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園生產隊一部分人住在漉湖的堤邊上。從西數到東一共是八家:毛砣家、巨鴨筋、秋長子、建滿家、知青之家、新搬來的劉家、許叔、最後是老大家。這裡是荷花園生產隊的北邊,都是靠著漉湖的堤邊而居。但是,荷花園生產隊的老社員總覺得知識青年不能算作是荷花園常住的社員。因為他們說不定哪天就回城了。
荷花園生產隊另一部分人住在張家咀。那裡是龍氏家族的老屋場台子,為什麽叫張家咀呢?而不叫龍家咀呢?聽老人說,是舊社會龍家從張家手裡買來的。地方是龍家的了,但名字沒有改,所以還是叫張家咀。是龍氏家族的基業。住在外地龍氏家族的人都是從那裡搬遷出去的。老大的家也是從那裡搬到仙峰山去的,不過又搬回來了。老大現在的新家離張家咀大概有一裡多路,那裡本來住著六戶人家,現在只有五家了。從東數到西,就是雨叔(就是那個幫人洗被子的盲人叔叔)、表叔、滿叔、六爺爺、貴叔。老大他們家搬回來不久,許叔就從張家嘴搬到老大家的後面堤邊上來了。這裡是荷花園生產隊的最南邊。
現在到處都是蟬鳴。小孩子在學著大人的唱:
“玄靈子叫,新米子糶。陳谷陳米冒人要。”
剛剛放暑假,生產隊還沒有很多的事。老大便抓住這個機會想玩一下。因為,他們六個人還從沒有在荷花園聚齊玩過。
上午,老大兩兄弟,建滿他們兩兄弟,還有毛砣她們兩姐妹——就是那兩個小知識青年。這六個人邀齊了伴,在老大家裡商量,準備去玩。
“我要去捕蟬。”細砣說。
“我要去摘蓮蓬吃。”老小說。
“那就先去捕蟬,然後來摘蓮蓬。”老大說。
“好。”
捕蟬要有工具,空手又捉不到。主要是老大和建滿捕,他們只是跟著玩。老大和建滿在老大後面竹山裡砍了兩根小斑竹子,把竹尖那頭禦一個圓圈,再用這個竹圈去粘滿蜘蛛網。一個捕蟬的簡易工具就做好了。老大和建滿每人拿著一個竹圈蛛網。
“我們先到張家咀那裡去捕蟬,好不?我們家因為搬來不久。沒有大樹,所以,沒有蟬。”老大說。
“那裡因為大樹多,蟬喜歡爬在大樹上。”建滿說。
“要得。”大家都同意。
如是,他們一路小跑來到了張家咀。這裡有幾棵大槐樹,蟬一般都在槐樹上鳴叫。蟬鳴聲有時此起彼伏,有時長鳴不息,非常熱鬧。他們來到了一棵大槐樹下,一邊欣賞優美的蟬聲,一邊觀賞槐樹的那一串串花果。
東風把槐樹的柔枝吹得款款的擺動,一陣陣槐花的芳香頻頻送入他們的肺腑,真是心曠神怡。他們一行和著蟬們有韻律的悠揚合唱,少年的心在愉快地飛翔。兩個已經在農村鍛煉得和鄉裡孩子差不多了的城市少女坐在地上依著樹乾,陶醉在槐樹的綠蔭和芳香裡。這一切構成了一幅非常美麗的鄉村夏景圖畫。
老大循著蟬的鳴聲,弄清楚它們的棲身之處後,就開始捕蟬。他發現自己靠著的那棵槐樹上面有一個蟬在那裡叫得歡。於是在地上撿了一根繩子扭成一個叉套在腳上爬上了大槐樹。
“毛砣,把那個蛛網遞過來。”老大說。
“給你。”
老大手握蛛網圈,眼睛盯著那個蟬,輕輕地、輕輕地……接近它。
以前,只是知道有一個黑黑的東西在樹上叫。今天發現,蟬的腦袋方方的,眼睛圓圓的,
翅膀比蜻蜓的寬,也是薄薄的、透明的。長著六條像刺一樣的腿。身體非常小,但叫聲特別大。老大於是用手中的蛛網敏捷地一粘,那個蟬怪叫一聲掙扎了幾下,它的翅膀就被蛛網粘住了。老大一隻手捉住蟬,一隻手把捕蟬的工具遞給毛砣。接著抱住槐樹,慢慢地梭下來。 “好點。莫掛怕了。”毛砣仰著頭說。
“不會。我經常這樣爬樹的。”老大回答。
“掛怕麽子咯?”良滿說。
“掛怕肚臍唦。”細砣說。
“你調皮咯。”細砣說。
“反正老大的又不是什麽秘密。在仙峰山那個塘邊上都看見了的。”建滿說。
“你你你……”老大的臉都急紅了。
毛砣把紅著的臉轉向無人的另一邊。
然後,細砣趕緊拿出事先帶好的線把蟬的一條後腿鎖住。然後,想讓蟬一邊飛,一邊鳴。可是,蟬隻飛不鳴。
“唱歌啦,剛才在樹上還唱得那麽好,怎麽現在一下來就不唱了?”毛砣說。
“你有點寶氣吧?他現在還會唱歌?”良滿說。
“它現在即使唱,也是悲歌。”老大說。
“什麽悲歌?”毛砣問。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歸還。”就是這樣的悲歌。
“它怎麽知道?”毛砣問。
“它的腿被拴住了。蟬只有在樹上才會唱出動人的歌聲。”老大說。
“這麽個小東西,也有情感呢。”毛砣說。
“你以為只有你有情感。”建滿說。
“我想,只要是動物都有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情感。”老大說。
“只有你什麽都知道?你有情感嗎?”毛砣紅著臉說。
“老大的情感就多了,而且又深。”建滿說。
“你怎麽說我?”老大紅著臉說。
“你為什麽不能說?你不是動物?”毛砣說。
“我是高級動物。你就是把我拴住,我也會唱歡歌。”
“唱個聽聽。”
“東方紅,太陽升……”
“唱過一個。”
“我們都是神槍手……”
“那是的啦。老大的槍法好著呢。哪天小心啦,就會打中毛砣了。”良滿說。
“他真的是神槍手呢。正月間在我表叔家,他用火炮槍打中了一個人的頭。”老小說。
“你也跟著說。再唱過一個。”毛砣瞟了老小一眼。
“我們走在大路上……千遍啦咯萬遍呦下功夫……(又轉到另一首)”
“好了,我知道你讀書很下功夫。只是對人不很下功夫。”毛砣說完低下頭。
“對我好的人,我很下功夫呢。”老大回答。
“屁。”
“那是的啦。老大對好人很下功夫。”建滿說。
“蟬有一個小名,知道嗎?”老大說。
“它也有小名?”毛砣說。
“你以為只有你有小名?”良滿說。
“它的小名叫‘知了’。正如你的小名叫‘毛砣’一樣。”
“‘知了’就是它啊!”大家驚奇地看著這個小東西。
“能叫的蟬是什麽蟬?”老大問。
“不知道。”良滿搖著頭。
“蟬,都會叫。”毛砣說。
“不,有的蟬不叫。”
“那是什麽蟬?”
“叫的蟬都是公子。婆子都不叫。”老大說。
“你怎麽知道的?”毛砣紅著臉問。
“在連環畫上看的。你知道嗎?公蟬的叫聲有三種。”
“一怎鬼?還不都是這樣叫的。哪裡有三種聲音咯?故弄玄虛。”毛砣說。
“那種長鳴的聲音是公蟬們的集體合唱;再者,受到驚嚇時的怪叫聲;還有公蟬向女朋友求愛時,叫的一種特別親切的聲音。剛才我逮住它時,它就發出了一聲怪叫。”
“你——真是,連這個都知道了。”毛砣的臉更加紅了。
“那你學學蟬求愛的叫聲聽聽。”細砣說。
“細砣!”毛砣在暗示。
“你仔細聽那個悅耳的蟬聲咯。”老大說。
“你對著毛砣叫咯,你叫的好聽些。”良滿說。
“哎呀,這個小雞食粒子,好討嫌。”毛砣拿起一根樹枝去打他。
“無論蟬的哪一種叫聲也不能和毛砣的歌聲媲美?還是請她唱一首歌給我們聽聽吧。”老大說。
“大家說,要得不?”老大又說。
“要得。”大家一齊回答。
“還是公蟬們叫得悅耳些。母蟬不會叫。”毛砣說。
“公蟬的歌聲太單調。我們都喜歡聽你唱歌。”老大說。
於是,大家都拍手請毛砣唱歌。
毛砣不再推脫。於是,站在一棵大槐樹下,用她那城市少女的動人歌喉唱著:
“我是公社小社員啦,
手拿小鐮刀啊,
身背小竹籃嘞,
放學以後去勞動,
割草積肥拾麥穗,
越乾越喜歡。
嗨嗨嗨......嗨嗨嗨......
貧下中農好品質,
我們牢牢記心間。
熱愛集體愛勞動,
我是咱公社小社員。”
“愛勞動......”大家都學著毛砣的腔調唱著。他們覺得那“愛勞動”三個字,她唱得特別動聽。
“你和廣播裡唱的一模一樣。你簡直可以到公社的那個電影場裡面去唱了。你比那些以前在裡面唱過歌的人都唱得好。”老大說。
“哪有那麽好?”毛砣說。
其實在老大的心裡,毛砣不僅可以到公社的電影場去唱,而且,可以到真的電影裡去唱。像唱《上甘嶺》電影裡的那個“我的祖國”的歌曲一樣。老大突然覺得毛砣就像電影裡的一個人。哦,想起來了。“賣花姑娘”。對,毛砣太像賣花姑娘了。她的長相,她的歌聲,都像,都像......
“你總是看著我幹什麽咯?你在想什麽?”毛砣說。
“老大肯定是在想——在仙峰山那個塘邊上沒穿衣服的那個樣。”良滿笑著說。
“你怎麽老是說老大小時候那個事咯?”細砣說。
“我覺得你像一個人。”老大對毛坨說。
“誰?”
“賣花姑娘——花妮。”
“我的命那麽苦啊?”
“那是電影明星呢。她叫洪英姬。”老大說。
“你莫諷刺我,好不?”
“毛砣真像。”建滿也說。
“是很像呢。”老小也說。
他們一起站在大隊學校的操坪裡看的《賣花姑娘》這個朝鮮故事片。印象都非常深刻。有的人一邊看一邊流淚。
“其實,你比花妮還好看些。你會唱‘賣花姑娘’那首歌嗎?”老大說。
毛砣點點頭。
“唱給我們聽聽好啵?就把這當作金達萊吧。”老大順手摘了一串槐花遞給毛砣。又采了許多不知名的小黃花,扎成了一個花環,把它戴在毛砣的頭上。這時,她就像一株會說話的向日葵。
“好。”毛砣接過槐花,又把頭上的花環扶了扶,唱起了那首動人的歌曲。
“賣花呀,賣花呀,
買束可愛的大紅花。
花兒香,花兒鮮,
美麗的花兒紅豔豔。
一片至誠育紅花呀,
為媽媽治病換藥錢。
賣鮮花呀,賣鮮花呀,
朵朵花開紅豔豔。
賣花呀,賣花呀,
買去這朵花,
明媚春光一定能夠,
灑滿在胸間。
美麗的金達萊喲,
開在遠處的小山邊;
粉紅色的杏花呀,
怒放在那山坡前。
賣花呀,賣花呀,
買去這朵鮮花,
明媚春光一定能夠,
灑滿痛苦的胸間。
......”
毛砣一邊唱歌,一邊用手掠開前額的頭髮。一陣清風又吹亂了少女的青絲,她一邊唱著,一邊掠著。那麽自然,那麽優雅,那麽令人陶醉。
“唱得太美了。”大家一邊拍手一邊誇獎。
老大快要哭了。她的歌聲,把他帶入了電影裡。他久久地凝視著毛坨。她穿著一件帶小白花的襯衣,那衣服上的小花就像樹上的槐花。她的個子大概有一米六了,頭髮自然地披著,紅紅的臉蛋就像清水裡的芙蓉。笑起來,能令你渾身發熱。毛砣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金達萊”。
老大怕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他就迅速往樹上爬。 躲在樹上,讓心情緩緩地平靜下來。
這時,建滿也捉了一個蟬。細砣又用繩子鎖住了蟬腿。把蟬往空中一拋。這時,蟬展翅飛翔。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時,大槐樹上的蟬好像發現有情況,這些小精靈都躲在樹葉下不做聲了。
“為什麽突然所有的蟬都不叫了?”細砣問。
“因為剛才這個蟬報了警。它發出了一個尖叫的聲音。蟬們肯定知道它遇險了。都在沉默。動物當遇到危險時,都有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老大說。
“你對生物的心裡也很有研究。可是,你對人的心裡研究不如動物。你適合和動物打交道。比如說,你將來可以當一名非常合格的獸醫。”毛砣說。
老大想:“獸醫”這個詞他太不喜歡了。這城市少女罵人都不留一點痕跡。幸虧他們沒有認真聽她的話,也沒有聽出她的話是罵了老大。他也裝迷糊算了。
“我不會當獸醫的。我喜歡文學。我要做文學家。”老大小聲說。
“文學家是很有情感的呢。你這樣無情無感,很難成為一名好的文學家。”毛砣說。
“老大有情有義呢。”建滿說。
“沒發現。”毛砣瞟了老大一眼。
“那是你自己的事。”良滿說。
“你是什麽都能說。你有蠻討嫌呢。”細砣這個小少女的音質有一種特別的磁性。
他們又來到柳樹下,接著老小和良滿也是每人捉了一個蟬。一個給了毛砣,一個送給了細砣。老大還捉了一隻蜻蜓,又是用一根草把蜻蜓的尾巴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