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靄靄，夜色正濃。

　　今夜的沈家莊園一片慘淡，周泰、甘寧先前早已斬殺了數十個家丁，隨後趕到的一隊隊士卒又將剩下的百余名家丁們盡數拿下。

　　季書面黑如墨，看著不遠處崩壞的房門，又是恐懼，又是焦急，三步跨作一步，急匆匆闖了進去，卻正見到甘寧把外衣披在輕語身上，而周泰正在給那名喚作紅娘的女子松綁。

　　“謝謝甘大哥！”

　　輕語低聲細語道。

　　見輕語衣衫不整，季書面露異色，嘴巴一張一合，猶豫了半餉才問道。

　　“姐姐，你沒事吧?”

　　輕語哪會聽不出季書話裡的意思，頓時又羞又惱。

　　輕語大小姐自闖江湖以來，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虧，今夜真是又驚又怕，差點就！

　　輕語恨恨地給了季書一個白眼，氣極道。

　　“我能有什麽事?”

　　見她如此活潑，季書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倒是甘大哥，你把這人殺了不會有事吧?”

　　輕語偷偷用眼角撇了撇角落的那具屍體，眉頭緊皺，輕抿下唇憂心起甘寧了。

　　輕語雖自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俠小姐，卻還未真動手殺過人，見到這麽鮮血淋漓的一幕也發生在身邊也算是頭一遭了。

　　季書愣了楞，剛才一顆心都懸在輕語身上沒怎麽注意，現在眼睛一掃，牆角可不正躺著一具無頭屍體嘛，血濺了一地。

　　要說無頭也不準確，一個骨碌碌的腦袋躺在地上睜圓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還真有點嚇人，難怪那紅娘抓著周泰的衣袖不放手，我還當她對周泰另眼相看了。

　　下手真狠，一刀兩段！

　　季書瞥了瞥甘寧，看來甘大哥也是動了真怒。

　　甘寧輕蔑地笑一笑，安慰著輕語說道。

　　“戰場上殺的人還少嗎?領軍的將軍我都不知殺了多少，殺一個登徒浪子能有什麽事?”

　　“真的?”

　　輕語可沒有問甘寧，轉過頭一雙美目直直看著季書。

　　季書連忙點頭道。

　　“真的，真的，最多有點小麻煩而已。”

　　恐怕不止一點麻煩，但季書嘴上卻只能如此回應。

　　“嗯。”

　　輕語眉頭稍緩，輕咬嘴唇道。

　　“若是事情真的不好處置，子淵，你就說這登徒子毀了我清白，甘大哥一怒之下才殺了此人。”

　　“沒事沒事！姐姐你安心吧，我們有分寸。”

　　季書急忙接話道。

　　輕語提的法子被季書和甘寧偷偷否決了。

　　貞潔在這個時代可是一個女子最重要的名聲，女子從一而終才是常理，失節和改嫁可都會惹得別人背地裡指指點點。

　　人言可畏！

　　“別忙著說話了，兩位姑娘想來也累了，先帶兩位姑娘回去休息吧。”

　　孫策不知何時已經帶著張紘、張昭、趙雲、青山等人來到了身後。

　　季書點點頭接話道。

　　“大哥說的是，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們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完就回去。”

　　“嗯，謝謝大家！”

　　輕語施了一禮向眾人道謝。

　　“將軍與眾位大人的救命之恩，紅娘在此謝過了。日後有機會，定然請眾位來寒舍飲一杯水酒，聊表謝意。”

　　紅娘有些驚魂未定地跟著微微一禮。

　　孫策忙道。

　　“姑娘言重了，分內之事罷了。”

　　又談了幾句，

孫策便安排了士卒送輕語和紅娘離開了。青山自然也跟著輕語回去了，二人久別相見想來有不少話要說，也可讓輕語心中稍安。　　此時，屋子裡不由安靜了下來。

　　眾人沉默了半餉，甘寧邁步走向了孫策，咚地一聲，甘寧單膝跪下抱拳說道。

　　“主公，這次我惹下了大禍。但我甘寧不後悔，江東若因此生亂，主公大可把罪責都推到我頭上，大不了我就逃回去做我的水賊。日後主公攻略荊州，甘寧還可為主公大軍引路。”

　　沒錯，事情鬧大了！

　　而且會鬧的很大。

　　在場的所有人心中都很清楚這一點。

　　可笑可笑。

　　莊園裡死了幾十個家丁都沒有問題，沈家都不敢與孫策為難，但死了一個世家公子就不一樣了，何況死的還是一個世家的繼承人！

　　在這個時代，人命的輕賤看的是身份。

　　舉個例子，就拿季書來說，當年他還是王允府上的一個仆役時，別人把他殺了，王允會為他報仇嗎?就是死幾十個季書，也不過是駁了王允的面子罷了。但若是那人把輕語殺了，那便是與王允不死不休了。

　　可笑可笑。

　　在季書看來，那沈儈才是死有余辜，反倒那幾十個家丁死的冤枉了一些。

　　隨著甘寧的話，在場眾人都陷入了沉思，思考著這件事將會造成的影響。

　　撇開感情來談，沈儈該殺麽?

　　若要問季書，該殺！季書恨不得親手殺了這東西。

　　但是，就算是在未來人人平等的世界裡，沈儈也罪不至死。強奸罪有多重?三年起步，最高死刑曾是網絡裡的一個梗，那強奸未遂呢?

　　在世家眼中，恐怕這只是個陪禮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罷了。

　　然而，現在人死了。

　　沈家豈會善罷甘休?

　　江東世家又豈會袖手旁觀?

　　沈儈毫無疑問是絕對的惡行，但正義和痛快未必能在世道中站穩腳跟。

　　“主公，甘大哥沒有做錯，這人當殺啊！”

　　說時遲，那時快，眾人思考間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而已。

　　周泰急忙站出來幫甘寧說話，竟搶在了季書前頭。

　　難道因為一個惡徒，放逐甘寧不成?

　　周泰性子直，他想不通，也不打算想，再來一次，這賊子他周泰也就隨手殺了。

　　季書也看向孫策，急道。

　　“大哥！”

　　沒有多余的話，季書相信孫策能明白他的立場。

　　還有一些話，季書沒說出來，他已打算和甘寧共進退了。當初他和月英有難時，甘寧知道了可從沒二話就反出了江夏，更別說這次甘寧殺人是為了他姐姐。

　　這些話，季書也不好說出口，實在是孫策這個義兄從不曾辜負季書，無論是將虎嘯營交給季書統率作戰，還是作戰中對季書的計策也算言聽計從。

　　今夜的事太突兀了，甚至可以說打亂了在場所有人的計劃。

　　事已至此，孫策的決定會改變很多人的命運。

　　包括張紘、張昭、趙雲在內，眾人不由看向孫策。

　　“興霸，你覺得你做錯了嗎?”

　　孫策緩緩問向甘寧。

　　甘寧挺胸，斷然道。

　　“主公，末將心中無愧！這樣的人渣，我見一個殺一個！”

　　孫策輕輕笑了一聲，扶起甘寧。

　　“你既然沒錯，何必向我請罪?”

　　“你應該給我站直身子，告訴天下人，你是對的。”

　　“告訴天下人，你甘寧對這樣的賊子就是要見一個殺一個！”

　　“沈儈身份高貴又怎樣?”

　　“當殺則殺！”

　　“這就是我孫策的道理。我孫策就是要殺一個朗朗乾坤！”

　　“就為這世人之見，你以為我會拋棄你不成?”

　　“你是我孫策的麾下大將，一起揮過劍，一起流過血！只要你覺得你做的沒錯，我孫策幫你擔著就是了。”

　　孫策攤開雙手，掃視眾人道。

　　“我打下江東，是為了日後掃平天下，重建社稷！可不是為了和幾個小世家在這一畝三分地玩過家家。各世家若服從於我，我絕不虧待，若要於我爭權，我便打到他服為止。”

　　霸道！

　　讓敵人恐懼，卻讓自己人舒服。

　　大意了。

　　這才是孫策。

　　起先若能和和氣氣獲得世家支持，順利掌控江東，孫策自然不介意采用和平的手段，但若要硬碰硬，孫策會怕?

　　那就不是被叫做“江東小霸王”的孫策了！

　　周圍的人有些發呆，沒想到孫策如此果決，竟為甘寧毅然和江東世家硬剛。

　　什麽是王霸之氣?此人定能成一方雄主，逐鹿中原！

　　張紘、張昭一陣愣神，更深刻地認識了孫策這個人。

　　季書、周泰、趙雲則是眼中光芒閃動，笑顏不禁爬上了臉頰。

　　甘寧心中更是有股莫名的情緒湧動。他一生孤傲，雖給劉表當過兵，但他看來那不過是一個老板罷了。至於孫策，他原本也只是當做另一個老板，然而此刻甘寧真心拜服。

　　他再次單膝跪地，說道。

　　“若有人敢與主公為難，甘寧願為主公效死命！”

　　一旁的張紘輕輕一歎。

　　“江東從此多事了！”

　　······

　　離開莊園，眾人漸漸散去。

　　季書撇撇嘴，對著張昭道。

　　“子布，我至今還不敢斷言他是一個能平定亂世的明君。”

　　“甚至可以說，他絕非明主，任何有抱負的君王這時都會保持克制，學會割舍利弊吧。畢竟要治罪甘寧，給世家一個交代也是有話可說的。”

　　季書摸摸胸口，臉上的笑容卻不曾停歇。

　　“但是，怎麽說呢?”

　　“乾渴凝固的心，感覺又開始跳動了。”

　　“我正是為他這份愚蠢所折服，哪怕前路坎坷，然而，我要奉他為王。”

　　“你問我‘為什麽覺得他會是一個能平定亂世的明君呢?’，因為我隻認他，我只相信他所建立的國度。”

　　“為了我意不曲，心不染塵，我願在他的身上賭上性命。”

　　“那麽，子布，你呢?”

　　張昭忍不住開懷一笑。

　　“比起遙遠的理想，更重要的是眼前的正義嗎?”

　　“子淵，你知道麽?沒什麽理由和目的，隻憑自己的想法而行動，對敵人的生死隻以自己的考量來決定——那是只有絕對的強者才能被允許的思維、是王者的特權。”

　　“然而，即使是王者也有好有壞。董卓那般，窮奢極欲是王者;袁紹那般，剛愎自用是王者;曹操那般，從善如流是王者;劉備那般，仁義道德也是王者。”

　　“主公，率性而為，比之天下諸侯絲毫不差。”

　　兩人相視一笑，互相抱拳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