮色來自門前的春聯。春曉在爐火邊陪伴著母親,她在追問九石村往日的故事,追問滬陽沒有說完的故事,可是這些故事沒有到終結的年代,她隻好問更久遠以前的軼事。母親不是個完美的講故事的專家,年歲使她的記憶出現一段又一段空白,有時她竟記不起一些舊相識的名字,還要父親一次次訂正她,父親同樣不擅長講故事,況且他總是在那些無傷大雅的舊事裡充任一個滑稽的角色,他隻好試著美化自己,但故事講到深處後他發現自己很難再圓回來。於是換做母親來講,她談起年幼時在漁船上的生活,在特殊年代忍饑挨餓的記憶,以及和兄弟姊妹互相推讓一塊風乾的玉米餅子。

  母親的故事不像是懷舊,而像是在描述另一個世界的記憶。那些故事聽起來缺乏光彩,像是在陳舊的東西上撒上沙土,目睹它們一寸寸掩埋進大地深處。當它們埋進去以後,再想挖出來就困難了,承載那些記憶的東西已經凋零,舊日花朵的芬芳與今日也有不同。“那時月季花期只有一天,幾年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月季盛開。”春季,大地上光禿禿的既沒有花朵也沒有綠草,除了冰面融化,溪水流淌,再也找不到一點春季的痕跡。也許更遠處有春季和和煦的東風。但布鞋底已經裂開了,她走不到遠處,就背著弟弟沿著乾涸的河溝向東走,觀察淺灘上是否有活物的蹤跡。村頭的戲場永遠沒有完結的時候,唱戲的人不化妝也不穿戲服,站在戲場上咿咿呀呀唱著遙遠時代的悲歡離合,戲場下面的孩子跟著一起哼唱,髒兮兮的頭髮打成結,身體像紙片一樣單薄。

  “有時候感覺身體是透明的,五髒六腑都能看得見,真稀奇。”母親把菜摘好後,又把嗚嗚叫的水壺從火爐上提起來,挨個灌滿地上的暖壺。她洗過手後,再把一盆發酵好的麵團、面板和擀麵杖搬到火爐邊的矮桌上。她一邊擀麵團一邊一絲不苟地調製肉餡,像是從事一門精密機械的工作,斟酌醬油、料酒和精鹽的投入量,當這些工作收尾時她才繼續談剛才的話題。她說那時的人們總是敬畏夜裡飄蕩的東西,而夜裡的確有東西在家門口或者大道上飄動,並不只是夜風,風不會製造那種類似敲擊的聲響,倒像是用竹板或者笏板輕輕敲擊的渾濁聲,在燭光黯淡的夜晚格外響亮,從柳樹林或者河邊一遍遍傳來,夾雜著蛙鳴和蛩鳴。春季的時候天上很少下雨,就算有雨也伴隨著一片窸窸窣窣的昆蟲。昆蟲在雨前折磨完莊稼,等雨季過後再冒出頭來,在雨水豐富的年歲上,昆蟲常常飛到屋裡躲在斑駁的牆壁夾縫或者陳舊的衣櫃底下。燒麥稈的季節,火苗像是一堵高牆從東面移到西面,直到遇見阻攔的河流。昆蟲卵和芒草燒焦了,地裡的老鼠和野兔躲在洞裡不敢出來,草木灰當做肥料平鋪在一望無際的大地上。土地有的需要休耕一年,有的要休耕兩年,如果打定主意不休耕,翻地的時候就要更深一點,直到濕潤的紅土裸露出來,否則種下去的莊稼就會營養不良。那時候每個孩子都像是營養不良的莊稼,看見頭髮烏黑且茂密的孩子總覺得是件稀罕事。”

  “有一家親戚祖祖輩輩在黃沙莊生活,那當家的老太太生在晚晴,嫁過來時候帶了兩箱首飾當嫁妝,院子後面有一百畝良田,

手下的長工有十多個,馬廄裡拴著騾子和耕牛,在婆家過得好不愜意。然而她有一種饞嘴貪吃的惡習,在忍冬藤架和小菜園子裡,她永遠都抱著什麽東西在吃。她喜歡白蘭瓜的獨特芳香,喜歡煎油餅的鹽與糖交織的味道,喜歡在濃濃的紅茶裡攪拌上冰糖和梔子花瓣,喜歡伴有洋蔥和土豆泥的燒羊肉。她以婚後所有的時間去探索能吃到的美味。她嘗試過烤蜘蛛和炸蚱蜢,伴有甜醬的水果種子,用棗酒燉過的乳鴿以及豬油鹵製的深海魚。她時常口中咀嚼著碎核桃和甜杏仁,像幽靈一樣從晨間到晚上、從大路到河邊遊走和思索下一餐的主菜,到各家酒坊品嘗釀製的美酒,並決定此後隻喝臨宗鄉酒坊的黃酒。婆家人被她驚人的好胃口嚇壞了,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她不斷地吃也破為能乾,一些物資短缺的年份他們家尚能應付過去,到戰亂時期就再也無以為繼了。但她仍然故我,把嫁妝和田產賣掉,還是免不了尋找那些人們聞所未聞的新奇美味。後來田產被她賣得只剩下七八畝,院子連同肥沃的菜園賣給了另外一個親戚,到打地主的時候她家被認定是貧下中農,她娘家和親戚們被扣上了地主的帽子,田產和住宅都被公有了。那時她還是改不了饞嘴的毛病,身體胖得像是一捆沉甸甸的麻袋,從東頭走到西頭尋找什麽可吃的東西。那時候她男人在拉纖繩的時候病死了,他被工友們埋在河床南面,到漲水的時節那墳頭也不見了蹤影。她的子女們在外面念書,不知道什麽原因再也沒有回來。煉鋼鐵的年份,黃沙莊的楊樹和槐樹被砍得精光,只有平腰高的灌木還能乘涼,那老祖母啃著生茄子在草地上躺著,她說自打深褐色的蛇離開後,舊屋子比任何時候都熱,貼滿了民國鈔票的牆上掛著黑蛾子和蜘蛛網,沙塵襲來時紙窗戶邊沿上漏過一道道沙土,她的身上和褥子上鋪上一層沙。支撐屋頂的柱子越來越脆弱,土屋外面的荒草上也布滿沙子。在沙子裡洗澡的她嘴裡依然咀嚼著,盡管嘴裡的牙齒還剩兩顆就全掉光了。她告訴前來探望自己的侄孫女——也就是我的長姐,時間慢得令她難以忍受,她想吃一次早年嘗過的糖漬春卷然後再死。可是那時候我們也在找吃的,她口中所說的東西像是神話故事一樣,有些人到她家裡專門聽她說舊年吃過的好東西,他們在黃沙鋪過荒草的院子裡走出了一條小道,在頂著沙土的灌木下邊聽老太太講舊事邊流口水。我記事的那年和長姐坐在她身邊,她講的故事比我們看過的電影還精彩,可是後來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她的皮膚耷拉到地上,像是水面上的一條條波紋,她那時還在哀歎糖漬春卷剛剛盛出來時獨特的香味,攪拌著小槐花和百合花,眼睛也變得充滿光彩。不知道是記憶出了錯還是其他什麽原因,我記得那時的太陽總是從南面落下去,竹椅子上永遠坐著個掉光牙的老太太重複那天沒有說完的話……”  “後來再沒有回去過嗎?”春曉聽得入了神,追問道。

  母親搖搖頭,似乎在想其他人和其他故事。她說話的時候手裡擀著麵團,眼神飄向一團空虛之地。“奇怪的是,人意識到變老會發生在某個上午或者晚上。勞碌了一個上午,你站在院子裡修剪山楂樹和合歡樹枝,照壁的草葉浮雕落在地上,乾柴堆在栓狗的馬車底架旁,風從南面吹過來,帶汗水的衣服涼涼地貼在皮膚上,你會感到身體沉重,好像背著一捆柴禾。放下手頭的活計去洗手,不自覺地朝鏡子裡看去,那張臉和前幾日完全不同,每一道皺紋都深深鑿入皮膚深處,像是一個個被刀子割開的孔洞,皮膚上籠罩著一層無法洗去的灰紗,一粒粒褐色斑點爬上太陽穴,手背像是芒草一樣生硬尖銳,身上出現一種偶爾才能聞見的怪味——我母親身上就有那種氣味,從早到晚不間斷地散發著。我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座村莊,最多只是到舊村莊西面的祖墳上燒紙,拜一拜去世多年的父親。村口被紅漆塗畫的石膏像搬走以後,又多出兩排磚瓦壘成的汽修所,路上走著的人像是活在過去一樣,認識的人一個個都沒了,也就再沒有回去的必要了。”

  春曉想追問下去,她並不理解“沒了”的內涵,以為是失蹤或者走失在外地。

  “只有逃荒的年代才有走失的人口。逃荒的人們像是一條水流從黃沙流到漯水,又從半乾枯的河床流到東面的小島。船上能打到魚但沒有淡水,島上能抓到水鳥但沒有多久海灣和河灘就再沒有什麽活物了。人們開始向膠東和東北兩個方向走。可是總會有個念想的對不對,人們在穩當地活下來以後開始尋找失散的親人。於家的長兄是四十年前逃荒時候遠走東北的,二十年前回來找他的兄弟姊妹,總算找到了他的兄弟,後來每隔三年就回來一次。但其他家的兄弟姊妹流失後再也找尋不回,隨著人丁凋零和記憶流失,人們再也不會提起往事,況且有些老人連自己親兄弟的名字也記不起來了。”

  “人老了什麽都記不起來了。其實不必等到人老去,許多舊事就變得模模糊糊只有一個淺淺的輪廓,後來連輪廓都看不清,除非在不經意間聞到某種氣味或者看見某種顏色。比方說在圓丘地壟上長著一種暗紅色的花,那種暗紅色讓人想起我母親在年輕的時候為她母親縫製壽衣和壽鞋。那時候我姥姥身體還壯實著,帶著拾船的短工們下海捕魚,她仍囑咐我母親給她做那些下葬時才穿的衣服。那些布料是用布票換來的,母親的女紅技藝極其精細,先將圖案剪成花紙貼在衣服和鞋子上,再按照圖樣一針一線地插花,最經常使用的色線就是暗紅色的。許多年裡我都忘記了這些片段,況且我姥姥去世的時候年近九十,那套壽衣在母親搬家的時候遺失了,直到前幾年為棉花打頂心的時候恰巧發現那種暗紅色的花——那種植物的花大多呈現粉色和黃色,花萼底部有淡淡的甜味,嬌嫩的種子可以炒製成中藥,但比地瓜更容易傷胃。可是那個年代誰會在意傷不傷胃呢。我坐在馬車後面手裡抱著一包裹粗糧,那是我來九石的口糧。馬車一路穿過一些無人看管的玉米地和高粱地,風從東面徐徐吹來,趕車人說要繞道南面去過一條狹窄的橋。那一繞足足耽擱了半日光景。道路泥濘不堪可是已經許久不下雨了,綠油油的蘆葦只有膝蓋這麽高,麥子還要三個月才變黃,楊花堆在盤著蛇的河溝裡和草垛上。當馬車穿過河橋踏上大道的時候,我就被一種奇異的香氣所吸引,馬夫說那些開著紫色小花的是丁香樹,濃鬱的香氣像是一股清冽的涼水。我到九石的時候才發現結婚的對象是他,我們結婚的時候家裡一貧如洗,多年來並不是一直這樣的,家裡有過一匹馬和一群山羊,拖拉機和播種機用了十幾年,土地越來越貧瘠,灌溉的水量越來越少,最後河溝都乾涸了,雨雪再不如以前那樣豐沛。”

  “農業生活就像是一個無法接觸的詛咒。你在土地上走來走去,像是被什麽葡萄藤或者棉花枝葉纏住了腳。許多年來我都在做著這樣的噩夢。小閣的姐姐在上學的路上屢屢滑倒。下雪的天氣她總是忘記穿雨鞋,可是每次出門的時候又發現外面在下雨。下雨的那天我和小閣出門去兩公裡外的舊車站等客車。那幾年我經常去那裡等車,有時天剛蒙蒙亮,客車上掛滿了露水,一群鳥兒站在電線杆上梳理羽毛,振翅的螞蚱在草叢裡窸窸窣窣,我領著小閣從東面向西穿過九石和已經成為廢墟的科研所,經過那段路時我會瞧一下水灘邊的二畝地,看看玉米和豆角的長勢如何。挑著水的鄉親從北面的池塘走過來,可憐他的女兒在一次不幸的觸電事故中夭折,那時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化肥味,那孩子的母親哭得像是瘋魔一樣。可是日子總要進行下去,他們收養了一個孩子但臉上卻很少再出現笑容。胡家哥倆在磚瓦堆裡清理兔子扣,朝我熱情地打招呼,不知道弟弟還是哥哥是我們家小橙的同學,因為我總是分不清他們兄弟兩個誰大一點。再往西面就只有鹽沙和無邊無沿的芒草地。荒野裡有無數道裂口,彌漫著一股熬鹽水的怪味,好在黎明時分這裡只有蟲鳴和青草味,小閣帶著一臉困意和不情願跟在我身後,我們走路的時候幾乎不說話,母子和父子之間仿佛沒有什麽話可說,我始終不明白自己做過什麽錯事才讓他多年來都以冷峻的神情面對我們。可是他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他曾撒謊也曾甩門而去但總有一些激怒他的理由,可是那時候他已經上初三了,對出遠門這種讓他感到難為情的事情他居然沒有拒絕。我已經事先告訴他了我們出門的緣由,為他姐姐上大學去借學費,這樣的事情他經歷過幾次,而那是她大學的最後一年,因為旱災的緣故,上一年莊稼的收成比往年少了三成。我怕極了借錢和看別人臉色,然而大學總要上完的,小橙似乎相信家裡不存在那種無法解決的經濟壓力,但她沒有品嘗過小閣隨我出門借錢的苦澀,盡管每次收成剛下來我們就會把錢還清。”

  “我們的親戚在打量著我們,就像打量躲著看門狗上門要飯的乞丐。之前說定的事情總是臨時變卦。就拿他的遠方表兄來說吧,春節的時候約定了借錢的事宜,到夏季的時候他留給我們的是長時間的沉默。我想他有些難言之隱,可是他說家資都在女人手裡而女人恰巧在那天回了娘家,我們在沉默中等了一個小時。我想等他說點什麽,然而什麽話都沒有說,直到小閣說看一看下一家親戚的情況吧。他這樣說完,帶著一腔悲苦情緒的我居然笑出聲來。我們告辭後又去了另一家親戚並在這個親戚家吃過午飯,小閣對別人家的午餐沒有任何反應隻象征性地動了兩筷子就說吃飽了。他在觀察親戚家裡的相框,聽親戚家的孩子講述那些隻屬於城市裡的冒險故事。這家親戚發了發慈悲將一些錢交給我。我們再坐客車前往另一個目的地,一個距離縣城大約十公裡的鄉鎮。這個遠房親戚的關系並不近,我們也不常走動,去那裡之前我們只是電話聯絡,他們的住所並不比我們想象中精致,可是他們卻熱情而善意地款待我和小閣,當小閣和親戚家的孩子討論速寫畫的時候,親戚家的女人將一疊錢遞給我。我感動地流下淚來。你會把辛辛苦苦的收入借給一個陌生的遠房親戚嗎?他們誇讚小閣的速寫畫和表達能力,可是我們的家庭條件不可能讓他去學畫畫。況且我們不認為學習畫畫是件美事。黃沙莊曾經出過一個年輕的畫家,在一次與家人吵翻後,他就一去不回直到母親去世他都沒有再回來。有人說他去了法國並在當地安家落戶,也有人說他在杭州帶發修行,成為遠近聞名的畫家。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的母親苦苦等待他回來,他的哥哥出門找他卻始終沒有找到,只知道他的畫作被放進了美濃的美術館裡,上面清晰地記著他的名字。我們離開這個親戚家以後,又去了最後一個親戚家。那時天色已晚,我們必須在最後一班車離開前到達那個親戚家。好在一切順利,那位老人帶著爽朗的笑容把錢遞到我手裡,並安慰我再等一年半載大姑娘畢業以後一切就好起來了。又誇獎小閣博聞強記,他的爽快和熱情讓我印象深刻。我們終於趕上了傍晚六點半的最後一趟客車。那時候雨早就停了,涼風從車窗外一陣陣襲來讓人感覺格外舒服,我們湊齊了小橙的學費,準備在第二天把錢匯過去。小閣在哼唱著歌,像是趕著一群山羊時那樣自在,我的手顫顫抖抖地捏著那些錢,生怕它們有一張隨著風飛走。路面濕漉漉的,相向而行的汽車上掛著一道縹緲的煙,客車上只有寥寥幾張陌生的臉,我很少主動開口和別人攀談,這一次也不例外,盡管和去途懷著截然相反的情緒。這一晚我終於可以在沒有愁緒相伴的情況下入眠了。”

  “我有些不習慣,因為多年來我一直與愁緒相伴,我的睡眠、飲食和呼吸裡全是愁緒和憂慮。全是兩個孩子的學費、生活費和未來的人生。我全部的生命都燃燒在無盡的愁緒裡。我習慣了愁緒的味道,就像品嘗柿子的澀皮,無法安眠的時候我隻好披著衣服在外間屋裡走來走去。他爸爸總是倒頭就睡,那個人永遠不知道什麽是憂愁,即便他女兒和兒子因為學費問題而上不了學,他仍舊不會錯過下一個酒場、不會錯過麻醉自己的機會。他躺在床上打著鼾沉浸在自己營造的美妙幻覺裡。我在愁緒裡踱著步思索如何籌集更多的學費。可是我恨透了開口借錢的感覺,卻不清楚為什麽四年來小閣跟家裡要的學費越來越少。他也不再找他姐姐借錢,他似乎對我們懷有某種特殊的情緒。他這樣沉鬱著臉,每一次打電話都匆匆掛斷。他像個影子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從院子裡的山楂樹下走到昔日的雞窩和羊圈。每一場夢裡,他都低著頭在這個院子裡走來走去,急匆匆的或者氣衝衝的,臉上始終不帶一絲愉悅。我有時候擔憂他像那個畫家一樣再也不回來了。他想避開我們,只是那些學費還在折磨著他,眼下他最後一年的學費已經交齊,他似乎再也不會感到困窘了。可是這讓我更為擔憂他的狀況。我很慶幸他這樣平平靜靜地回來,他臉上不再有那種傲慢或不屑的神色,他倒像是那種剛祈禱完的信徒,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變得小心翼翼。這比他小時候隨我去親戚家借錢的時候好許多,那時他的決絕讓我懷疑在某個時候我將永遠失去這個兒子。他喜歡一個人待在床上,整日自言自語或者在紙上畫著些完全看不懂的東西。他有時站在一個木板後面像是躲避什麽東西似的,有時趴在那株山楂樹的枝葉上觀察,有時順著梯子爬到牆壁和房頂上眺望。他出門準是找滬陽或者文進去了,他們三個人在路上聊些下棋或者喝酒的事情。他總是閑不住,把已經壞掉多時的錄音機修好後尋找一些舊磁帶裝上,他還修過一些舊電器和鍾表,有時也會去他姨媽家做客但很少在外面過夜,到年齡大一點以後就變得更加少言寡語了。他這樣的人適合一份律師的工作嗎?他的性格不招人喜歡,但有時會陷入熱烈的爭論中。他對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從不放過,滬陽說他們在聚會的時候小閣總是最滔滔不絕的一個,在他最擅長的話題上他變得像一條好鬥的蛇,其他人沒有插嘴的機會直到他們完全被他說服。”

  “可是他仍然拒絕和他爸爸說話。他會叫他爸爸,但聲音微弱得像是夏季的熱風,他爸爸急忙答應著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已經老了,比我們任何人都老,盡管他沒有到那麽老的年紀。他的身體被酒精和農活折磨得越來越虛弱。他仍舊喜歡整日在酒友家裡徘徊,但對燒酒的喜好不再像以前強烈,也許一年半以前的那次中風讓他吸收了不少教訓,九石的人們或者在中風的病床上或者在通往中風的路上。他們為那些難以下咽的酒精著迷時恐怕不會想到有一天手指會哆哆嗦嗦、肌肉會不聽使喚吧。這個村子的酒瓶永遠比想象中多。棗酒、黃酒、地瓜酒、蘋果酒、高粱酒、蜂蜜酒……所有帶甜味的東西都能拿來釀酒,自從我坐著那輛馬車從黃沙莊趕到這裡,九石村就泡在酒缸裡,九石村的人們整日醉醺醺的,臉上帶著漲紅了的醉意搖搖晃晃地走著路,像是一陣風就能把他們卷走似的,反而村北頭的傻子途柳兒是這裡最清醒的人。他從北邊走來告訴我,‘嬸……嬸子,六……六條田的河……溝裡積滿了……水,趕緊去……去澆……地吧,水……甘甜甘……甜的。’可惜的是途家總是經歷一些無法理解的災難,他的傻女人被葛南的鬼怪們誆走了。他爸爸對酒精的迷戀從結婚的時候就開始了。他趕著馬車去挑河工,晚上在河床邊睡覺,入睡前會把當日備好的地瓜酒喝個一乾二淨。那些男人們都喝酒,濃烈的酒氣讓拴在河岸吃草的牛馬都醉醺醺的。他們在通河的船上打麻將,船上掛著一盞燈,酒氣引來一些淺灣上的魚,濺起的水花掉在甲板上,他們也不在意只是低著頭玩牌、喝酒。生活本來就沒滋沒味的,從開始和這個男人結婚就注定了這一生都會在磨難中度過。他有一副修理木頭的好手藝,可是他一再揮霍時光寧願大把浪費在喝酒和昏睡上,他在拉胡琴和吹嗩呐上也有一手,可是自結婚以後他再也沒有碰過那些玩意兒,它們和鑔呀鼓呀被鎖在那個方形的水泥櫃裡,壓在二十年前的舊衣服和管鉗、扳手下面。他做什麽都沒有恆心,也許做那些蠢事只是為了尋開心,他有段時間每天把手泡在柴油裡,他說忽然喜歡柴油的香氣,又說清洗拖拉機發動機的機油有種燒香草的氣味,醫生說那是上一次交通事故留下的後遺症。那一年他開著小貨車同一輛裝有木材的汽車相撞,他昏迷著被送往棗林縣醫院,交警說病患還在搶救,對方願意賠付一筆錢,而我驚訝地想到這一次出車他居然沒有喝酒。我在推開白色的病房門時,找到了被白布和針管裹成一個粽子模樣的他,他的眼睛半睜著裡面布滿血絲,假牙放在床頭桌上的搪瓷缸子裡。我撲倒他的床腳上開始放聲大哭。”

  “我當然不愛他,我不知道愛是一種什麽感覺。可是我仍然哭得淒厲,哭聲讓旁邊病床的男人有些心神不寧。我只是哭訴我悲劇的命運。我生在一個多子多福的家庭,從小飽受饑餓和逃荒之苦,悉心照顧三個弟弟就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無論酷暑還是寒冬都要在荒野裡尋找野菜和松塔。那陰暗冷寂的屋子裡只有我們姊妹兄弟,父親不常回來,母親被我奶奶叫到明堂上罰跪,那時老人的冷血令人不寒而栗。我原以為結婚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然而我們依然遭受貧窮,在那幾畝貧瘠的鹽鹼地上種棉花和小麥,老天總是和人對著乾,自打記事兒起我就沒見過幾次風調雨順的年份,總是乾旱、乾旱、乾旱,偶爾有一年雨水豐沛還變成了洪澇災害。冬季的大雪下到齊腰這麽厚。屋門都推不開,雪粒順著門縫往裡鑽,任火爐生得再旺,身體也是冰冷的。有了孩子以後還要為孩子找吃的喝的,營養不足根本分泌不出母乳,可是有什麽辦法呢,那男人正在別人家喝酒,他根本不會想到孩子正在經受饑餓的折磨。我是那時候開始整夜整夜失眠的,整夜整夜掉頭髮,用井水泡著一點點砂糖喂孩子,去姐姐家尋一點蛋黃和白蘿卜。生活終於寬綽一點,這男人就遭遇飛來橫禍。我根本沒有預料到生活會這樣,我隻想艱難一點活下去吧,充滿愁緒和往日記憶的腦子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可是連這一點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我那樣哭訴的時候,他終於哆哆嗦嗦地出了聲說他沒死。他沒死,但和死了有什麽兩樣。他的肋骨一根根斷開,肺上留有一個巨大的空洞,醫生說他的身體需要數年修養才能恢復如初。我在抹乾眼淚之後居然產生一種復仇的快意。這下好了,他再也不能喝酒了,我要把家裡所有酒瓶挨個敲碎。可是那時我還備受女兒叛逆的折磨。她的性格從開始就表現出叛逆、尖銳和咄咄逼人,她不喜歡讀書和思考,隻喜歡和一群孩子到處瘋跑,收集信件、磁帶和明星明信片,她長期居住在她姨媽家裡,從不幫忙做農活和家務,她想避開她弟弟可是她弟弟卻依戀她,她穿著表姐給她的花衣服在院子裡跳舞,她用那種方式嘲弄我們無法為她提供完美的成長環境,她完全否定我們對她的感情,即便她終於成為九石多年來唯一的大學生的時候,她依然不忘挖苦我們說沒有學費一切都毫無意義,她還知道我們為她籌集學費呢,我開始帶著她弟弟四處借錢,四年來我們借過了每一家親戚,她並不在意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一樣,她甚至不會慰問一下她的可憐的弟弟,她以為一切都只是我們的陰謀,好利用一個苦情的故事來纏住她,好從她身上吸一點血出來就像其他父母一樣。她打錯了算盤。母女關系變得越來越黯淡,我一點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曾經奔波在出門借學費那段麻煩時光一樣,我們就像陌生人,見面以後沒有話說。只有她爸爸的生日和春節這兩天她還記得回來一趟。她裝作熱忱地為她父親買來生日蛋糕,點好蠟燭後就時刻觀察掛鍾,以便在恰當的時刻逃之夭夭。她一定覺得自己絕頂聰明。她從送給自己的那些豔俗的花束裡挑選對象,從堆在包裹裡的信封和筆記本裡回憶往事,用嗆人的桂花香水撒滿厚厚的影集,在鹽務公司的辦公室裡享受出人頭地的快樂。她的自私和她父親如出一轍。我從很早就看到了這一點,但她心安理得享受人生的時候我也心安理得起來,我不恐懼她還有什麽怪誕的想法或者在這門過得去的婚事上尋找新獵物,就是恐懼她有一天忽然記起她媽媽和她弟弟,忽然跑進這個凋敝的小院子,忽然對我們說些聽不懂的高貴的話……”

  母親哽咽著歎了口氣,像是提前準備好做這番感慨似的,她避免去看春曉的眼睛,因為春曉感到困窘,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情緒和安慰之詞回應母親。

  “她不記得還有一個念書的弟弟。她在匯給他五百元生活費的時候反覆叮囑他,沒有多余的錢了,這是最後一次。她有足夠的理由這麽說,也許因為她決定徹底甩掉她的舊家庭,從而完成自己身份上的轉變,清除往昔的苦難為她的性格和舉止烙下的痕跡。他在聽到那句話以後默默應承下來。他喜歡那種應承方式,以沉默來表達和舊日生活一刀兩斷的心思。他總是試圖表現得合群和謙遜,但又在說話的時候流露出妄自尊大的傾向,他有種不受歡迎的傲慢個性, 像是一團硬頂著西風的玉米穗子。三年來我想他應該成熟一點,可是他比以前沒有好多少,仍舊我行我素還假裝可以容納往事,他根本沒有遺忘過去,當我迎出去看他的第一眼的時候,眼淚還沒掉在地上,我就發現這個孩子以一種心事忡忡的眼神打量著舊宅子,打量著栓狗的繩子。他的眼睛缺乏力量感,他笨拙的表達只是想展示對破碎的家庭教育的寬宏大度,他想用一樁樁舊案例駁倒我,但又不確定這樣做是否合乎常情,他心有愧意也期待我的回答裡包含著歉意,我必須滿足他的想法。因為他確實遭受到那些不必要的苦難,他理所應當得到我的致歉和他父親的懺悔,尤其是我在思念他的無法入眠的夜裡,我無數次想過以怎樣的語氣撫慰他,從而避免失去這個兒子。我們每天生活在恐懼裡。因為我見慣了一對對父母失去自己孩子的事情,他們或許做錯了什麽可是一定要面對這樣的殘年嗎?他們究竟有怎樣的執念、受過怎樣的傷害才決意不再回頭看一眼自己的父母?”

  她見我沒有反駁也沒有異樣的表情,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那樣眉間只是稍微動了一下,才又轉過臉跟春曉訴說她聽來的其他故事。她著意不再審判我,而我感激她手下留情,因為她在審判我的時候我也在審判自己。我感到無地自容卻努力裝作不以為意的模樣,我試圖讓這一頁盡快翻過去,但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神色不變,似乎唯有如此來斬斷我與傲慢之間的關聯。一切都出自傲慢,出自我對世間紛繁關系的蔑視,出自我的孤芳自賞和曲高和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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