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曹丕設置散騎,主要是吸取了漢末宦官乾政弄權的教訓。
但此舉在遏製宦官權柄之時,亦不免在無形中將士人的權柄擴大了,如一直都以士人充任的、堪稱國政中樞的尚書台,權柄由是水漲船高。
自然,外伐無功而內圖尤秀的曹丕,不會允許大權旁落於朝臣之事發生。
為了集權獨攬,他還設立中書省掌管機要。
其中,中書監、中書令此兩個職位作為皇帝近臣,備受信任而大權在握,是為樞機之任,乃有權無名的宰輔重臣,被稱為“專任”。
平增了萬人之上的“宰輔”近臣,也讓其他天子近臣權柄不複。
如在前朝可“內乾機密、出宣誥命,入侍帷幄,省尚書事”侍中,雖猶尊貴、甄選社稷老臣擔任,但如今只能“平議尚書奏事”了。
而新設與侍中同品的散騎常侍,幾無干涉尚書事的機會。
現今的四位散騎常侍,曹爽僅是掛職、曹肇亦在中領軍署領了個職責,劉邵則是精通律法,常為喜好律法的天子曹叡解惑,而王肅乃飽學之士,專為天子解惑經書及典故。
雖然保留著伴天子左右的清貴,但顧問應對、規勸得失的職責鮮能彰顯了。
其余如給事中、散騎侍郎等人就更慘了。
只有在天子發問,或者是詔令讓群臣共議事與舉薦人物的時候,方有機會參與奏對,其余時日僅此是充當著天子的玩伴。
是故,對於任職散騎侍郎的建議,王肅不過是讓夏侯惠恭謹任事、勿要玩忽、莫讓他人尋到攻訐的借口,以及莫要自持清貴而對其他朝臣無禮而已。
當然了,看在續弦妻子乃夏侯氏的份上,他還多加了一句“今天子聰穎異常,有若秦皇漢武之雄心壯志。稚權甫入宮禁任職,可如秦元明般悉心侍奉”的肺腑之言。
很隱晦的說出了曹叡有大略但性情頗剛,讓年輕氣盛、甫受官職的夏侯惠莫要隻憑一腔熱血莽撞進諫得失。
且拿秦朗來舉例。
性情謹慎的秦朗自成為天子近臣後,不曾給天子舉薦過一俊才,在天子舉發他人罪行且罪責之時也沒有規勸過,因而簡在帝心。天子曹叡不管出行還是設宴,皆會將他召來左右,且很親切的稱呼彼“阿穌”的小字與多番賞賜。
說白了,王肅乃是勸夏侯惠守拙。
只要老老實實的給天子當陪伴,日後必然會依托譙沛元勳的身份迎來平步青雲之時。
算是深得宦途的中庸之道罷。
對此,夏侯惠自是帶著滿臉受教的感激,真誠作謝。
但心裡卻知道,自己絕不會效仿秦朗。
無他。
所求不同耳!
他踏上仕途的初心並非是為了出於重振門楣、再續父輩功勳,也並非是向往金戈鐵馬或求自身名錄青史的榮光,而是想改變原有的歷史軌跡。
且作為一個來自兩千年之後的靈魂,他並不喜歡這種等級森嚴、上位者予取予求的宦途風氣與生活。
相反。
前世只是一個為了碎銀幾兩而終日奔波的他,如今生來富貴了,情感之上更想當一個庸庸碌碌的膏粱子弟。
如那種牽黃擎蒼的意氣風發、芒鞋竹杖的逍遙恣意、橫笛弄弦的清雅淡素,尚有紅袖添香的夜讀書等等。
既無案牘之勞形,又無人情世故之勞神,一生皆可坐享其成.......
如此生活,豈不美哉!
何必接受了辟命,
為了名利而素餐屍位隨波逐流,摧眉折腰不得開心顏! 當然了,王肅的勸戒還是令他有所得的。
如讓他知道了,號稱為國儲才、最是清貴的散騎侍郎之職並沒有規勸天子的資格,亦無有機會參與朝政大事。若想達成改變歷史軌跡的心中所願,他還需好生蟄伏等候時機,以一鳴驚人之勢令天子曹叡側目方有機會成行。
二人且談且行。
少時,便至天子署政的東堂外。
只見此處樓闕前頗為空曠,尋常可見的花草樹木皆被清理殆盡,隸屬武衛將軍的禁衛披堅執銳,以什伍為簇錯落分布,將樓闕方圓百步內都當成了禁區。拾階而上的東堂殿門,不時有侍宦、尚書台的僚佐以及前來覲見或被召來議事的朝臣穿梭,但人人神色肅穆、目不斜視,皆刻意放輕腳步、不做交談。若不是不遠處天子車駕的駿馬偶爾打個響鼻,平添了一縷生氣,此處比起深山水潭的死寂陰森都不多讓了。
行走在前的王肅,同樣不複言語,止步整理了衣冠、捋平腰側佩戴的水蒼玉綴纓,方拾階而上。
第一次前來東堂的夏侯惠,自然是有樣學樣。
上階,去履,小趨入內。
蓋因是天子近臣的乾系,二人無需等在殿門口候著的小黃門通傳,徑直步入大堂悄然無聲的行了大禮,便自顧起身往散騎的席位入坐。
端坐在銅臺之上的天子曹叡早就看見他們進來了,但不做理會。
此時的他,正與兩位老者交談著什麽。
從服飾上推斷他們應該中書監劉放與中書令孫資。
夏侯惠的席位在最末,和天子端坐的銅臺之間還隔了侍中、散騎常侍與給事中,故而聽得不太清楚。
不過,待屏息專注傾聽,倒也能從隻言片語中大致猜測出在說些什麽。
如現今天子曹叡正在詢策於孫資關乎冀州今歲的春耕情況、各郡邸閣尚有多少結余,以及征發多少民夫徭役轉運糧秣入雍涼囤積以備便戰事之時,尚能使民不苦之。
孫資對答如流。
不僅能詳細計算出冀州在今歲青黃不接時期所預留的糧秣,且還對冀州每一個郡的儲量如數家珍。
由此可以看出,他從魏武時期就在秘書省任職,直至現今猶執掌機密的確有過人之處。
至於中書監劉放.....
他已經執筆點墨, 提前思慮當如何起草詔書,就等天子曹叡作出決策後的口諭了。
而夏侯惠在專注傾聽了片刻,心中當即了然,為何散騎之職令所有人趨之若鶩了。
蓋因任職了散騎,相當於得到了觀政的機會,能在伴駕的過程中了解到舉國州郡的情況,並可以學習朝廷重臣是如何處理政務的。
最重要的是,在此過程中能揣摩出天子對諸事的態度!
日後不管是外放州郡還是充任入廟堂,在言行與署事時皆不會觸犯天子的心意。
不過,此時,夏侯惠更關注的是,廟堂已然綢繆著在雍涼囤積糧秣了!
雖然自從蜀相諸葛亮開始興兵犯雍涼,魏國便陸續往雍涼增兵,但也在關中增加了不少軍屯田,每歲出產還是足以供應當地戎卒所食的。
故而,如今天子曹叡打算從冀州轉運糧秣,只有一種可能——雍涼很快就要迎來很大規模的戰事了!
然而,曹真將兵子午谷的時間不是在明年嗎?
怎麽現今就在綢繆了?
且如此大規模的戰事,理應在廟堂之上令各重臣共議才對,為何現今一點風聲都沒有呢?
該不會是我記錯時間了吧~
夏侯惠心中大訝,亦不由垂頭眯眼努力回憶起來。
恰好此時天子曹叡剛給劉放口述詔書罷,習慣性的瞥了一眼殿內在座的諸散騎。
一瞥,神貌愕然。
複定眼望去,心頭惱意頓生!
因為夏侯惠此時的神態像極了在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