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區。

　　下午和煦的陽光照在南北朝向的六車道上，李儀禮搖下車窗，把手搭了出去。他偏頭看向車外的景色。道路兩旁是密植著柳樹的，葉子都有些枯黃，雖說氣溫此時並不算高，但其實草木搖落的季節也還未到。

　　大抵維持這樣的動作有十幾秒鍾的時間，他聽到身下的機器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編號394李儀禮上尉！請勿偏離任務目標！請勿偏離任務目標！距離目的地1236公裡，自動駕駛即將啟動，請勿將身體伸出車窗外……”

　　他頓時心口一陣鬱悶，收回胳膊，手拍向已經收回到卡槽中的方向盤上。

　　“自動駕駛已關閉。“

　　車窗緩緩升起，輪胎摩擦著地面，激起一陣煙塵，藍色的火光間，是一個漂亮的甩尾。李儀禮看向導航，想了想，卻突然開車衝下公路，把一棵行道樹攔腰撞斷。

　　“檢測:行道樹編號L1744受到不可逆性損壞，李儀禮上尉，因違反交通管制條例第九十九條第七項，已暫時取消您對本車的駕駛資格。

　　自動駕駛已強製開啟。更改目的地至:丙午主軍事基地。“

　　車輛開回公路，向南行駛了一段距離後停了下來，它前方的瀝青地面緩緩分開，露出下面的銀色升降梯。車子開上去，升降梯開始下降，路面也緊跟著合攏了，轉眼間地面一切恢復如初。

　　地下的特別運輸通道裡，車子連同其中的李儀禮被封進一顆膠囊狀的半透明罩子中，隨著一連串的加速，沿著軌道直接發往位於目的地地下的軍事設施。速度很快，但意外的沒有特別的推背感。

　　李儀禮當然是故意撞壞那棵樹的，只是因為之前他開著車瞎逛，離目的地實在是太遠，幾乎要到丙午區的邊界了。因此想著要節省一下自己寶貴的時間，省去開車趕路的功夫，就乾脆不輕不重地違反一下交通規則，讓死板的系統直接用特別通道把自己送回去，還樂得輕松。

　　反正目的地就是丙午鎮——老兵們對主軍事基地的昵稱。

　　雖說這樣隨便違反紀律不好，但想必陳老頭還是會體諒體諒自己的。李儀禮心裡悄悄地有些計較，畢竟還有任務必須要自己去執行，不至於在這之前就因為一點小事把自己這個要乾活的給敲打得太狠。

　　“不知道將軍是要讓我去做個什麽任務，居然這麽急匆匆的下指令。“李儀禮雙手枕在腦後，對著系統“自言自語”道。

　　“馬上你就會知道了！李儀禮上尉！“車載電腦屏幕上閃現出【SOUND ONLY】的字樣，傳來一個中年人略顯生氣的聲音。

　　“將軍，這次把車開樹上真的不是我的錯。實在是擔心這次任務的情況，就想著要快點趕回來，誰能想到自動駕駛一調成手動模式車就自己出毛病，確實是它自己失速了。“李儀禮也不管對面那人看不看的見自己，坐直了身體，把兩手一攤，做出無奈的表情。

　　“放你娘的屁！你車上的狀況我這邊看不到?別給我他媽的唧唧歪歪！“通話對面的中年人抬高了自己的音量，但卻沒了一開始的氣憤，聽上去竟像是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既然你已經找好了借口，那這事就算給你揭過去。但你小子搞小動作別以為我不知道，回頭再收拾你。李儀禮心中自顧自地揣摩著對方的想法，覺得心領神會之余，倒是想笑。

　　“挨打，就要立正。陳將軍，我接受組織對我的嚴肅批評。

有什麽處分，我絕無怨言！“他肅容道。　　“接受批評，絕不改正是吧?“那邊的聲音突然一變，卻是個年輕姑娘湊近了在說話，語氣戲謔。

　　“洛思少尉，您說笑了。“李儀禮眉毛一挑，不假思索地說，“我李儀禮的為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說能不能把上級的命令百分之一百的執行好，但只要是陳將軍一聲令下，那我也是萬死不辭的，哪怕將軍讓我光著身子地跳進血海裡，那我二話不說，更不問為什麽，立刻跳進去。”

　　“行了行了，別賣弄你那點口舌功夫了。趕緊回來！媽的，要不是有任務給你，這次非得關你幾天禁閉不成。開著這麽精貴的車撞樹，真虧的你能想出來。所幸這幾年維修的成本稍稍降下來了，不然你這一下……”

　　中年人頗有些要開始長篇大論的架勢，但還沒剛開個頭，就好像被旁邊的少女少尉提醒，又自己截斷了話頭，只是說:“上尉，你的新裝備，現在就在你車上吧，待會兒下車的時候，記得卸下來。”便掛斷了通話。

　　李儀禮對著車上的屏幕操作幾下，把武器界面調了出來，將那個裝有獨屬於自己的全身裝甲外骨骼的儲備廂調換到可以隨時移動的狀態。

　　但哪怕是走眼下這條特別運輸通道，要到目的地也還需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而現在才過去一刻鍾，他感到有些焦躁，又有些困了，便把椅背向後調，準備睡上一覺。

　　雖說是在地下，車窗外卻並非一片黑暗，不時會有白色、綠色的燈光亮起，這是準許通行的意思。若是看到黃燈、紅燈，大概率便是說前面的一段道路出了些意外的狀況需要繞道，或是直接的禁止通行。

　　不過，能看到這兩種顏色的機會不多，倒不是因為很少有地方會出現意外的變故，或是其他什麽原因罕能讓紅黃二色的提示燈亮起，只是通常情況下，在經過難以通行的通道之前，名為瑪姬的超級計算機便會更改路線，提前避開。

　　通道兩側的燈光連綿不斷的閃爍著。

　　李儀禮進入夢鄉，他曾經經歷過這般情景。在甜品店遇到了熟識的前輩，前輩揮舞著手中的餐具微笑著衝他打招呼，店裡放著莫扎特或是其他什麽人的歡快樂曲。

　　窗外草坪上，螞蟻們聚成行列高高舉起收集到的甜水滴，它們繞過石塊，無視在一旁散落著的蟲屍，邁著輕盈而整齊的步伐走回巢穴，將精華供獻給君王。

　　“像獨角仙一樣。”前輩捏起李儀禮頭頂一前一後的兩縷黑發，笑著說。手腕是潔白無瑕的顏色，讓人想起溫潤的雪花。

　　“有巧克力的味道。”他向後縮了縮，鼻子嗅了嗅，說道。

　　“要嘗嘗嗎?”

　　李儀禮猛的抬頭，發現前輩站了起來，手上托著小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又新拿出的一塊蛋糕。

　　前輩的面容在記憶中已經顯得模糊不清近乎不可辨認了，他不禁眯起雙眼，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臉上流露出幾分懷念的神色。

　　“我說你……怎麽老是發呆啊?”

　　不知道。李儀禮在心裡說。

　　“我就算了，你吃就好了。”

　　“那我放回去了。”前輩竟然有些悻悻然。“你認得我的車吧?先下樓，在那旁邊等我。”

　　“我不回去！而且，我隻比你低了一個年級而已！憑什麽你能開我就不能?”李儀禮冷眼旁觀夢中自己激烈的情緒。

　　前輩用食指輕輕挑起他還未長出胡髭的下巴，嘴唇湊近，上半身柔軟、溫暖的圓形貼著他的脖頸，“青春期誒，懂不懂呢?這時候可不應該害羞的臉紅嗎?如果你再長兩歲的話，肯定就不會臉紅的。等到你的胡子慢慢生出，聲音漸漸變粗……有沒有人給你說過，你的瞳孔很好看?看到它們，就像是把一顆雨滴含在嘴裡，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乖哦，下樓等我。”

　　他渾渾噩噩地下樓，渾渾噩噩地離開，沒有找到女人說的車子，實際上也無心去找。他在一個十字路口站定，頭頂上，黃燈閃爍間變成紅色。

　　——再醒來時，他已經在一間陌生的監禁室中了。

　　不，與其說是醒來，到不如說他是進入到某種夢中夢、清醒夢的狀態。

　　所謂的清醒夢，就是指做夢的人已經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並且能夠在夢中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行為和環境的一種夢境狀態。不過李儀禮眼前遭遇的情況略有些不同，他周圍的環境完全無法隨他的心念而改變。

　　兩隻手腕都被鐐銬鎖住，連雙腳也連著沉重的鐵球。李儀禮掙扎幾下，發現毫無用處，隻得先觀察起這間白色房間的構造。

　　房間無疑是一個完美的四方體，白色的金屬材質讓邊邊角角顯得格外銳利，上下前後左右更都是光滑的平面，唯一的附加物就是李儀禮自己以及屁股下面略顯冰冷的座椅。

　　“你好，新的適任者。”他的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很抱歉，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你進行交流。”

　　“是你已某種手段入侵了我的夢境，把我困在了這樣一個監牢裡?”李儀禮用冷靜的語氣發問。

　　“我確實並非你夢境中原有之物，但你眼前所見所感亦實非我所能掌握，此間乃是客人你的潛意識所化，是位於夢與現實，精神與物質的狹縫之處。”

　　他腦海中的印象漸漸固定為一個老年人略有些沙啞的聲音，“恕我慢待，還未自我介紹，我名伊戈爾。”老人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你若將我看作此間的主人亦無不可。”

　　短暫的交流之中，李儀禮心中又閃過數個念頭。此人究竟是誰?又有何目的?自己怎樣才能離開這裡?會是帝國人的手段嗎?

　　卡斯托普帝國與李儀禮所屬的伊多共和國之間長期存在低烈度的戰爭，滲透站、信息戰、間諜戰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維持著暫時的微妙平衡。

　　但隔空操控他人夢境的技術簡直聞所未聞，起碼對於帝國人來說應是這樣，機器人機械工程相關的技術方才是他們的強項。

　　——帝國人統一接受著名為“大他者”的AI管理，生活上與機器人密不可分，他們為機器人製造類人的靈魂，賦予他們與人同等的權利。

　　然而正是這點構成了帝國與共和國之間的核心矛盾——國祚更為長久的伊多並不允許為機器人裝配完整的智能，不允許機器人參與人類決策，而只能提供建議，亦即，不允許機器人的智能模組存在“偏好”。

　　共和國指責帝國任由AI在人類之間劃分階級，封建反動，而帝國人反過來批判共和國不賦予智能機器人人權，不夠人道。

　　正因為長期的戰爭態勢，李儀禮才更了解帝國間諜那些酷烈的手段，若真是他們的手筆，必須盡快想辦法脫身。

　　伊戈爾仿佛猜到了李儀禮的心思，輕笑幾聲，說道:“早產的客人啊，您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裡返回現實。只是你在外界的軀體即將遭遇滅頂之災，避無可避，我等夢境中人才不得不提前邀請你到此做客。那麽，閑話少提，請欣然的迎接你的第一份禮物吧，有了它，想必你眼前的險川也能化作坦途。”

　　李儀禮頓時感到後背受到一股推力，緊接著意識便為濃稠的黑暗吞噬。

　　“從現在起，你就是超能力者了。”他最後聽到的，是伊戈爾那沙啞的，近乎微不可聞的竊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