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訊科周力科長，從張鳴奇的辦公室匯報完畢最近的工作後，夾著筆記本，下樓往辦公室裡走。

　　“周科長好！”

　　“你好。”

　　“周科長！”

　　“嗯。”

　　下樓期間，不斷有經過的人，和他打著招呼。

　　作為一名靠著自己的業務能力，實打實從基層升上來的中層幹部，周力在特務處上海站內，威望還是很高的。

　　他不是關系戶，農村出生，那年家鄉鬧蝗災，沒飯吃，迫不得已，才去當了兵。

　　被調入了特務處上海站，他從一個小兵做起，一路升到行動隊的小組長，因為對待敵人心狠手辣，審問技巧很有一套，就被張鳴奇看中，調入刑訊科擔任負責人。

　　特務處上海站內的不少平民子弟，都以周科長的經歷來激勵自己，將其看作是仕途中的榜樣。

　　周科長也沒有辜負張鳴奇的期望，工作起來，那是一個起早貪黑，日夜顛倒。

　　大概是因為，審訊犯人可沒有什麽下班的時候。

　　有時候突擊審訊，口供要的急，遇見嘴硬的犯人，在審訊室裡對峙一個通宵，也是稀松平常。

　　周力嘗常調侃，除開不用上刑，有時候，自己比被綁在十字架上的犯人還要累。

　　今天，周力起了個大清早，第一個抵達特務處，將羅方偉的審訊報告整理成文，然後出具了自新人員認定表，交給副站長孫慶新、站長張鳴奇審批簽字後，又馬不停蹄的去檔案室，將自新人員申請擬好，發電報給總部。

　　做完這些，他還要將最近一個月的審訊報告匯總，做一個月度總結，然後召集手下的人開月度總結會。

　　繁重的工作，讓周力長期睡眠不足，眼袋又大又重，沉甸甸的，一副腎虧的模樣。

　　不過，周力心中卻乾勁十足，對未來的仕途充滿了期待。

　　他剛剛在站長辦公室內，得到了張鳴奇的誇讚，聲音猶在耳畔:

　　“周力啊，這次羅方偉能在短時間內招供，你的審訊工作做的很到位，我們摧毀了三個紅黨在上海的地下聯絡小組，你這個刑訊科科長，可謂是功不可沒！”

　　周力心裡美滋滋的，雖然在張鳴奇面前一陣恭維，說這完全是站長的英明指揮，但是在特務處摸爬滾打多年的他知道，張鳴奇一向喜歡能力強、業務素質高的人，這次如果他向南京方面請功，估計能提到自己的名字，這是再好不過了。

　　周力雖然業務能力強，是個能乾的人，但此人有個缺點，就是愛吹噓。

　　換句話說，有點自大。

　　每次完成了上峰交代的任務，就忍不住在辦公室裡吹噓一番。

　　這種性格，也和他出生卑微，不是關系戶，從底層一路摸爬滾打，完全靠著自己的實力闖出一片天有關。

　　當然了，他的能力確實強，事情確實做得好，這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大家夥兒也沒啥意見，反倒是，還積極向他索取辦案的經驗，想要學習進步。

　　畢竟嘛，能人自傲，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周力剛推開刑訊科辦公室的門，前腳還沒踩過門檻，就開始吹噓自己了。

　　“告訴諸位一個好消息，哎呀，剛才我和兩位站長匯報情況，他們一致表示，我們刑訊科啊，在這次審問羅方偉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總用，嗯，是至關重要的總用！”

　　刑訊科的幾個科員，看見科長意氣風發地推門進來，明白他們的老大這是又受到上峰的表揚了。

　　“我們都沒做什麽，主要是周科長您斷案英明，一下就看看出了羅方偉這家夥肚子裡有貨，簡直就是明察秋毫！”一人站起來恭維道。

　　“就是，無論什麽犯人，哪怕他的嘴和石頭一樣硬，周科長都能把他撬開，想藏，是藏不住的！”另一個科員繼續恭維著。

　　大夥兒很清楚，周科長表面上說，刑訊科在挖掘羅方偉嘴裡的情報過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實指的不是其他人，而是他自己，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總務科王泉，從刑訊科大辦公室的一間偏房出來，對著周科長點頭微笑。

　　周力一愣，對周圍的人說:“你們一個個，真不懂規矩，王科長來了，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

　　“哎，不必不必，”王泉笑著眯起眼睛，眼角的褶子彌漫開來，“周老兄，你們刑訊科配置了一台新的審訊錄音機，我來拿簽收單據，趕著入檔案。”

　　周力給王泉泡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

　　“這點小事，也麻煩王兄簽字跑一趟啊，你打個電話，我找人給您送上去就是。”

　　“沒事，我們總部科你懂的，邊緣部門，人員編制不足，很多事情，都要我親自來做，不然，誰做呢?”王泉無奈地攤攤手。

　　兩人閑扯了幾句，周力又意識的把話題，拉回到羅方偉的的事情上來。

　　“王兄啊，你是不知道，那個羅方偉，哦，就是我們昨天下午抓的紅黨，剛進我們審訊室的時候，那叫一個寧死不屈啊，一個勁地在我面前裝蒜，我當時就和他說，你早說晚說都是說，早說，就不用皮肉之苦，你何必呢?”

　　王泉吹著茶杯上漂浮的茶葉，連聲點頭，“沒錯沒錯，這人都到了周科長手裡，哪有不招的道理?不用想，您三下五除二，他就竹筒倒豆子，全招了不是！”

　　“這個羅方偉是明月吧?周科長這次可是立了大功，幫助站長解決了心腹之患，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周力兩手環抱在胸前，得意洋洋。

　　“要不是我們刑訊科效率高，讓羅方偉在最短的時間內，招供出紅黨聯絡小組的位置，我看啊，他們行動隊，去了也要撲空！”

　　王泉聽著周力吹噓，也不煩，一邊笑眯眯地喝茶呢，一邊繼續捧哏。

　　他是清楚周力的性格的，做出一點成績，就會翹尾巴。

　　“你不問出東西來，他們行動隊知道去抓誰啊?還不是抓瞎！老哥我說句公道話啊，每次抓捕行動，人抓到了，是行動隊的功勞;人沒抓到，要麽說情報不準確，要麽說情報不及時，反正就沒他們的事唄，反倒是你們刑訊科，論功行賞，總是排在後面，哎，我都替你們感到不值！”

　　周力被王泉這麽一攛掇，心態有點膨脹了。

　　他其實早就看行動隊不順眼了。

　　尤其是那個趙大飛，抓了人，往自己這裡一丟，留下一句話:“請務必兩日內提取有效口供！”然後人就走了。

　　這樣的事，周力遇見不是一件兩件了。

　　明明行動隊和刑訊科，都是平級的部門，兩個部門的負責人，領取的薪水，也是一樣的。

　　可是這行動隊的人，不要說這個隊長趙大飛了，就連他手底下幾個小組長，來了刑訊科裡，也是頤指氣使，搞得刑訊科是他們行動隊的下級部門一樣！

　　“哎，知我者，王泉是也！”他朝著王泉重重歎了一口氣。

　　王泉喝完茶，拿起錄音機的簽收單，回他的總務科去了。

　　周力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準備整理刑訊科月度會的材料。

　　剛沒寫幾個字，就看到辦公桌一角，有一張提審記錄表。

　　“今天有犯人提審麽?我怎麽不知道?”

　　周力好奇地拿起來，發現是喬羽生提升羅方偉的審訊表。

　　他臉色一沉，起身，抓起提審表，一巴掌拍在自己秘書的桌上。

　　“吳秘書，這是怎麽回事！”

　　吳秘書是個三十出頭的少婦，原本正低著頭，把玩著手腕上一塊浪琴女士手表，聽見啪的一聲，頓時一個激靈，彈了起來。

　　“啊……哦，這是喬羽生，他、他上午提審自新人員羅方偉的記錄。”

　　周力有些不高興了。

　　按照規定，提審在押犯人，要經過刑訊科的認可，有他這個大科長的簽字，才能進行。

　　喬羽生私自提審犯人，這是違規的行為！

　　眼裡還有他這個刑訊科的科長嘛！

　　他拿起吳秘書桌上，檀木筆筒裡的一支鋼筆，重重敲擊提審表中，刑訊科簽字的地方。

　　“吳秘書，你眼睛瞎了嗎，這一欄簽字是空的，你當我這個科長不存在?我看你是不想我們特務處上海站混了吧，要是這樣，請你馬上寫離職報告，我這就給你簽字！”

　　按照規定，吳秘書掌握了刑訊室和隔離室的鑰匙，沒有她的許可，喬羽生是不可能把羅方偉從隔離室帶到審訊室，進行審問的。

　　吳秘書一聽周力要趕他走人，嚇得花容失色，臉上擦的法國香粉，也是簌簌的落下。

　　她語氣顫抖道:

　　“科長，這真不怪我啊，雖然您沒有簽字，但是喬羽生他……“

　　“雖然你個豬頭的雖然！老子不簽字，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也不能把一個紅黨的犯人，從隔離室帶走，他要是跑了，你擔得起這個責任麽！“

　　見一向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吳秘書還敢頂嘴，周力惱了，對著這名美少婦開啟了吹風機。

　　吳秘書低下頭，不敢看周力的眼睛。

　　辦公室裡眾人一片安靜，無人言語。

　　許久，有人怯生生地說:“科長，這事真不怪小吳，喬羽生提審羅方偉的事，是站長親自簽的字。”

　　吳秘書的頭這才抬起來，眼神複雜地看向周力。

　　周力一愣。

　　他馬上把提審單拿起來看。

　　這才發現，上面的確有張鳴奇的簽字！

　　張鳴奇沒有簽在刑訊科簽字的右側空白位置，而是在簽在了最左側。

　　所以周力一時沒有發現。

　　他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眾人，又看向一臉委屈的吳秘書。

　　最後目光落在張鳴奇的簽字上。

　　的確是站長的筆跡！

　　“這、這怎麽可能，沒有我的簽字，站長怎麽會簽字！再說了，這種事情，站長也不會親自過問的，他怎麽會簽字……”

　　周力有點懵，呆在原地。

　　吳秘書見自己的鍋被甩了，這才放心說道:

　　“科長，喬羽生來的時候，您剛好在孫副站長那裡做匯報，我讓喬羽生等等，可是他說他等不及，問站長的簽字可不可以，然後他就拿這個站長簽字的提審單給我了，我左右為難，隻好給他拿人去了。”

　　聽完吳秘書的敘述，周力臉色鐵青。

　　手不由自主地攥緊拳頭。

　　“喬羽生有沒有說，他為什麽要提審羅方偉?此人已經作為自新人員，即將被釋放，我剛在檔案室，就羅方偉的自新人員認定，發電報給南京總部了。”

　　吳秘書說:“科長，喬羽生告訴我，羅方偉身上有很多疑點，他想要繼續深挖一下，所以……”

　　砰！

　　周力一拳頭，砸在吳秘書的書桌上！

　　木頭做的書桌上，鋪了一塊淺茶色的玻璃。

　　這一拳頭，直接把茶色玻璃震開一條裂縫！

　　“疑點?我都給南京方面，發出重要自新人員認定的請示電報了，這個時候，跟我說羅方偉有可疑?”

　　周力異常憤怒。

　　他的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嘶吼。

　　“羅方偉自新的人員的認定，我簽過字，有情報科會簽，孫副站長簽過字，張站長也簽過字！”

　　“四個人簽過的字，他喬羽生一個新兵蛋子，居然說此人可疑，還刻意繞過我提審犯人，他這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啊。”

　　在羅方偉被抓，帶回站裡後，第一站，就是審訊室，那裡，周力對他進行了詳細的審問，還動了大刑。

　　喬羽生也在場，就坐在周力的身邊。

　　周力還記得，喬羽生的態度非常好，還說要向自己學習業務，看起來是個知道尊敬人的年輕人。

　　周力也不負眾望，趕在張鳴奇從市政廳回來的前五分鍾，終於撬開了羅方偉的嘴，承認自己就是站裡一直追尋的神秘紅黨地下人物， 明月。

　　這些推進工作，周力自然是功不可沒。

　　眼下，他已經寫好了羅方偉的《重要自新人員認定報告》，並發給了南京總部總部，請求批準。

　　張站長也剛剛表揚他，說他在這次搗毀紅黨聯絡小組的行動中，在幕後發揮了重要總用，甚至要為他向南京方面請功。

　　喬羽生卻在這個時候，半路殺出來，說這個羅方偉有問題，還要提審他！

　　矛頭，似乎打向了他這個刑訊科的科長。

　　言外之意，你的審訊工作，做得有問題！

　　“這個喬羽生，不就是靠著背後的關系麽，剛來站裡，就無法無天了，他是軍人，還懂不懂軍人要遵守紀律！”

　　周力看向刑訊科的眾人，他氣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栗。

　　吳秘書趕緊說;“科長，你消消氣，我這就去行動隊，把這個喬羽生喊過來，讓他親自向您解釋！”

　　周力腦子裡咯噔一下。

　　行動隊?

　　“喬羽生的編制定了，實在行動隊?”

　　“是的科長，剛才王泉科長來的時候，和我們說的，他剛給喬羽生登記了行動隊的檔案。”

　　轟！

　　周力的大腦裡，閃過一陣雷暴！

　　他喃喃自語:

　　“行動隊，行動隊，又是他們行動隊！”

　　“吳秘書，不用你去喊他，我親自上樓去找趙大飛，我倒要看看，他們行動隊的人，是不是完全不把我們刑訊科放在眼裡，如果是這樣，下次有抓了犯人，他們自己審去，老子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