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他到學校不久,北山市就陰雨連綿,天空沉沉如墨,密不透風,更透不進陽光。
這座城市就是這樣,天氣說變就變。
下了雨也不冷,濕熱加悶熱。
沒辦法,“二四八月亂穿衣。”
他今天就一件單衣,透氣的長褲。
午休,江心遲在食堂匆匆刨了兩口飯,就打著黑傘回到了教學樓。
他打算趁著江羲和不在,先去瞅一眼高二五班。
北山三中的建築構造很簡單,校如其名,一共三棟教學樓,就像三角形的三個頂點,高一和高三的在一條線上,高二則在這條線中點向後的延長線上。
江心遲從種滿梔子花的中庭後門走出去,向左轉,走兩步就到了高二教學樓的位置。
滿地沾了泥的鞋印壓在光潔平整的大理石地板上,很是濕滑,他差點摔了一跤。
江心遲注意著腳下,回想著高二的時候上下樓的路線,很快就找到了高二五班的位置。
站在散發油漆味的青色鐵門外,他往裡面一瞥,教室裡空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值日生在認真擦黑板。
有學生從他身邊經過,瞅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江心遲輕輕敲了敲門,發出沉悶的回響。
兩個值日生一齊回頭,她們一個披肩發,一個扎著馬尾,都穿著校服。
星期六還穿校服的學生真不多見。
“有什麽事嗎?”
“江羲和在這個班裡嗎?”
披肩發的那個擦黑板的動作不停,說:“你是江羲和的哥哥吧,來這裡找她乾做什麽?她下午才來呀。”
江心遲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升上高三之後,從來沒有來過現在的高二教學樓,連大門都是這學期第一次進。
這個女生為什麽會認識他?
要麽是江羲和給她們介紹過自己,可是還有一種更可怕的可能。
會不會是“自己”以前來過?
可那怎麽可能?如果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那就是其他所有人的記憶都出現了問題!
“我有點東西要給她。”
扎馬尾的女生把板擦放下,然後帶他來到倒數第二排的最右邊。她自己一屁股坐在另一張桌子上,開始拆頭繩。
“喏,就是那個位置。”
江心遲看了眼周圍的布置,只有這裡的桌椅略顯凌亂,並不是整整齊齊,兩人一組,更像是圍成一個圓形。每張桌子上都擠滿了兩堆書,中間還擠著一本書或者筆記。
“之前她也是坐這裡嗎?”
“這個啊,說來也有點怪,昨天晚自習的時候她好像和班主任說了換座位,換到這裡來了。”
江心遲心頭一跳。
昨天晚自習?
他想起那個時候自己還在高三樓裡和英語死磕,那張英語卷子難度很大,特別是閱讀,有很多單詞都不認識。
那個時候,江羲和就坐在這棟樓裡?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
誰都沒有察覺到多出來了個大活人有什麽不對。
她還向老師提出換座位,簡直就像是受了誰誰誰欺負一樣。或者說,她想和這邊的熟人坐一塊?
江心遲腦子裡轉過好幾個念頭,最後歸結到一點上面:越是了解她,就越覺得她很像是一個妹妹,甚至有點可愛。
他不禁渾身上下打了個冷顫。
江心遲沒有繼續深究,而是岔開了話題。
“我妹妹她是不是上課不怎麽認真?看她桌子怎麽歪歪斜斜的?”
“沒有啊,
她學習成績很好的,經常考班裡第一。上課嘛,她學美術的,聽不聽課,說實話……” 江心遲把買好的一盒巧克力塞進妹妹的抽屜裡,隨手拿起她桌上的歷史課本翻了幾頁。
書中幾乎被簽字筆塗滿了各種人物素描,有男的有女的,有偏向寫實風格的,也有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動漫角色。
他眉頭不由得一動,手有點發麻。
“那就好。”
“又送巧克力啊,好羨慕羲和,真的。我那哥哥就什麽都不肯送我,處處和我作對。”
江心遲敏銳地注意到她口中的“又”字。
難道在她們眼裡,他真的來過?
“不好意思,我好像沒聽羲和提起過你,這位同學你是?”
“哦,沒什麽,我和羲和不怎麽熟的,她和同桌周圍一圈玩得比較好。我只是想起我家裡那個哥哥,不出去找工作,待在家裡啃老,還要罵我讀書浪費錢。”
她連連擺手,摸了摸發燙的耳朵,似乎醒悟過來在他面前說這些話不太合適。
江心遲笑了笑,沒有接話,手上不停,把妹妹的桌面整理乾淨。
他還想再套點話出來,可是這時候鈴聲響了。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熟悉的節奏打斷了他的思路,也讓兩個值日生手忙腳亂。
馬尾女生從桌子上跳下來,臉上肉眼可見地著急。
“快點,都打第二次鈴了,再不去食堂就沒飯吃了,黑板等會回來弄。”
另一個女生點點頭,連燈也沒關就衝出了教室。
江心遲站在教室裡,頭頂的老式吊扇吱呀吱呀旋轉著,把潮濕而悶熱的空氣徒然攪動,試圖帶來一點涼爽。教室的窗戶全部拉開,窗簾用帶子收得緊緊的,卻沒有半點風進來。
他沒覺得熱,隻覺得冷,肩膀顫抖,十指交叉,手掌意想不到地冰涼,就像是昨天妹妹摸他額頭的時候一樣。想到這裡,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頭也開始發暈,他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反而有下樓梯一腳踏空的感覺,驚得他向前一撲,刮到了旁邊堅硬的書角上,書灑落一地。
痛!
江心遲的右手臂留下了一條長長的印子,先是頭皮屑似的發白,然後迅速躥紅,發癢。
這一痛,反而讓他清醒不少。
高二五班,真的有江羲和這個人。
他將掉落的書本全部撿起來,放回去,轉身走到門口。
實在不想再待在教室裡了,可是,看到江羲和的桌子就在那裡靜靜地站著,本來已經半隻腳踏出教室的江心遲又狠心縮了回去。
小心翼翼地把桌子下的課本取出來,江心遲乾脆坐在妹妹的椅子上,一本一本翻看。
除了歷史課本被江羲和糟蹋得完全看不清楚內容以外,其他科目的課本都很整潔,從外表上看跟新的差不多。
語文和數學課本上面還寫滿了她的筆記,邏輯清晰,很有條理。
娟秀的字體,帶著一絲行書的飄逸,看著賞心悅目。
他不得不承認江羲和真的很有藝術天分,至少這個字他寫不出來。
歷史課本上的塗鴉也是,已經很有人物的神韻,很難想象是一個高二學生畫出來的。
江心遲把所有東西都放回了原位,走出教室。
雨由點變成了線,密密麻麻地從四方形的天井落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發覺他的後背已經濕透了,額頭上也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落在眼睫毛上。
緊張什麽?
不是哪裡都很正常嗎?
江羲和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頂多美術生這身份有些特別,但每個學校都有那麽幾個不走尋常路的學生,又算得了什麽呢?
江心遲用手給自己扇著風,看了看周圍,已經沒人了。
他不由得仰面朝天,露出一個苦笑。
誰能想得到,這麽一個優秀的“妹妹”,在昨天之前,整個人都還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