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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第二十八章、居不易
  三日後,晌午時分。

  在東堂署事完畢的天子曹叡,聲稱今日將歸去禦花園與皇后同樂,讓諸近臣自行離宮歸去。

  就是待諸近臣行禮離去後,他卻讓馭者將車駕轉來了崇華後殿,且在用過午膳與小憩罷,還讓人悄然召來了中護軍蔣濟。

  對此,已然在中樞任職十年的蔣濟,並不覺得有什麽異常。

  在他看來,賊吳孫權已然遷都揚州建業了,且再複與巴蜀重申盟約了,自然也會頻繁跨江入寇淮南。如此,天子有召無非是心血來潮,陡然有了計議淮南兵事的心情罷了。

  畢竟,今廟堂之上並無他事。

  且在天子吸取了石亭之戰的教訓後,每每賊吳有了動靜,都會在第一時間召劉曄或者自己來問策。

  只不過,似是賊吳孫權現今也沒有異動啊!

  在春夏之交時,鎮守淮南的前將軍滿寵因為提前得悉了江東大嚴的消息,便早早在遣兵馬進入西陽作好迎戰的準備,令孫權兵船未發便知難而退了嗎?

  難不成,入秋後大江支流水位漲高,令賊吳又有了來犯的心思?

  帶著疑惑,不敢怠慢的蔣濟急匆匆趕來崇華後殿。

  就是進殿之後他便有些愕然。

  只見偌大的後殿內,天子曹叡獨自在一堆絹帛、金銀細軟、皇室珍玩以及華麗異常的嬪妃綾羅服飾中挑挑揀揀,聽聞殿外侍從傳報他到了,也不等他行禮便揮手催促道,“蔣卿毋庸多禮,速來為朕參詳一二。”

  這是......

  想效仿前朝漢靈帝在宮中設肆集作樂嗎?

  看到許多嬪妃綾羅服飾的蔣濟,眼角不由抽了抽,先是很恭敬的行禮拜過後,才“唯”的一聲小趨步來到天子曹叡的身側。

  心中還沒想著如何委婉發問一聲呢,便見曹叡雙手舉起一件嬪妃的服飾衝著他展示著,滿臉笑容的發問,“蔣卿,此衣物在城中肆集可值多少錢啊?”

  自是一個五銖錢都不值!

  就連白送都沒人要!

  因為誰敢要這種天家之物了,第二日就會被有司定個謀逆的罪名,族誅!

  “回陛下,此衣物無法作價。”

  雖然心中有些不知所然,但蔣濟仍緩聲回道,“此乃天家之物,非肆集可有也。”

  呃?

  聞言,曹叡略微頓了下。

  且還略帶著些許不甘的喃喃了聲,“竟是不行。明明,朕都讓郭妃挑選出最尋常的衣物了.....”待將衣物如同敗絮般隨手扔去一旁,他又挑選出一對玉璧再次發問,“蔣卿,此物呢?可在城中肆集做賣否?”

  當然也不行。

  蔣濟都有些無奈了,“陛下,此物雖無有天家痕跡,然卻過於貴重。可為私下珍玩,或為陛下賞賜功勳之物,但卻無法在民間流通。”

  “哦~”

  語氣悻悻然的應了聲,天子曹叡再次將玉璧隨手扔下。

  旋即,又在諸多珍玩中挑揀了片刻,方悵然搖頭抓起一匹絹帛,感慨道,“看來唯有此些絹帛可用了。唉,少府令楊卿為人剛亮公直,駁回了朕想動用宮廷財物之意。”

  不是,身為天子尚且窮困如斯邪!

  竟想著變賣宮中珍玩與嬪妃的綾羅衣物來籌錢?

  蔣濟再也按捺不住,執禮而問,“臣狂悖作言,陛下富有四海,天下萬物皆乃囊中物,今何為汲汲於財帛邪?”

  “無他。”

  天子曹叡輕輕放下絹帛,

“欲賜與卿耳。”  竟是欲賞賜與我?

  何故也?

  蔣濟再次愕然。

  因為就在夏六月的時候,他上疏以前朝諸多權臣亂政為例子,聲稱號為“宰輔”的中書監劉放、中書令孫資的權柄太重,諫言曹叡當多取英才俊良之士、分中書省之權,不可使廟堂之中有專任之吏。

  而曹叡對此上疏也很滿意。

  雖然沒有依諫言將中書省的權柄拆分,但下詔嘉獎蔣濟才兼文武、服勤盡節,並轉遷為護軍將軍(資深中護軍,職權不變)、加(官)散騎常侍。

  這邊是他的疑惑所在。

  石亭之戰後才升遷為中護軍的他,僅任職一年的時間便加資重之號,已然是非常的殊榮了!

  如今才仲秋八月,才過去了兩個月,竟又有財帛賜下?

  他並非佞臣啊~

  無功無跡的,如何能接受累番恩賜呢?

  “陛下恩寵,臣感激涕零。”

  當即,蔣濟躬身作謝,朗聲回絕,“然而,請恕臣不敢受賜。陛下,臣近日無有尺寸之功,受之惶恐,且.....”

  但他的回絕話語還沒有說完,天子曹叡便又來了一句,“蔣卿不必推辭。京都居不易,卿家資不豐,度日艱難,朕於心不忍,遂以些許財帛略為資助。”

  啊?!

  不由,被打斷話語的蔣濟片刻愣神,旋即便漲紅了臉龐。

  也連忙俯身稽首而拜,羞愧難當的請罪道,“臣本江淮一布衣,無有才德,賴武帝、文帝信重,不吝擢拔,得以身忝廟堂之中。陛下繼位後,不棄臣愚鈍,常谘國事,拔為護軍,以為腹心,殊恩之厚,臣萬死難報其一也!而臣狂悖,受職以來不思報陛下、裨益社稷,竟不修德行心生貪念,以職謀私,愧對陛下隆恩,死罪!死罪!”

  是的。

  以他的才智,已然猜出天子曹叡此番作態之意了。

  無非是他利用職權之便大肆受賄,讓“欲求牙門,當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民謠喧囂京都之故也。

  “蔣卿不必如此。”

  上前一步,曹叡伸手扶起蔣濟,輕聲說道,“若朕有將蔣卿治罪之心,今便不會單獨召卿來此殿了。”

  言罷,牽著蔣濟一並入座,輕撫其背,唏噓而道。

  “以財帛賜卿作家用,非揶揄之意,委實乃朕之愛護之心也。卿亦知,昔武帝當朝,兼文才武略者濟濟一堂,可謂不乏賢也。如今,蜀吳猶存,然諸多英俊已作古,可籌畫軍事者已寥寥無幾矣!猶在京師之內、可與朕四時參詳者,唯有卿與侍中劉子楊耳!而劉子楊常有構陷他人之言,且兼早過知天命之年,一旦....日後朕可倚仗者,唯卿耳!此便是朕賜財帛之故。卿乃國之重臣、社稷砥柱,必可留名於青史。朕委實不欲見,他日青史臧否卿身後名之際,猶著墨德行有虧也!”

  一番殷殷切切之情、一席推心置腹之言,令蔣濟聽罷,當即涕淚齊下。

  他是真的被感動得無可複加。

  天家之人,素來人性淡薄。

  而明明是他行為不德,君主不僅不罪且猶愛護如斯者,古今能有幾人也!

  是故,他也羞愧得不能自已。

  連忙再伏拜在地,想說些感恩涕零之言,但隻道了“陛下”兩個字後,嘴唇抖動了半晌都沒有說出其他來,索性一味叩首、縱聲而泣。

  也讓曹叡好一陣寬慰。

  二人在殿內上演君臣相得的戲碼,又敘了些貼己的話語後,此番召見才結束。

  只不過,當蔣濟帶著滿臉感激告退離去之後,獨自在殿內的天子曹叡,便再也止不住喜意,暢快的放聲大笑。

  同時,在心中對夏侯惠愈發欣賞了。

  他今日的這番作態,就是那夜夏侯惠的諫言——在不傷及蔣濟顏面、不寒老臣之心的情況下,讓蔣濟心有愧疚,自發收斂受賄的行舉、以身作則倡導京都風氣好轉。

  如今看來,效果斐然啊~

  因為蔣濟在歸去後,當夜便清點了任職中護軍以來所斂之財,盡數封存翌日便送去少府署了!

  且還作了上疏,自省受賄之罪。

  也讓朝野一片嘩然。

  在廟堂之上,天子曹叡先是對蔣濟罰了半年俸祿作為懲戒,又稱讚他的迷途知返的行為,並借機發揮,號令公卿百官當奉公守法、杜絕貪墨行賄之事。且設下了一月之期,若有貪墨與行賄者自發前來請罪,不罪;而不請罪讓有司複察而出者,依律追之。

  如此,自是讓吏治一時間變得清明了起來。

  嗯,至少表面之上是如此的。

  而最讓曹叡開心的是,經此事後,他還名正言順的增大了校事的權柄、賦予了與禦史有同樣職權,也就是讓君權悄然增大了。

  深諳帝王權術的他,其實根本不在意蔣濟是否貪墨,對夏侯惠那夜慷慨陳言的吏治弊病也不是很看重。

  水至清則無魚嘛~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

  在君主的眼中,身為砥柱重臣有了把柄才是好臣子,反而無欲無求的臣子才會令君主忌憚。

  因為難以掌控、難明心志。

  所以,他才將夏侯惠對整頓吏治的諫言,當作了擴大君權的契機。

  迎來了皆大歡喜的結局。

  的確是皆大歡喜。

  蔣濟將受賄的財帛悉數上繳後,曹叡在當夜便讓秦朗悄然送還給蔣濟了,且還賞賜了很多金五鉼,比蔣濟被罰去的半年俸祿更多。

  如此,蔣濟不僅博得了一個好名聲,還獲得了許多額外之財。

  最重要的是,他被曹叡親口許下了權柄。

  在崇華後殿君臣私對之中,他俯首請罪後,曹叡還將提及了設立“天子恩科”的綢繆。

  並聲稱如若事順遂,將以他為主事官。

  也就是說,他日後不僅擁有了選拔武官的職權,還會兼有為天子選拔門生的權力!

  從有實無名的上卿,一躍成為權比三公的存在。

  對。

  天子曹叡並不看好杜恕,更沒有打算讓杜恕來主事。

  一個資歷淺淺、年紀輕輕的士人而已,破格擢拔讓其參與在中即可,如何能委以這種權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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