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詢問,就知道是陳平的信。
兩人精神一振,幾乎同時蹦了起來,接過信封便迫不及待地打開。
青翠挺拔的老松樹下,兩個少年一人選了一邊,各自靠在樹乾的兩側,細讀起了這飄搖數十裡而來的信件。
信封中嵌入了一根彩色翎羽,露出半截,這叫“一羽令”,以示官府發出,不得耽擱。
看來陳平也是為了這兩封信能早些送達,借了王縣令的牌子。
葉崇文捧著信紙,越看眼睛貼的越近,眸子裡蕩漾出渴望的光芒。
按照陳平信裡所說,整修道路看似苦活累活,實際上處處皆是美景。
特別是星光璀璨的夜晚,月落霜天,萬籟俱寂之時,於荒野中遙望無盡星河。
那般壯美之景,可讓每一個赤誠學子文思泉湧,恨不得當場作出千百篇佳作。
到了旭日初升之際,數千人一起出動。
好似無邊的人群,整齊地行走在蜿蜒的舊官道上,肩上挑著未來與希望,去投身造福百姓的事業,又是一番震撼人心的景象。
總之一句話,你葉崇文沒能見到這種場面,實在是虧大了!
看完一整封信,葉崇文不禁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滿是懊惱。
為什麽,為什麽自己當時偏偏露怯了?若是當時堅持一下,自己是不是也能見到這些美景?
會不會已然文思泉湧,寥寥幾筆便妙筆生花。
葉崇文這邊正懊悔地拍著大腿,而在其身後不遠處,何青選也正緊咬雙唇。
按照陳平在信裡所言,他每天都在幫著老師和縣令處理至關重要的帳簿。而他最主要的任務,就是進行各項複雜的計算。
書院裡的考核,頂多就是依照著前人寫好的算學書籍,將裡面的題目略作修改罷了,終究換湯不換藥的老一套。
而陳平每天要計算的,全都是修路過程中實際遇到的各種疑難問題。
比如,形狀不規則的碩大土堆和嶙峋石堆,應該怎麽大致估算出它們的重量。
再比如,一處水岸曲折的巨大水坑,裡面灌滿了渾濁的汙水。因條件所限,只能挖出一道細小的排水渠。
又應該怎麽計算,一共需要幾個時辰,才能將之排乾淨。
如此這般的事情,每一天都在發生著。
若是沒有一個相對準確的估算,貿然調動大量人力,必然會造成人力或時間的浪費;人力物力分配不均,顧此失彼,又會延誤工期,任何一環的失誤,在此時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處處調度精確合理,才能保證最高的效率。
唯有數字,才能給人最踏實的保障。
以上的種種,都要依賴書房內的運籌帷幄,方能充分發揮每一個人力,每一息時間的作用,才能快速且高效的完成修路計劃。
何青選嘴唇都快咬出血來了!
陳平這家夥太可恨了,簡直就是在捅我的肺管子!
同時又極其悔恨,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自己沒有把握住。
算學最佳的踐行求知之地,可不在課堂上,也不在科舉場。
而是在修道路、築河堤和建城池等土木水利之事上!
看著陳平寄來的信件,何青選隻覺得自己錯過了人生中最珍貴的事。
算學之士錯過工程預算,懊悔之情不亞於進京舉子沒趕上秋閨。
好想哭!
過了片刻,葉崇文先是狠狠捶了一下樹乾,大聲喊道:“好想去親眼看一看這諸般景象,
好想去找陳平啊!” 聞言,何青選愣了一下,繼而頗覺異樣地瞅了瞅葉崇文。
這家夥發什麽瘋?
怎麽突然就改了性子?
難道葉崇文,已經在自己和陳平的影響下,不知不覺間對算學燃起了興趣?
若真是如此,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好消息。
滿懷欣慰的何青選,伸手拍了拍葉崇文的肩膀。
用更加悲切惋惜的語氣說道:“是啊,我也很想去找他。”
“沒想到,短短十數日,我們竟然錯過了那麽多!”
“若不是葉老和陳平在辦正事,多半沒時間接應咱們,真想立刻策馬奔去。”
這終究只是一時的怨言罷了,他們這兩個稚童,連翻身上馬都是個問題。
葉崇文吐槽道,“你一個算學呆子,做出的文章詩詞,全都見骨不見肉的,何至於和我一般感慨?”
……
永順縣衙。
王縣令、趙瑾和葉老三人,正在商榷捐獻修路之事。
陳平則是在一旁發著呆,雙目失神地盯著眼前的一板算籌,心裡想著的卻是自己遠在華庭書院的兩個小夥伴。
也不知道何青選和葉崇文,是否收到了自己的書信,又是否如他猜測的一樣怨天尤人。
不怪陳平惡作劇般的寫了兩封信,實在是因為,這兩日太過於無聊了。
王縣令作為一縣父母官,肯定不會在聽到一個只是在理論上大有可為的建議後,立刻顧頭不顧尾的去施行。
與自己的幕僚商議,找親信下屬商討,放出一點兒風聲,試探一下外界的反應,這都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現在,似是而非的風聲,已經放出去兩日了。
兩日的時間,足夠縣城裡的有心之人,鬧出許多事端。
或散播妖讖,誣陷縣衙;或富貴險中求,從中牟利:或略作摻和,出勞不出力,搶佔功勞;或物料商販找借口坐地起價,發政難財。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王縣令在等,葉老和趙都頭也只能跟著等。
最沒存在感的陳平,自然也只能在縣衙後宅小花園裡,百無聊賴地找點樂子。
哦,也並非總是無聊。
有時候,王縣令在閑暇之時,會突然變得好為人師。抓住身邊唯一的孩童,恨不得將自己多年的讀書心得,以及科考經驗,一股腦地塞進陳平腦子裡。
每到這般時刻,陳平就會變得愈發想念自己的兩個小夥伴。
為什麽你們還不過來?
策馬飛奔趕過來吧!
快來給我分擔一下壓力吧!
就這麽著,陳平在痛苦之極的灌鴨式教育中,成為了王縣令無名有份的學生。
雖然葉老一直梗著脖子,不敢發作,可也絕不願意自己的關門弟子被搶走,王縣令卻像是偷了雞的狐狸一樣高興。
不管你葉文昌承不承認,反正這小家夥已經跟我學了這麽多東西,不管有沒有那些名分上的繁文縟節,都算作是我的學生了。
就在陳平發呆的時候,一個衙役從縣衙後門跌跌撞撞地跑來,既不作揖,也不通報,不顧冒失地跑到趙都頭面前。
見了此人,趙都頭眼睛一亮。
這人正是他派出去,查探縣城各大商賈,以及諸多士紳家族反應的探子。
未等趙都頭詢問,衙役便面帶焦急的沉聲說道:“事情有些不妙,縣城各大商戶,好像都在私下裡有所串通。”
“特別是黃家的黃六爺,此人反應最是激烈,一天時間就跑了好幾個地方。”
“聽說……聽說他們要聯手鬧事!”
黃六爺和黃縣丞的關系,縣城裡可謂人盡皆知,只是苦於沒有他們結黨營私的證據,所以沒法肅清。
畢竟黃六爺也不是無名之輩,他的福鼎樓,絕對算是永順縣城裡鼎鼎有名的一方產業。
此人既然敢如此攪風弄雨,要說背後沒有黃縣丞的指使,誰會相信?
“嘭!”。
王縣令一拍石桌,震得自己手指發麻。
他自覺在上一次的貪墨之事上,對黃縣丞多有遷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可自己的主動退讓,好像並沒有換來對方的感激,反倒開始了變本加厲的挑釁,讓人覺得自己軟弱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