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的飛快,眼瞅著離先帝遷葬德陵越來越近,朱由檢卻有些坐不住了。
這些時間因為魏忠賢不在京城,逐步死灰複燃的東林黨那叫一個興奮,像打了雞血一般終日不止的上躥下跳,彈劾魏忠賢一黨的奏本更是比臘月的雪花還要多。
閹黨之中,第一個最先倒台的便是兵部尚書崔呈秀。
這個忠實的閹黨走狗被歷數八大罪投入詔獄,也是個軟骨頭的貨色,沒兩天全招了出來。
國有國法,既然崔呈秀認了罪,那就沒什麽好說的,殺頭、抄家。
崔呈秀的倒台就像是推倒了多米諾骨牌,一個又一個閹黨爪牙被攀咬出來,隨後就是那千篇一律的流程。
按說閹黨逐漸勢弱,對於朱由檢來說是一件好事,但後者一點也不開心。
他還沒有等到魏忠賢的最終表態。
直到這個時候,無論是王體乾還是李永貞,這兩個魏忠賢帳下最大的鷹犬還沒有來向自己投誠,東西兩廠態度依舊曖昧,很顯然是魏忠賢的暗中授意。
這讓朱由檢如何能踏實下來。
難不成,魏忠賢真打算和自己魚死網破了?
若是真到那一步,朱由檢倒也不是害怕,眼下錦衣衛被他一分為三,許顯純和駱養性都倒向了他,暗中彼此較勁,而錦衣衛名義上的一把手田爾耕也是根牆頭草,眼見閹黨式微之後也開始偷偷摸摸給自己寫表獻忠。
有了錦衣衛在手,朱由檢倒也不怕魏忠賢臨死反噬。
加上東林黨、勳貴黨無不欲除閹黨而後快,這都是自己可以借到的力。
真到了短兵相接的那一天,他贏的把握起碼有九成。
但這個結局,朱由檢無法接受。
大明無法失去東西兩廠,畢竟歷史的教訓就在眼前。
魏忠賢一死,閹黨余孽抱團對抗中央,短短八個月之後,大明就因為財政乾涸無力派發遼餉,導致遼東戰局眾多士兵嘩變,後金趁勢入侵,走喜峰口突破長城防線圍攻北京,更是一路劫掠,將戰火燒進山東。
雖然這一次的北京保衛戰,大明最終打贏,但從長遠的戰略意義上來看,大明輸掉了最後一條底褲。
全天下的士紳門閥都看出來,大明的國運快結束了。
後面的事都知道,八大晉商加大了對後金的政治投資,從萬歷後期略帶資敵性質的鹽糧布藥交易迅速變成‘散盡家財、竭力相助’,除了後勤物資,八大晉商恨不得把大明朝所有軍工物資買下搬進沈陽去。
商賈為後金提供具有實質性、實戰性的物資幫助,士紳就在暗地裡和宣傳輿論陣線為後金搖旗呐喊。
兩相合力,搏得了‘我大清’近三百年國運。
朱由檢必須守住長城和寧錦防線,大明已經完全失去了遼東,不能再失去寧錦,這是大明王朝最後一塊遮羞布了。
一旦讓後金將戰火燒進山東,那朱由檢所有的謀劃都將趕不上人心的變化。
因為在山東,有天下士族的風向標!
而偏生這個風向標,膝蓋太軟了。
孔家一跪,天下所有人就能跪的心安理得。
“中國不能失去山東,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顧維鈞先生的話鞭辟入裡,而歷史的發展證明了顧先生的高瞻遠矚,那超過兩百萬的偽軍就是血淋淋的事實。
所以,現實逼著朱由檢不得不盡早做出決斷。
魏忠賢不動,他動!
就在先帝起靈遷葬的前一晚,
朱由檢派王承恩親自出馬,暗中將魏忠賢請進了皇宮,沒有走宮門而是選了密道。 一條只有先帝、朱由檢、魏忠賢、王承恩四人知道的密道。
踏進乾清宮的魏忠賢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微笑,那語氣,誰都能聽出其中的自得。
“老奴參見信王殿下。”
王承恩低咳了一聲:“魏公公,前兩日禮部會同通政使司已經將登基詔書宣發天下了,您應該......”
“無妨,既然魏公公樂意,隨他喊吧。”
朱由檢打斷王承恩的話,衝著魏忠賢露出笑容:“魏公公快起來吧,這裡只有你我三人,禮就免了。”
“那老奴就謝過信王殿下了。”魏忠賢是真不客氣,爬起來之後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後便裝起了啞巴。
這態度很明顯,就是等著朱由檢先開口‘服軟’。
“大伴,給魏公公倒,罷了,朕親自來。”
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何況一個政客。
朱由檢親手給魏忠賢倒了一杯茶,而後便一屁股坐到後者身邊,死死盯著。
魏忠賢抬了一下眉毛,樂麽滋的接過茶水開口:“殿下禮賢下士,這份胸懷非常人可比,老奴欽佩。”
“這些虛的咱們就別來了。”朱由檢沒興趣聽魏忠賢的嘲諷,直接將田爾耕給自己寫的密信拿了出來:“這是田爾耕寫給朕的,魏公公要不要看看?”
“一條白眼狼寫的東西,老奴怕看了髒眼。”魏忠賢吹著茶霧,慢吞吞操著尖細的聲音說道:“左右無非是一些令人作嘔的獻忠之詞罷了。”
“你知道,還那麽沉住氣?”
朱由檢作勢壓道:“田爾耕倒向了朕,你手裡最後一張底牌也已失去,只要朕想,錦衣衛隨時可以將你、王體乾、李永貞捕殺。
你的黨羽崔呈秀等人更是早就被殺頭抄家,你大勢已去了。”
“咱家的底牌從來不是錦衣衛。”
魏忠賢放下茶杯,滿臉輕松的望向朱由檢:“咱家的底牌是兩淮鹽運、漕運,是江南織造局、廣州市舶司,是東西兩廠遍布天下的探子眼線和情報。
殿下雖然握住了刀,但沒有錢,刀,是握不住的。
朝廷年年加遼餉卻仍然年年有虧空,去歲一年,遼餉加到了三百九十一萬兩,可朝廷的歲入只有二百二十萬兩,虧空近乎高達一倍。
以至於連給在貴州平叛的秦良玉部撫恤銀都沒有。
如今寧錦的袁崇煥、皮島的毛文龍天天催餉,若是連這二百萬兩都失去的話,寧錦就丟了,大明也就亡了。”
“國家滅亡,你就開心了?”
“呵。”魏忠賢冷笑一聲:“咱家一個太監,國家與我何有哉?那是殿下你該考慮的事情,後世史書之上,最多罵咱家一句閹賊,但是殿下你可就是亡國之君,是大明第一號罪人。
你要不是顧忌這一點,何必偷偷摸摸找咱家入宮呢。”
朱由檢沒有動怒,反而笑了出來。
“和聰明人聊天就是痛快,好吧,朕,向你低頭服個軟。寧錦防線我大明丟不得,和後金之間的戰爭更輸不起。
朕需要錢,需要東西兩廠毫無保留的效忠,所以,朕需要你的幫助,你的任何條件朕都能答應。”
魏忠賢斜睨了朱由檢一眼:“任何條件?咱家就想活著,你能答應嗎?”
“不能。”朱由檢直接搖頭:“你活著我大明還是亡,只是早晚的時間問題,朕還是那句話,你不死,東林黨會和你打到底。
到時候你們兩黨從中央打到地方,而且還是玉石俱焚的那一種,如此嚴重的內耗,大明不出三年就亡了,而朝廷即使失去東西兩廠和僅剩不多的賦稅,國運依舊可以撐個十幾年,如此算來,你讓朕怎麽選。
朕剛說過你是個聰明人,又何苦在這件事情上難為朕呢。
換個條件吧,除了這之外,朕都能答應你。”
魏忠賢沉默下來,掀開茶碗,將整張臉藏進那氤氳的茶霧之中。
此刻朱由檢不再催促。
許久之後,魏忠賢總算是開了口。
“讓王體乾和李永貞來一趟吧。”
朱由檢緊繃著的神經總算是松弛了下來,但他並沒有得意忘形的讓王承恩去辦,而是假模假樣的又說上一句。
“你還沒向朕提條件呢。”
“咱家不需要條件。”魏忠賢笑眯眯的看向朱由檢:“信王您以九五之尊的身份吩咐老奴做事,那是老奴的三生有幸,老奴又怎麽能不開眼的再提條件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說是這個道理吧。”
面對魏忠賢的戲謔,朱由檢罕見的有些臉紅。
他感覺自己好像被魏忠賢看透一般,隻好托借喝茶來遮掩,同時不忘示意王承恩去將王體乾、李永貞二人尋來。
等到王承恩一走,魏忠賢立馬開口。
“陛下是明君,這一點老奴看的真著,說不準真有可能挽社稷之將傾。所以老奴想請教陛下一句,老奴死後,陛下準備如何處置王體乾、李永貞二人。”
朱由檢先是一愣,隨後立刻做出反應。
“以王體乾提督東廠、李永貞提督西廠,朕優加厚待,絕不惜恩。”
“他二人都是老奴的心腹,這麽多年替老奴明裡暗裡辦了很多事,好事沒幾件壞事倒是做盡了,殺了很多無辜的人、也貪了很多的銀子。
可以說,此二人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等到老奴身死之後,東林黨一定會斬草除根、趕盡殺絕,屆時彈劾的奏本紛至遝來,陛下對這二人殺還是不殺?”
朱由檢眼神堅定,用極其誠摯的語氣說道:“不殺,朕得保著他倆,他倆一死,東西兩廠下面那些人就會唇亡齒寒,認定朕將會對他們全面清算。
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像王體乾、李永貞一樣犯過相同的錯事。
一旦王李二人被朕所殺,東西兩廠為求自保勢必與朕、與朝廷割裂。
如此一來,事情又回到最惡劣的起點,那就是朕依舊失去了眼下唯一來錢的路子,朝廷依舊會因為沒錢派餉而失去寧錦防線。
因此,朕必須保住他倆,不讓東西兩廠與朕離心離德。
至於兩廠曾經犯下的罪孽,朕來替他們翻篇!”
魏忠賢由衷讚歎道:“陛下年僅衝齡,卻能有如此高遠的眼界,老奴由衷欽佩,有陛下這句話,他二人可以安心效忠陛下了。
老奴羨慕啊,羨慕他們可以壽終正寢。
不過陛下,有句泄氣的話老奴還是要說,即使您不惜自汙其面,事也未必就能辦的妥當,天下大勢非人力可違,老奴管了那麽多年錦衣衛和東西兩廠,很多事老奴比您要更清楚。”
朱由檢明白魏忠賢的意思,苦笑一聲後言道。
“誰讓朕姓朱呢,祖宗留下來的江山,再爛,朕也得接著,然後讓祂更好的傳下去。”
說完又是長歎一聲。
二人沉默下來,未幾,腳步聲響起。
王承恩帶著王體乾、李永貞二人走了進來。
魏忠賢看了朱由檢一眼,後者起身打算離開。
身背後,魏忠賢的聲音響起。
“陛下,我大明,真的還有救嗎?”
朱由檢的身子停住,許久之後才是一句有力的回復。
“朕,盡全力!”
語落,大步離開。
王承恩望了一眼魏忠賢,匆匆跟上。
從剛才魏忠賢那一聲情真意切的陛下,王承恩知道,之前兩人達成了和解。
他由衷的替朱由檢感到高興。
剩下的,交給魏忠賢吧。
他會替朱由檢處理好所有的事。
魏忠賢或許沒有人性、良心和一切積極美好的品德,但絕對不用懷疑魏忠賢的手段和能力。
能夠同時駕馭錦衣衛、東西兩廠,將眾正盈朝的東林黨幾乎逼上絕路,憑一己之力統治大明權力中央五年之久。
這絕對是一個強大的狠人。
朱由檢雖然贏了,但魏忠賢並沒有輸。
政治輸贏的評判從來不能以簡單的生死來論。
魏忠賢目送著朱由檢離開,直到背影完全消失才收回目光,轉而視向王體乾、李永貞二人。
後二者連忙跪地叩首。
“叩見老祖宗。”
魏忠賢也沒有免二人的禮,而是直接開口說道:“你們兩人的命,咱家拿自己的命換來了。”
兩人叩頭如搗蒜,痛哭流涕。
“老祖宗,千錯萬錯都是兒子們的錯,那些挨千刀的罪都是兒子們犯下的,兒子們這就去面見陛下請死,願以一死換老祖宗長命百歲。”
“夠了,把你們倆那假惺惺的一套收起來吧。”
魏忠賢依舊冷言冷語的開口:“咱家就要死了,從此你們兩人一個手握東廠、一個手握西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哪裡還能記住咱家一個死人。
叫你們倆來,是要告訴你們,別認為咱家死了,你們就能興風作浪、為所欲為,咱大明朝的天還沒有塌呢。
以後安心效忠陛下,千萬別跟在咱家面前那般動歪心思,陛下現在為了國家不能殺你們,不代表永遠不能。
如果真有一天,陛下能像太祖、成祖爺那般興盛我大明朝,你們倆人逃不過千刀萬剮。”
兩人唯唯諾諾著應和。
魏忠賢繼續囑咐道:“東林黨視兩廠為眼中釘、肉中刺,沒了咱家,東林黨人勢必會對你們進行趕盡殺絕,你們想活著必須要有陛下的庇佑。
而陛下為了不被東林黨架空,也必然會保住你們,所以從這一點來說,你們和陛下是相互依存的。
當然你們倆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需要咱家多嘮叨,以後的路,是生是死,自己走吧。”
二人再次叩首, 涕淚交加。
魏忠賢撐著扶手起身,最後望了一眼朱由檢離開的方向,目光深邃。
繼位至今不到一個月時間,就將錦衣衛的田爾耕、許顯純、駱養性哄得團團亂轉,只顧內鬥。
哄得東林黨上下都將朱由檢視為年幼易騙之君,從而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對閹黨的報復清算上,疏於監視。
無論是東林黨還是錦衣衛,這兩派勢力誰能想到,朱由檢已經偷偷摸摸從魏忠賢的手裡將東西兩廠接了過去呢。
在他們的眼裡和心裡,此刻或許還認定,朱由檢離了他們,隨時都會被魏忠賢的殘余勢力,也就是東西兩廠謀害而死吧。
這樣的一個皇帝,又怎麽可能有所謂的真誠面目。
想著,魏忠賢露出笑來。
之前朱由檢同他說的話,到底是真誠還是欺騙,他魏忠賢已經不在乎了。
自己死了之後,哪裡還在乎王體乾、李永貞之流的死活。
他之所以問那些問題,只是想看看朱由檢是不是一個明君。
如果朱由檢短視,被東林黨人耍的團團轉,那他魏忠賢也不能坐以待斃。
畢竟兩人之間已經達成了條件。
魏忠賢用自己的不抵抗赴死來換魏家子孫富貴依舊。
哪怕後面朱由檢反悔,念在這份情面,也不至於對老魏家斬草除根,大不了再回到過往貧下中農的身份也是好的。
想到這,魏忠賢又是一歎,為朱由檢而歎。
如今的大明,誰都可以活的很好,只有朱由檢,生與死都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