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獨地降臨在這片詩意的風土。如果春天來得太遲,或者北風吹得太烈,或許我在去年冬季就能順利得告別人間,完成心中埋藏已久的夙願。我希望自己衰老得慢一點,同時死得快一點,每個陽光晦暗的黎明,每個冷風呼嘯的寒夜,在我的小窗邊搖搖曳曳的亡靈的身後都站著一位憂傷的黑老婦。她與我對視,等我做出決定,並在衝動的刹那自我救贖。久而久之,我們彼此熟絡,即便無法對話——我們的語言並不相通,她說的話像是一連串被打亂順序的怪異字符,彼此也能通過眼神交流。除了偶爾在夜間遊動的亡靈,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男人總是很奇怪。他們躲起來熱烈地自我欣賞,一旦遇見女人又情不自禁地自慚形穢起來,全無駕馭對方美貌的信心,除非他喜歡的女人恰好崇拜他。他隻得隱匿所有戀愛前為自己訂立的交往準則,乃至蔑視一切人與人之間天然的隔膜、孤立和互不相通,狂熱地投入愛情,即便他始終生活在理性與沉思當中。可惜我沒有這種體驗。我愛過一個年長的女人。那時我還年輕。柳條抽出的葉片嬌嫩得發白,鄉間的未名小花悄悄伸出五支金色的花蕊,泉水芬芳得如同一泓美酒,輕飲一口,喉間產生一種奇妙的豌豆味。我們相望在一處長滿石榴花的鄉野。她系著圍裙,在花梨木柵欄外的小田畦間沉思。那是本地一處有名的石榴園。每逢寒假暑假,莊園總會招攬許多前來度假的花城青年,適逢石榴花的最後一季花期,蜜蜂與學生快樂地遊走在這座布滿遊廊與亭榭的莊園裡。她不是這座莊園的主人,而是每年暑期來這裡做一些零工以補貼學用。她在花城的藝術學院讀書。那座學院剛剛建立不久,一切都是朝氣蓬勃的模樣,穿著藍白校服的年輕人從小道上走過,他們刻意保持距離,遠遠望著栽種不久的院子裡的大女貞樹。此前我從沒有去過那裡,在我深陷在愛情的沼澤地以前我甚至不知道花城居然有一所藝術學院。貧寒的家境使我一度斷了上大學的念想。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個窮人,與富人之間的分野自出生起就注定並被合理化,雖然內心不以為然,但又無能為力,而質疑它對我來說又是危險的,因此和父母一樣,我不得不接受這種分野,認為自己永生永世都將是個窮人。於是,貧困便成為烙在我身上的一枚紋章。既然注定是個窮人,既然注定要為貧窮的人生飽受鄙視,既然貧窮帶來的苦難如影隨形,那麽我就不必裝扮成胸有成竹的模樣每日在泥牆頹圮的校園裡招搖過市。然而不知為什麽,我仍然熱衷於虛榮帶來的短暫的滿足感。虛榮帶來的最大樂趣便是誤認為自己具備一種改造命運的力量,因此改造命運和由此帶來的強烈的征服感讓人欲罷不能。最初這種改造並不難,頭腦稍靈光一點,便能輕松掌握一些常識性的概念,倘若喜好觀察並充滿濃厚的求知欲,只需很短的時間就能在同為寒門的小夥伴裡出類拔萃。
掌握他人難以獲知的概念是製造虛榮的原材料,這種原材料在鄉間罕有且不易辨別,因此對概念的發掘和再闡釋並使之與生活內容結合起來仿造成知識的外形就成為一種極難複製的天賦了。然而不會有人關注這種仿造背後的動機,它摻雜在強烈的求知欲與自尊心裡,又不自覺地得到虛榮的火焰,一點即燃。無論我們幼年還是成年,都熱衷於闡釋自己不理解的概念,熱衷於將這種概念作為提煉生活價值的過濾器,為詩意縹緲的生活增添光彩。旁人的驚歎是最好的助燃劑,
而驚歎背後有一分是詫異,有一分是期待,盡管我沒有義務去滿足這種期待,然而虛榮心總在這個時候成為生活的動力,因為它隱藏著一種可能性,而我總是將這種可能性視作必然,那就是命運自身的反轉。命運在反轉,一切都將發生根本性的改變。這是虛榮心向我的潛意識發出的信號。闡釋概念是第一步,仿造知識是第二部,而第三部就是使自己擺脫大地的束縛,站在與他人全然不同的另一邊。 你們應該用完全不同的眼光來審視我,你們應當尊重我並相信我所做的努力。而我,我不是這片土地的植株,甚至本應遠離這片貧瘠的沙土,我只是不經意造訪這裡,我的生活和未來在遠方,一個我不曾到達也無法想象的全新世界。盡管我有無數理由展示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然而我卻找不到證明這一觀點的鐵證,無論我做怎樣的改變或者假裝這種改變已經達成,我都無法去除烙在身上的紋章,無法去除與這枚紋章息息相關的生活方式、喜好、視野以及因求知欲得不到滿足而變得暴躁不安的眼神。在那種眼神的罅隙,不難發現還有幾分自卑與憂慮,怯於同任何人接觸,怯於交談,卻時時處處試圖掩蓋這種羞怯帶來的痛苦。
我不管,我必須要改頭換面。我必須糾正自己的方言式發音,糾正自己鄉土氣的坐姿和站姿,糾正自己表述意見時粘稠的措辭,糾正自己呆若木雞的沉思剪影,糾正每個午後饑腸轆轆時對食物的渴望,糾正在得不到一本書時內心極度的落寞與憤懣,糾正對一切美好事物的眼羨及難以企及後的絕望感。我有一位在城市生活的親戚,他家的女兒有一架鋼琴,有一箱箱玩具,有永遠看不完的書和聽不完的唱片,有周二的書法興趣班周三的拉丁舞興趣班周四的奧數學習班周五的繪畫興趣班周六的陶藝課周日的鋼琴課,每天清早有喝不完的牛奶糖水,以及彬彬有禮的姿態和落落大方的表達。我認為自己有生之年也無法做到她的那種表達方式,她面帶微笑地伸出手,像是久別重逢的故人一般懇切地表達問候,隨後遞給我一杯溫暖的熱茶。我記得那杯熱茶呈暗紅色,不知道究竟是烏龍茶還是普洱茶,熱茶散發著一種溫存醇厚的氣息,僅僅是聞一聞都讓人久久不忘。然而出於自尊心或者什麽其他的心思,我始終拒絕接過,並且在那一整個夏日午後,我都與茶桌刻意保持距離。她的發音清晰,因此帶動我用字正腔圓的標準音說話,我旁若無人地講話,仿佛生來如此,生來就是焦點,是所有人關注的對象,是這個舞台上的獨舞者。
然而我的快樂轉瞬即逝。因為我根本不是焦點,即便我努力裝作吸引別人的沉思模樣,裝作對萬事萬物了然於胸,裝作破解世界和生活的終極奧妙,裝作身上不曾存在一種名為貧寒的特殊紋章,裝作頭腦靈光觸類旁通並像一架常勝機器一樣運轉,仍然不會有人注意到我。因為最初的驚異已然褪色,而錨定在我身上的他們的期許卻因為我的生長環境和發展脈絡永久定型在半空。談一談未嘗不可,也不過是缺乏趣味和營養的話題,那又何必花時間傾談,況且每個人都有各自關心的一堆事情。那時每個人的煙草勁兒還沒過,吞雲吐霧的間隙聊到孩子們的未來,這本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但對於城市裡的孩子、對於親戚家的女兒卻是確定無疑的,瞧她的舉手投足間的與眾不同的光彩,未來必定在城市的舞台上光芒萬丈,會成為遠近聞名的舞蹈家、鋼琴家、書畫師、園藝師、教授、醫生、律師或者大學者。
那是我永遠無法觸及和想象的幻覺。它被批量製造出來,用以滿足人們乾癟的想象力,如果這時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酒杯,這種想象會劇烈攀升到一個新高度。它總是與財富和社會地位聯系到一起,源源不斷的購買力,遙不可及的權力和聲望,以及對於彬彬有禮、落落大方的天然好感,每個人都樂於憧憬,樂見這樣美好的事物和佳人成為生活傳奇的主角。星星發光,被作為璀璨奪目的寶石鑲嵌在夜空裡,而她無疑是這些寶石中的璀璨的一顆。我們遙望著,不知不覺地代入想象,那件藍孔雀裙子多麽優雅,隨著她的舞姿起起落落,那時我注意到熱茶已經涼透,暗紅色的茶水漸漸變黑,陽光正斜斜照在鋪滿彩色鵝卵石的鄉間小院,晚風出人意料得柔和,仿佛也被她的舞姿陶醉,恍惚間從隔壁小院傳來一陣長笛聲,婉轉醇厚,平添了幾分醉人的美感。
那個早春我變得格外沉默。盡管我不確定那段長笛舞曲是否真實演奏過,也不確定春寒料峭的時候是否可以穿著裙子跳舞。但那些夜晚,我們團聚在一起裝作親人的樣子把酒言歡,那些失落在燭光和煙火裡的片段總是格外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我作為一個見證者仿佛是透明的,因為我不記得自己處於故事的中央,也不記得自己和誰交談,除了那杯失去溫度的茶水。我猜它甜膩膩的,像是野外發現的一口井,裡面冒出一隻吐著信子的紅色小蛇,井水甘甜而溫暖,我站在井口對著裡面黑洞洞的深淵久久凝望。那時,我想寫一段旋律,任何剔除枯燥生活真相的東西都值得歌頌,值得賦予藝術的靈。然而我記憶裡的許多片段不足以賦予任何特定意義,它過於枯燥,過於粗暴直接,因而顯得殘忍。比如真相,我們生活的真相。但同樣是人,我們和他人存在鴻溝,因而我們的真相與他人的真相自然迥異。我貪圖那些不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幻覺,因而固執地相信自己將是冉冉升起的新星。或者我本來是一顆星星,只是暫時失去了光彩。有一些夜晚,我抵抗著本惡能對黑夜和古老傳說的恐懼,坐在那口井不遠處的河畔,抬頭仰望星辰。
那時我闡釋概念的力量仍然微弱,而我表達真實情感的力量已經消失。我像一棵河邊的茅草,只有根蒂是甜的,葉芒上帶著鋸齒,隨時準備刺傷旁人。但本性的安恬中和了我外在的侵略性,它隻讓我的某一個特點變得純粹,那就是遺世獨立。我不確定遺世獨立是否是一種故弄玄虛,就像標榜自己不愛名利一樣虛偽。然而本心是無法欺騙的,我確實缺少融入任何群體的衝動和動機。某種意義上我不在乎自己的處境,因為我的處境已經夠糟了。如果生活的樂趣只在於孤單的野外巡遊,在於與井口的小蛇和深水的魚兒作伴,在於狂風肆虐時倚在枯黃的草灘裡欣賞烏雲的姿態,在於暴雨敲打紗窗時凝視被雨水彈起的塵土,在於自尊心碎裂成片後奔逃到某個幽谷又在太陽落山以前落寞地返回家中,在於一個茫然的冬季對著遲來的大雪吟唱歌曲,在於破不了殼般永遠走不出那一條條無情的阡陌,如果這些是生活的樂趣,我確實無心關注自己的處境,僅剩下的似乎只有自尊,它常常被誤認為是倔強與自卑的怪異的混合體。
我本質上並無不同,隻想卑微地懇請因無法融入他人而避免受到傷害。然而這很困難,因為我已經用自己營造的概念鏈條反覆證明我的與眾不同,並在無意中合理化了這種不同的生存基礎,因而我必然地不見容於他人,不見容於集體,與人們素來堅持的生活理念分道揚鑣。我沒有料到,這是為虛榮付出的代價,盡管這時虛榮對我已經不再有什麽吸引力。除非我走到舞台中央,走到熟人和陌生人面前,走到我的怯懦枯萎的靈魂面前,以絕對懺悔和甘於墮落的態度承認自己生活的無意義,承認自己人生的無價值,承認自己是野外搖蕩的茅草,只能在每個不眠的夜晚遙望蒼穹,而蒼穹之上只是一片黑洞洞。那樣我可以坦然地接過那杯暗紅色的甜膩膩的熱茶,像是乖巧善意的鄉下少年接受一筆昂貴的饋贈一般,顫抖著手臂緩緩飲盡,鼻腔裡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煙草氣。那樣我可以不必假裝愜意,在空空蕩蕩的冬季原野大聲哀嚎,在窮途的碎石子路上表演劇目,在起舞的篝火旁邊熱烈地翻滾。那樣我才證明自己身上帶著貧寒的紋章,時時現出以博取旁人的撫慰,漠然無情地生活在大千世界上。我曾經在某個時期試過這樣做。某個我幾乎失去一切的時期,聲譽幾乎破產、前途飄搖不定的時期,以及幾乎框定我終生企及的高度的時期,一個我生活裡時時處處充滿死亡氣息的時期,我試過妥協,像是在一場同類纏鬥中敗下陣來的鬣狗,一邊舔舐著傷口一邊等待命運的裁決。
我難得的保持謙遜,哀求命運寬恕。我試過在這樣的日子裡皈依宗教,或者蹈向死亡。但又隱約感覺自己有許多工作未能完成,有許多美好的事物還沒有看夠。我悲涼地自說自話,在全然投降的最後一刻,我收回了檢討書,放縱自如地說,請。那天的長途大巴特別寥落,乘坐的人很少,我在最後一排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一切都這樣欣欣向榮,沒有一點冬季的成色,只有遠處潔白的民居仿佛冬季山腰上的一縷殘雪。在這之前,我就明白我與生活之間或者最初站在一起,或者永遠保持敵對,除此之外不會存在任何妥協的可能。我看什麽書,或者閱讀什麽見不得人的傳奇讀物,或者喝一杯苦澀的酒抽一根嗆人的煙,又或者我和年輕貌美的女子邂逅,假日遊蕩在一條偏僻無人的小道,終日不知所蹤不知明天生活在何處,我找不到方向,卻始終心懷希望,那是我生活的常態,我常常生活在自己製造的麻煩裡自娛,而在這種自娛的背後還有許多自由和無奈。在這一點上,我們都如此相似。我聽一位朋友向我哭訴他的不易。他說一切清苦,包括許久才盼來的一場美餐,連美餐上都散發著鬱鬱不得志的落魄。但美餐總是撩撥心神的怪物,尤其是帶著甘蔗甜味的鴨肉,起著泡沫的麥香啤酒,還有用蛋黃醬攪拌的炸魚卷,在燈紅酒綠的氛圍裡大家相互祝福。然而你很難稀釋生活製造的麻煩,甚至無法參透那些給你製造麻煩的人出自怎樣的動機,以常情揣度它們根本不該發生,然而它們結結實實地存在於你生活的每一處,就像是驅之不散的陰魂,直到深夜睡眠的時刻都不忘記提醒你活得多麽失敗,你的生活有多麽糟糕。
我的生活一度浸泡在噩夢裡。我在噩夢裡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我常常像蝙蝠一樣掛在窗框上等待,有時又像一堆毫無生氣的靜物平鋪在桌子上等待。等待撩動神經的壞消息。我總是輕易地走投無路。還沒等看清窗外的季節,室內凌亂得像是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我們都在迷宮裡裝作自由地生活著,仿佛開天辟地的時候生活就是這副模樣。我們坐在迷宮的褐色圍牆邊飲酒。季風吹過,向我投來憐憫的眼神。我的家人在夢境裡逐漸凋落,常常只剩下那麽簡單的一兩個人。其他親人已經換上了陌生人的衣裝,卻如同熟人般生活在我周圍,彼此問候,快樂地忙碌。我看見有一個孩子。但我不確定究竟是哪位親戚的孩子。他是個男孩,大約兩三歲,坐在一隻工藝考究的竹木馬上沉思。他或許說過話,只是我沒有聽見,那會我的注意力正被自己的無知所困。我的朋友們,從童年時代到成年以後排成一道小火車,帶著我從迷宮的一條路向另一條路穿梭。每道隔間都有樓梯相連。樓梯簡陋而陡峭,透過破損的台階向下看去,隱約望見陡峭的高度準備吞噬我們。然而只有我感到恐懼,我在隊伍的最後面卻看不見他們伸腿穿過台階的動作——甚至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有腿,他們像一條四平八穩的溪流由上而下流到樓梯各處,而我試探性地從一道樓梯走向另一道樓梯,唯恐跌入透過台階恫嚇我的深淵。迷宮裡燈光晦暗不明。我早過了恐懼黑夜的年齡。黑暗能催促我沉思,令我產生一些怪誕的想法,使我重新審視焦慮的面孔。焦慮是亮藍色的字母,它們時而獨行時而群聚,從茫茫黑夜的縫隙裡緩緩滲出、拉長、扭擺肢體,在我緊閉的眼睛前面招搖而過。我對它們的挑釁不以為意。每當它們疲憊的時候,都會化作一朵朵黃色的花骨朵,從夜色深處漸漸隱去。自然我也不恐懼白晝。雖然夢裡的白晝顏色單一,除了黑白兩色,就只有被深秋陽光刻意渲染的昏黃色,那抹昏黃常常塗滿天空以及大地上的每座建築、每個人、每條河和每陣風。在光亮的地方,目之所及盡是頹圮的建築和乾涸的河流。由於我童年居住的地方常年乾旱貧瘠,因而這些景物讓我很難分清究竟是夢境還是真實的回憶,隨著這樣的夢境反覆出現,我也逐漸接受了回憶隨夢境一同消退的事實。在排除恐懼黑夜與白晝之後,我唯一的恐懼就是不黑不白的場景,它缺乏詩意,塗抹不清,讓人聯想到時起時落的風箏,想到光色氤氳的霧氣,想到沉浮不定的木船,想到衰老、想到喘息、想到不懷好意。迷宮就給人這樣一種古怪的觀感,它晦暗深沉,一束昏黃的光從不知道哪裡開孔的小窗上淺淺瀉下,讓本已布滿塵埃與絮語的隔間彎道更加肅殺。依據那道光的色澤可以輕易判斷外面大約已是黃昏。
黃昏我的眼睛總是看不清四周。然而屋子亮燈的時間卻不斷推遲、再推遲。即便點亮燈光,房屋仍然顯得晦暗昏沉。我一度懷疑自己的眼睛有問題。或許真有問題也說不定,畢竟在這座迷宮只有我對這束聊勝於無的光感到不適,它令我想起幼年時家裡常常燃起的煤油燈,以及童年時家裡那隻僅僅能發光卻無法看清人臉的燈泡,以及飽受晚間停電之苦的歲月。我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迷宮的細節,無心關注鑄造迷宮的材質和迷宮本身的高度。當周圍盡是相識的人,盡是熟悉的環境,那麽我本身的處境便不會引發焦慮。況且我並不懷念現實裡的處境,也不奢望有一所必然的歸處,因此無論漂泊何方似乎都是命運的無心所為,就像是黑老婦在擲骰子,隨機選取遊蕩人間的亡靈。在不經意的刹那,我遇見了摯愛的女人宋鳳翔。她像是等待我許久。在我們相戀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如此這般等待似乎也是尋常之事——我忘記了現實中我們相處的細節,而是率性地將夢境表現出的細微情緒視為真實。我在夢裡說服自己,現實中我們一直如是,一直按照夢境的場景纏綿悱惻。她說自己並未等我許久。她看上去情緒寥落、百無聊賴。仿佛被什麽悲傷而冗長的故事所感染,長時間沉浸在臆造的幻覺氛圍裡不願出來。她需要一些技術類書籍調養身心,避免情緒主宰自己的生活。然而現實裡她的確長期被輸入性的情緒操控,以至於生活的每一處細節都充滿情緒,充滿怪誕的、豐滿的和悲喜不定的張力,令人始料不及。這是她的魅力所在,也是她永恆的牢籠。這一天她異乎尋常地情緒低落,我已經覺察到了什麽,覺察到她或許臨近向我告別,如同現實裡她向我告別時懷揣的那種故意為之的悲傷情緒,只有那一刻的情緒不是外在輸入的,而是出自她主動製造、醞釀良久,她之所以生產這種情緒完全是因為她需要借這種情緒去感動我和她自己。因為告別——尤其是永久的別離,與自己的戀人的永久別離終究是件難過的事情,盡管這對她來說僅僅意味著解脫、自由和對嶄新愛情的憧憬。
我覺察到,但裝作渾然不知。她需要一些補充和營養,因為情緒總有一天會榨乾她的熱情,榨乾她對余生的渴望。那些技術類書籍能帶給她一些平衡,令她悔悟情緒之外尚有源源不斷的值得沉思的內容。我走進圖書室。它位於迷宮的一處較為寬闊的空間裡。這裡不難尋找,或許它早就為我的尋找準備好,只是浮現在我眼前的並不是書架,而是衣櫃。那是一座胡桃木色的古老陳舊的衣櫃。它赫然立在室內的正中央,周圍沒有任何雜物。借助上方漏過來的昏黃的光線,能看清衣櫃外層包裹著一面狹長的鏡子。它映照出一張擰緊的面孔,仿若一根變形生鏽的零件。不知哪裡響起婉轉的音樂,或許在衣櫃裡面,旋律悅耳卻總在心神蕩漾的時候跳躍到另一個八度,毀掉了之前營造的柔情意境。我對這段音樂愛得出奇,也充滿憎恨,它自顧自地傾訴著,像是個苦於幻覺之苦的神經衰弱者。我打開衣櫃,瞬間光線從衣櫃頂部緩緩下淌,一直流進衣櫃幽深的內部,逐漸點亮衣櫃深處那些匯聚密集字符的書。我輕輕歎一口氣,向後推了幾步。那些書籍布滿衣櫃的每一處空間,在光線流進幽深之地以後,書籍居然漫溢出來,頓時壓住了那隻還在旋轉哀歎的唱片機。我無心觀賞唱片機,隻用手清理著書籍上層一片淺淺的褐色灰塵。衣櫃正在不斷向外溢出書籍。我撿起來放回去,撿起來放回去,不斷重複同一個動作,衣櫃卻不斷有新的書籍從上層掉落到地上。音樂時斷時續。傾訴者的嗓音有些沙啞,像是初夏立於梢頭哀鳴的杜鵑鳥。
我在做無用功,甚至全然忘記自己來圖書室的初衷。忘記我為失落的戀人尋找一本消解憂傷的繪本書。或許是本醫藥書、咒語書、菜譜以及詞典。上面記錄了某年某月遺失的一段技術類發明,等待後人從中擷取和重現,間接能幫助人從執迷的情緒裡複蘇。我忘記了,因此重複的動作很快終止,我想返回原先所處的那處隔間,女人等待我的那個仿若墓穴的永生之地。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收斂起那些憂鬱。看起來她醞釀的情緒已經消退,現在變得多麽優雅從容。她溫柔地走過來,但面無表情,她說在我做過眉批的一冊資料匯編裡發現了一件不幸的秘密。她沒有馬上揭示那則不幸的秘密,看上去她知悉這則秘密已經有段時日,她的沉默似乎只是在斟酌考量下一個步驟,該怎樣跟我澄清、怎樣與我割裂交結已久的感情。她相信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因此才願意主動挑明——她不急於進攻,而是質問我是否記得那一冊資料匯編,是否記得上面密密麻麻的眉批,是否記得其中哪一句讓她的愛情寶塔瞬間倒塌。
我感覺有些茫然,但記憶分明告訴我的確存在那樣一句眉批,的確存在那樣一句話,說我的所愛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名字,甚至在夢境裡我都記不清那個名字究竟是什麽。然而似乎我真的寫出來過……不,我愛的只是那個遙遠的幻覺,不是那個名字和那個名字指代的模樣不清的女人。我愛的是你,我的戀人,我無數次憧憬與你相伴一生的場景,如同前世修來的緣分,我們巧妙地相識,在一座寬宏無比的音樂大廳,那時大廳裡流淌的金色燈光讓每個人都光彩熠熠,你是其中最美的一個。你穿著藍紫色長裙,青春溫婉,我們相互對視的瞬間就注定了生活在一起的命運。我努力掙脫靦腆的鎖鏈,不斷靠近你,我能觸及你身上纏繞的玫瑰花瓣和紫藤樹葉,從頸部散發出牛奶香皂的甜香氣。我靠近你,想跟你分享一段海上奇遇。那片海洋臨近礁石灘,從來沒有詩人和衝浪的水手來過這裡。那裡有一支擱淺的木舟,船艙的甲板上刻滿繁體字,記錄了一名民國時期的漁民的涉水經歷。我越讀越著迷、越為那些端莊秀氣的文字而驚歎,不知不覺地就將那條木舟推進海水裡,隨著西風向東緩緩駛去。木舟在海洋裡漂流了些許時候,我的本意是背倚礁石向東遊弋,然而稍稍向海灣深處溯遊,海岸便消失在視野中。我因失去方向而慌亂,焦躁地質問連綿不絕的海風,直到暮色沉沉的時候躺在甲板上睡熟。我在甲板上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荒原,到處生長著昏黃色的野草,枝蔓從曠野之外延伸到這裡,周遭是數之不清的回音。我被荒野裡的熱風推搡著向前走,碎沙不斷湧入鞋子,枝蔓隨著流沙向我裹挾而來,我被枝蔓層層捆住,跌倒在碎沙和莎草當中,不久荒野裡便多出一個山丘。我感到無法呼吸,便驚恐著睜開了眼睛。醒來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自己仰躺在一片被海水衝刷的礁石上,一波波海浪推搡著我的身體,倒灌入我的口腔和鼻孔。木舟離我一邊,映著遠處或明或滅的燈塔光芒,我看見上面站著幾隻凝視我的不知名的海鳥。我把這段故事告訴你,你說那是我臆造的浪漫。我隨即給你展示岸畔的礁石留在我後頸的一道疤痕。它好似彎月赫然發亮,給你帶來不少意料之外的快樂。邂逅之夜,我多麽期盼時光走得慢一些,我們並肩坐在觀眾席的第三排,欣賞用腳觸地的美麗女子隨《蘆笛舞曲》翩翩起舞。
我幻想過其他詩意的邂逅場景。然而只有這一幕深深留存於記憶,並反反覆複在夢境裡重現。而我被西風吹進海灣的橋段居然也出現在更深一層的夢境。後來夢境裡的細節甚至比記憶中的更加完美無缺,雖然夢境常常迷失在碎片般的邏輯裡,但事關我們邂逅的那場夢境卻始終遵從邏輯,遵從我的記憶的軌跡,極少出現誇張的渲染或扭曲。那晚,我送你回家。雖然那條路我走過多次並屢屢被路上凸起的鵝卵石絆到,但那一天是個例外,它平坦而安詳,仿佛命運之神為了讓我們順利相愛而使其他人遠遠避開這裡。路燈昏黃,我們情不自禁地牽起手,我急切地吻你,然而初吻倉促得令人發窘,我們隻碰到了對方的鼻子就害羞地背過身去。到你家門外的時候,我停下步伐你家的房子寬闊宏大,對比我在鄉間的小屋,這裡簡直像座宮殿。我沒有走進去,但我們在相識的第一夜就認定彼此相伴直到老去……
她打斷了我的話。她說我們在音樂廳邂逅的故事純粹出於臆想。她說,事實上我們結識於大學校園前的一處花圃。我們身邊圍繞著很多朋友,她穿著一件淺卡其色毛衣,晨霧剛剛消散,我悄悄地走近她,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此後每個秋日早晨,我都會到那條長滿野菊花的花圃長椅上等她,我遠遠看著她卻不上去搭訕。她也不跟我說話,盡管她早就知曉我的來意。我們這樣相持了一段時間,她不斷收到同學的禮物和情書。我看見她從學院的草地上走過,手裡拿著一捧玫瑰花束。我表現得有些急躁,跟在她後面,有意讓她看出我的焦慮不安。然而我仍舊沒有勇氣表達愛意。她猜測我出身貧寒,因為我的淺藍色外衣足足一個月都沒有換過。那時她穿著一件牛仔百褶裙,戴了一隻鵝黃色的珍珠發卡,她看見我在凝視她,並為我短暫的出神頗為得意。她相信自己的美麗征服了我。和其他男人一樣,我是她收獲的累累戰果之一,現在她可以明確地拒絕我並以同情的語氣向我表示某種遺憾了。然而我始終沒有做聲。跟著她,旁若無人一般自言自語、傷春悲秋,在那條陰冷的草青色長椅上過夜。夜裡,借著路燈光,我看見紫色的野菊花一朵一朵枯萎凋零。她在宿舍樓的窗戶上向這裡張望,看見我擺弄完花朵後在長椅上沉思。她每隔一個小時就起床一次,想看看我堅持到什麽時候。黎明時分,我仍然倔強地睜著眼睛,吟詠茨維塔耶娃的情詩。她終於從樓上走下來,問我究竟有何目的。我說相約去看一次音樂會。音樂廳在學院的西南角,裡面正在排演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她問我《胡桃夾子》出自什麽典故。我說出自一個名叫《胡桃夾子與老鼠王》的童話故事,在聖誕夜,小瑪麗的胡桃夾子變成了王子,帶領玩具們跟老鼠王作戰,一路經過杏仁湖、檸檬河和糖果鎮。後來,柴可夫斯基將童話改編為芭蕾舞劇,其中最恢宏者莫過於《花之圓舞曲》。
她說我越講越多,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像澆水一樣傾倒進她的腦袋。她很難抗拒我講話時頻繁使用的半文半白的修辭,仿佛諦聽春秋戰國的古樸文士的回音。次日黃昏,我們在臨近音樂廳的一盞路燈下碰面,我由於遺失一枚胸針而遲到了一刻鍾,她不以為意,只和我保持一米的距離,一前一後走進音樂廳。節目開始前的聯歡已經結束,淺金色音樂廳裡人流如織,躁動而富有藝術天賦的年輕人裹挾著我們走進觀眾席。我們相鄰而坐。演出尚未開始,我想起自己乘木舟涉水淺灘的舊事。我想講給她聽,但此時紅色帷幕忽然拉開,踮著腳尖的精靈在悠揚的樂曲中現身。我的話隻說到一半,不,我的話隻停留在開頭。又或許我只是有這個想法,連開頭都沒有,芭蕾舞劇就這樣開演了。她說我什麽都沒說,只是疲倦地打呵欠,在暗色調的燈光下她甚至看不清我的表情,因而也猜不到我打算說什麽。難道我什麽都沒有說。我們的記憶在這裡產生巨大分歧,一定是誰在說謊。明明說過什麽,或許說得不全,又或許只是開了個頭,總不會連一句話都沒有提起,因為思念你的每一個夢裡都有這個橋段,我跟你講述海灣奇遇的時候,你穿著藍紫色的晚禮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