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雲苑。

　　成皓冰的袖袍被風微微吹起，她抬手，袖袍滑下，露出半條潔白的手臂。

　　柳歡生清楚，自己二人或許可以攔住成皓冰，但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不如先下手為強！

　　他右足一蹬，地板凹陷裂開縫隙，右手一甩，玉淚鞭就舞動著打來，纏上成皓冰手腕。

　　柳歡生拉住鞭，將鞭一顫，鞭如靈蛇般順著她手腕絞動。

　　成皓冰劈手捏住一節鮫珠，真氣凝集成一點，刺入鮫珠。那鮫珠閃過幽藍的光，真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鮫珠吞靈，萬法不侵！

　　柳歡生此時已貼近成皓冰，他翻了個身，帶起玉淚鞭，試圖捆住成皓冰。

　　成皓冰蛾眉柔柔，“爺，別這樣嘛。”

　　她巧笑，轉眄流精，不慌不忙地打了個響指。

　　一刹，白駒過隙，稍縱即逝的光陰日月裡，有人踩住了它的尾巴，讓它停了一瞬。

　　下一瞬，柳歡生隻覺身前有一隻蠻牛衝撞，痛彎了腰，倒飛出去。

　　他五指抓地滑出去十幾步，玉淚鞭也縮了回去。柳歡生抬首，眼裡閃過一絲暗沉的光。

　　突然，一聲細微的動靜傳入他耳中。他側頭看向手中的玉淚鞭。

　　在他目眥欲裂的注視下，八十一顆鮫珠哢嚓裂開一道微不可查的縫，接著，這縫不斷擴大，分裂，直至遍布珠體。

　　“嘩——”

　　天上光線模糊成一片，碎屑破裂散落，支離破碎，潔白的月色穿過，宛如一粒粒閃亮的光塵，光塵泛著清清的光華，隨著素白色月光的縫隙，沁入柳歡生心底，流淌過無數的年華。

　　“你天生就屬於這江山，不屬於我，對不起，歡生。願你余生喜樂歡慶，萬事隨心。”

　　那是誰的哭泣，壓抑、痛苦，仿佛是從她靈魂的深處艱難地一絲絲地抽出來，把人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刺破。

　　那是世上人間，最美的愛戀，最痛苦的別離，最純真的奉獻…………

　　破碎了，破碎了，那耀眼的光塵一點一點散在空氣中，就像那不食人間煙火的麗影，決然地消失在眼前，走向那黃沙大漠。

　　柳歡生心口一陣劇痛，那撕心裂肺的痛，席卷了他的心神，無數心蟲咬住他的心。

　　血染紅了蒼白的唇，襯著陰邪而妖異的面龐，像索命的無常。

　　他低低地，一字一頓，念:“成、皓、冰。”

　　五指暴起青筋，他紅了眼，生生把玉淚鞭的鞭柄捏碎，鮮血從手心汩汩冒出，他恍若未覺。

　　黑白客被他突如其來的震怒驚懼了，失真的聲音也掩不住那份愣怔:“你……怎麽.…”

　　成皓冰側目，這種目光，她再熟悉不過了。

　　她左手搭上看似放松實則緊張的洛少卿肩頭，她不知為何格外喜歡拍他的肩。像是先輩對後生的殷殷期許，“我好像摸著大蟲屁股了。”她無奈地笑了笑，盡管她一直在笑就是了。\t

　　洛少卿搖頭。就成皓冰這性子，不惹人急眼才怪。\t

　　柳歡生解下玉帶，那竟是一柄至輕至薄的軟劍。綠袍微敞，柳歡生被怒火衝昏了頭，丟下黑白客，倏地射了出去。

　　成皓冰抓住洛少卿衣領往旁邊扔，“去找你青梅去！”

　　然後她雙手發出微光，迅雷探出一手去接軟劍，另一隻手卷起寬松的袖口，雙足點地，疾衝對攻，針尖對麥芒。

　　二者如那驚飆動，波浪兼天湧，風雲接地陰，短兵相接的刹那聲勢令人動容。

　　柳歡生舞起軟劍，奇詭變幻，又快又狠，成皓冰雙袖似浮雲，飛揚的寬口纏上軟劍，逼得柳歡生收劍變招，任由他怎麽挑勾劈刺，成皓冰真氣流動，隻防不攻，恰到好處地製住柳歡生的劍，那黑袍深淵般無聲無息湮滅萬般烈火洪水，四兩撥千斤，遊刃有余地在劍招中翩然起舞，淡了癡狂，淡了憤怒。

　　柳歡生橫到擋住迎面的袖，那袖似流水至柔至剛，他軟劍三尺青鋒，割不斷，切不破，他可不敢讓這袖袍拂上臉。

　　“你看戲呢?！”他對黑白客吼。\t

　　黑白客聞言，亮出手中指虎，挾著陰風加入戰鬥。

　　“纏！”成皓冰左手打了個圈，黑袖飛揚，黑白客雙手不受控制地被牽向那圈。廣袖纏住雙手，與玄鐵打的鐐銬無異，緊緊縛住他雙手。

　　“散！”柳歡生長劍分輝，刺向她腰腹，成皓冰再喝一聲，深淵張開，生出這莫大的推力，將黑白客推出數丈，兩個指虎呼呼兩聲被打入他兩邊的牆壁中。

　　“滾，別逼我扒了你，金二！”她厲聲斥責，唇角的笑意卻越發放肆，到了最後幾個字時，笑聲都快蓋過了話語。

　　黑白客沉吟幾息，扭頭翻牆跑走。成皓冰都認出他來了，他再追洛少卿只會使成皓冰把袖口轉向他，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成皓冰美眸流轉，雙袖獵獵作響，粘上軟劍又解開，不像生死搏殺，倒像是……喂招。

　　柳歡生隨著時間流逝，不僅沒有力竭，反而愈戰愈勇，氣勢越發強盛，隱隱達到某種頂點——他要突破宗師了！

　　宗師是武靴的分水嶺，英雄的門檻。此後天地逍遙，隨心所欲。

　　上一位宗師突破還是六年前洞庭學子沉千印斷劍證道，一劍挽起洞庭水，破入宗師。

　　許是惺惺相惜，成皓冰察覺得到柳歡迎溫和外衣下深沉的心，玉淚鞭的破碎，恰似洪水決堤，十載鬱結之氣消解噴湧，盛怒之中百感通明，窺得宗師大道。

　　苑中草木竹石，清泉流瓦，都聚納起來，隨著風波旋轉，流動。烏雲遮去了月色，深夜更暗了。

　　風來塵往，柳歡生忘了情，失了智，一劍出，一劍出，一劍出…………沉浸其中，天空降下夜雨，涼夜何其，描畫了他的影。成皓冰把控好時機，長袂臨風，如過欄鴻雁般撤出，柳歡生斬出一劍，劃破了雨水，劃破了十年幻夢。

　　子嫣，對不起，是我負了你…………

　　音容笑貌又回憶在心中，時光倒轉，往事歷歷在目，那一瞬間閃過了無數畫面，讓柳歡迎隱隱約約想起了當時的情景，那些事好像發生過，又好像沒發生過，它們一瞬間消失，一瞬間再回來，然後再消失。

　　“當！”

　　長劍掉地，余韻悠悠回響，世界定格成畫。風止住了，雨停住了，周遭飛舞的草竹石也頓了，綿綿流水也斷了。\t

　　柳歡生夢醒，眼神亮起在夜裡奪目的光！

　　長街之上，夜雨如絲。

　　眼前的酒爐早熄了火，涼了。邢紹也沒了蹤影。

　　他隻負責拖，不負責攔。

　　這時，名將搖扇的手一頓，然後放下了草扇:“二十五。”他輕聲道。

　　………………………………

　　軍營裡，一個正在操練的老兵心有所感，收槍望向凌雲苑的方問。

　　身邊的軍士一驚:“老川你乾嗎呢，教頭看著你呢。”

　　老兵重新擺好動作，跟著方陣大喝一聲，答:“後生可畏啊。”

　　那軍士還以為他在指方陣中的年輕夥子。笑道:“可不是嗎?咱可是大魏第一軍！”

　　老兵也笑了起來:“是啊，咱可是大魏第一軍！”二人都大笑出聲。

　　教頭怒斥:“那邊兩個，笑什麽呢?！”

　　驟雨模糊了軍營的火光…………

　　凌雲苑中，柳歡生閉上眼，草竹石紛紛落地，風起，雨驟。

　　收起變得浩瀚磅礴的真氣，他仰面朝月，任由雨水拍打著自己的臉與長衣。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此刻，如網散，結解。

　　記憶是一根檀香，漫不經心地點燃，默默燃燒。柳歡生醉在回憶之中，積攢在胸中十幾年的愁苦自責釋放了個乾淨，散在雨中，轉瞬即逝。

　　這時，散漫動聽的女聲在雨聲中尤其突出，“喂！沒死吧?”

　　柳歡生睜眼，看向女俠。女俠倚在門邊，真氣外放，形成無形的氣罩擋住雨滴，手裡拎著不知從哪裡順來的兩壺濁酒。

　　女俠抬高酒壺，揚聲笑問:“我有酒，你有故事嗎?”

　　柳歡生的眉眼上蕩漾起一抹釋懷的笑意。

　　他也笑了，高聲答:“好的故事，得配烈酒二兩！”

　　女俠背過身，喊:“廢話真多，一壺濁酒，換你十年的夢！來不來?”

　　柳歡生哈哈大笑:“為何不來?一壺酒足矣！”

　　“矯情！”女俠笑罵一聲。

　　二人的身影在雨中那麽模糊，那麽渺小，卻又那麽瀟灑快意。

　　江湖人就是這麽奇怪，方才還兵戎相見，這會就談笑風生了。這是江湖人的義氣，也是江湖人的魅力。

　　一壺酒，一故事，一江湖。江湖之上，每個人的故事都是那麽微不足道，跟水滴一樣，水滴匯集，就成了江湖。

　　天觀二年，柳歡生與成皓冰夜戰於龍神凌雲，幸聽梵音，證得大道，劍入宗師，值順位二十有五。時人稱:六指蛇斷枝化龍，駸駸然而釋。

　　\t——《大魏宗師譜·十年表》\t

　　(柳歡生往事將放於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