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亭侯府。
快到申時才睡醒的夏侯惠,草草尋了些食物果腹走出自己的小院,伸著懶腰看被炙熱陽光曬蔫了的花木,一時不知道要去做些什麽。
這個時間段有些尷尬。
若出門晃蕩嘛,沒多久便是暮食時間了,也去不了城外;想彎弓舞劍疏通筋骨嘛,才剛飽腹且日頭委實太毒,不想脹氣或中暑還是別折騰了。
思來想去,他索性沿著連廊轉去家中的藏書閣,打算找些書籍來打發時間。
卻是不想,才轉出牙門,正好撞見在沉默呆立的孫叔。
孫叔,就是三月時引家中扈從將他從譙縣護送歸來洛陽的那位老蒼頭。
他最早是夏侯淵的部曲,頗有勇力,只是有一次隨著夏侯淵外出平叛時受了箭傷,康復後在使力時卻提不上勁了,便被夏侯淵安頓在家中成了蒼頭。
又因為人沉默寡言且識一些字的關系,被夏侯衡派給夏侯惠當私人管事,負責伺候夏侯惠的起居與處理一些個人雜務。
在夏侯家中,每一位男丁冠禮後都會有專屬的管事。
生在貴胄之家嘛~
男丁冠禮後總免不了會迎來出門交遊、迎來送往、入仕後的瑣碎雜事等等,自然需要專人來操持。
只不過,孫叔可不止於處理雜事。
先前夏侯惠不在洛陽那段時間,常常隱姓埋名當遊俠兒,就是孫叔陪伴左右的。
期間那些被收養的小兒,也是扔給孫叔一人安置的。
事情之隱秘,就連夏侯衡都不知道。
可以說,孫叔就是夏侯惠的絕對心腹,可以性命托付的那種。
是故,他素來對孫叔很親善,今見他大熱天守在小院牙門外,也不由關切的問了聲,“日甚毒,孫叔何故枯立在外?”
“回六郎。”
孫叔略微躬身,沉聲回道,“家主有囑,讓六郎若是醒了,便去主宅花苑尋他。”
大兄有何事找我?
不過,也正好,我順勢將一些事擇日不如撞日提前說了罷。
略微訝然,夏侯惠輕輕頷首,“嗯,好。”
在轉身往夏侯衡的宅屋而去時,還不忘叮囑一聲,“我宅院中無有女眷,孫叔也不必避諱,日後有事直接入內尋我便是。”
“唯。”
對此,亦步亦趨在後的孫叔恭順應了聲。
但夏侯惠知道,性情謹慎的他絕不會依言照做的。
想了想,便又低聲吩咐道,“孫叔,過些時日我應就不住在家中了,你看著將些細軟收拾了,免得屆時匆忙。”
這是,要外放為官了?
亦或者是,想出去置地起廬舍獨自居住?
然而這種事情家主該不會同意吧.....
聞言,孫叔腳步微頓,但神情卻沒有變化,更沒有出聲問緣由,依舊很恭順的“唯”了一聲便繼續默然了。
少時,至主宅外。
孫叔止步,沉默行了一禮後轉身離去。
而素來不耐繁文縟節的夏侯惠,不等仆婢通報便徑直步入。
在魏武曹操起兵討董之前,夏侯氏便是譙縣的豪族、用度不缺的殷實之家;如今隨著曹魏克成帝業,更是擁有了鍾食鼎鳴之家的排場。
故而,身為家主的夏侯衡所居主宅,規模頗為可觀。
只見房廂廡遊廊,悉精巧別致,隨著曲折的石階蔓延,軒峻壯麗的會客正堂映入眼眸;而繞過正堂之後,則是庭院深深,廊簷重重,
亭台樓閣、池館水榭還有假山怪石、花木碧翠點綴其間。 在庭院小亭裡避暑氣的夏侯衡,也頗為享受。
只見三五小婢正持著長柄羽扇輕搖,一小童正持著盛裝冰鎮米醴的長喙陶瓠立於側,而夏侯衡則是斜斜依柱而坐,時而端起酒盞慢飲,時而從石桌上的果盤裡捏起一枚青梅仍進嘴裡輕嚼,優哉遊哉,好不愜意。
也讓大步過來的夏侯惠見了,忍不住打趣了聲,“天下洶洶,刀兵未息,以令生民多艱,而大兄身為朝廷僚佐卻是安逸自若,此可謂‘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乎?”
什麽亂七八糟的!
才仲秋八月,且暑氣依舊,哪來的路有凍死骨?
且不過是青梅佐飲罷了,何來的酒肉臭!
“豎子,終日沒個正行!”
不出意外的,被調侃的夏侯衡當即就張嘴罵了句。
只是罵完了以後,便又喜笑盈腮的招手,“秋後暑氣盛,正是飲醴品梅時。來,稚權,快入座。”
“好。”
依言坐下,夏侯惠直接從小童手中取來長喙陶瓠自斟自飲了一盞,隨意抓顆青梅咬了口,含糊不清的問道,“大兄何事召我?”
“一時興起閑談,沒甚緊要事。”
夏侯衡是這麽作答的,但話語剛落,卻又揮手將婢女與小童都遣開了。
也讓夏侯惠愣了下,不由正襟危坐了起來。
“嘿,稚權不必拘束。”
見狀,夏侯衡呵呵一樂,擺了擺手,“當真是閑談,只是不想讓下人嚼舌罷了。嗯,昨夜稚權不歸宿,乃是被天子留在宮禁議事了?”
“嗯。”
輕輕頷首,夏侯惠緩聲說道,“昨日我隨駕於北邙山,因狩獵頗豐,天子欣喜之下便許我可討一賞,故我言諫廟堂之事,長談至晨曦破曉時。”
“夜半虛前席,計議天下事。”
頓時,夏侯衡欣慰沾須,笑顏更甚而道,“稚權忝為散騎不過數月,竟已然可與天子長夜坐談,可謂深得聖眷矣!可賀焉!他日必然可重振我夏侯家聲望也!甚幸哉!”
呃~
事情沒你想的那麽好....
夏侯惠啞然,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說道,“大兄,我想外出自居。”
“嗯!?”
正在喜不自勝的夏侯衡,沾須之手猛然一頓,扯斷了幾根胡須。
但他顧不上齜牙疼,而是略微愣神後便怒目圓睜,厲聲呵斥道,“你說甚?!”
“大兄,我想在外置個宅子,自居。”
夏侯惠朗聲複述了一遍。
聽得真切的夏侯衡,也沒有再做聲,而是豁然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走出小亭外,一把就操起方才小婢留下的長柄羽扇。
看來,他是要效仿其他功勳之家的棍棒訓導了。
其實想想,也不怪他如此動怒。
《白虎通·宗族》有雲,“族者,湊也,聚也。謂恩愛相流湊也。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
自古宗族相依,抱團取暖。
就連出了五服的宗族,都同氣連枝、相敬相愛呢!
而夏侯惠竟然想著要分家?!
分了家,那不就是讓原本就聲勢衰落的門楣更加暮氣沉沉?!
莫拿昔日曹仁與曹純分家的故事作例子。
那是因為曹仁早年行為不端,陰結浪蕩少年作劫掠商賈的不法之事,擔心會連累家門聲譽才分的家!
況且,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分家。
曹仁那些年的擄掠所得,可都是暗中轉給曹純用來置田畝與治產業、豐厚家底了!
你如今忝為天子近臣,難道也要去打家劫舍不成!?
不過與天子長夜坐談了一次,就想著要分家了?
悖行豎子!
竟不思阿父死難、叔權與幼權不壽後家聲式微,諸兄弟苦苦謀求複振門楣的艱辛!
一時之間,夏侯衡怒火中燒。
覺得今日不打斷幾根棍子,不以長兄身份狠狠的教訓一番,都對不住夏侯淵的在天之靈。
不過,他沒能如願。
不以武事為能的他,剛將羽扇長柄劈下來的時候,就被夏侯惠隻手抓住了。
“大兄,莫急著動手。”
滿臉無奈的夏侯惠,苦笑連連,“且先聽我把事情說清楚可好?若是大兄聽罷猶憤怒難當,我就算死在棍下,也不移動一步。”
“你還有何可說的!”
然而,早就赤色浮面的夏侯衡根本聽不進去,一邊雙手發力想羽扇長柄給扯回來,一邊破口大罵,“不過弱冠之年,竟想著要分家!我今日必當代阿父打死你個不孝子!”
且努力了一陣沒將長柄扯回來, 令他愈加憤怒,當即松開手轉身另操起一把直接砸了過來。
只是很可惜,還是沒砸中。
夏侯惠一個箭步向前就避開了,且還抓住了他的雙手,急聲說道,“大兄,這是天子之意!”
“管他誰之意!”
被抓住了手的夏侯衡,直接抬腳就踹,想都不想就繼續罵道,“就算阿父托夢予我都不.....”
就是剛罵道一半,話語便戛然而止。
滿目呆滯的愣了好一會兒,他猶不信的問了聲,“你方才說的是,天子?!”
“嗯,是陛下之意。”
見他終於冷靜下來了後,夏侯惠松了一口氣,半拉半扶讓他坐下來後,才將昨夜天子曹叡想讓他舉薦杜恕的事情簡要說了,然後加了句,“大兄,天子如此作為,不外乎想讓我當孤臣。故而,為了家門計,我還是外出自居的好。”
聽罷的夏侯衡,沒有做聲。
長長歎了一口氣後,便自顧執起長喙陶瓠自斟自飲。
一盞,一盞,又一盞,因為飲得太急而讓酒水打濕了胡須與前襟都不自覺。
在一旁的夏侯惠見了,不由按住他的手,寬慰道,“大兄,莫要如此,我為天子孤臣,也並非......”
話未說完,夏侯衡再度憤然起身,將長喙陶瓠狠狠的砸在地上,轉身向北,指著皇宮的方向罵道,“好你個曹....你個曹....你個...”
胸膛激烈起伏了好多次,他都不敢將天子的名諱給罵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