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在時刻準備著那場暴風驟雨似的無法躲避也不能躲避的打罵。他一心隻想早點受完罰，以此得到心靈的解脫。也是對老三的一個交代。他認為，自己下半年就要讀二年級了，是個小學生了，還犯這麽大的錯，是應該處罰的。大哥，沒看好老三，導致老三被淹死，挨打是活該。

　　可是，這頓打就是遲遲不來，而他又不敢問。所以，這痛一直積壓在心裡，還有擔心和恐懼交織在一起。這段時間老大活得好累啊。

　　有一天，老大坐在那個碼頭上，望著下面翡綠的水，隻想一個人跑到水裡去淹死算了。可是突然想起媽媽抱起淹死的老三時，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竟然沒有力氣往下跑。

　　老三落水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下午，老大在家裡好像聽見屋後的堤上有敲小鑼的聲音。媽媽說:

　　“快點出去看看，是不是算八字的先生來了。”

　　老大連忙跑到外面一看:正好是一個算命先生。他左手拿的那根棍子被一個女孩子牽著往前面走，可能是他的女兒。他的右手拿著的棍子在地上不斷地敲打著，右手還夾著一個小鑼，走幾步就敲一下小鑼。

　　“是的呢，是算八字的來了。”老大連忙說。

　　“你叫他進來咯。”媽媽說。

　　“算八字呢！”老大大聲喊。

　　那個女孩子牽著她的爸爸進來了。媽媽先把老大的出生年月日時報給八字先生。老大聽八字先生說了這樣的話:

　　“這個孩子，天資很高，培養得好，將來一定是個人才。只是有點發懶筋，做事要發歡喜心。還有他八字硬，命中帶克呢。上不克哥哥姐姐呢，下就要克弟弟妹妹......”

　　緊接著又給老小算了。

　　最後給老三算。八字先生手指一掐，就大驚失色地說:

　　“這個孩子的命，是要我照直說呢?還是......”

　　“照直說，照直說。”媽媽馬上接著說。

　　“那就莫怪我講直了。莫生意見了。”

　　“不會的。請先生直言。”媽媽懇請說。

　　“按照這個孩子的命理說，他已經冒得八字算了。”

　　“我的三兒子，剛才被我大女兒帶到外面去玩去了。”媽媽進一步說明。怕八字先生來氣——報死八字給他算。聽說八字先生算了死八字背時。所以，一般八字先生不算死八字。

　　“你的這個兒子啊，帶正水厄。應該是打不過頭伏的。如果頭伏僥幸逃過一劫，末伏一定逃不過。而且，只要在水邊受到了驚嚇，治都不要治。這個八字不收錢，等於我冒算。”

　　八字先生起身就走。媽媽追出去給了算命錢。回來後，自言自語地說:

　　“迷是迷信，怎麽說得這樣準呢?”

　　“就是咯，那天，我抹第一床墊子時，還看見三樂站在小禮堂裡，抹完第二床墊子一出來，就冒看見他了。我筆直朝水邊跑，就看見三樂浮在水面上。這個時間前後不到半個鍾頭。平時，我去洗衣，三樂在上面下碼頭時，他是自己摸爬出來的習慣——反爬。就是屁股向下，手腳並用。先把一隻腳伸下去，然後再雙手按到下一級碼頭，再把另一隻腳又伸到下一級碼頭。這樣，我的一桶衣洗完了，他才爬到我洗衣的地方。按照他的下碼頭的方法，平時大概都是要一個鍾頭以上。那天，怎麽就那麽快淹死了，而且浮在水面上。又不是滾下去的。全身無一處傷痕。真是有鬼呢。這個關公塘只怕有鬼。”媽媽又自敘了一回。

　　聽了八字先生的話，老大隱約聽出，好像老三淹死，不能完全怪他。好像發現媽媽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同了。好像他與昨天以前的那個人有些不同了。但他還是不敢問什麽時候打人的事。

　　終於，挨到過年了，爺爺也回來了。大年三十的那天，老大知道，過年過節，大人一般都不打小孩子。再者，今天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再不問，又要拖到明年，太累了。吃了年飯後，老大鼓起勇氣問:

　　“媽媽，你究竟什麽時候打我咯?”

　　“麽子事打你啦?”媽媽說。

　　“喋，就是那事，我冒帶好老三啦。”

　　“哦，哪個說了要打你啦?”

　　“那你不打我了?”

　　“打你有什麽作用呢?能把老三打回來嗎?”

　　“真的不怪我了?”

　　“怪你?怎麽怪你呢?首先是大人的責任啦。”

　　“媽媽你說了要我帶好他們啦。我沒看好老三。”

　　“這不能完全怪你。那天，要是我把老三拖到屋裡來，叫他呆在我的身邊，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媽媽，那天就是來噠鬼呢。我平時中午就不要睡，那天就是信都不曉得就睡著了。”

　　“是很蹊蹺。”

　　“還有，那麽長的碼頭，怎麽一下就下去了呢?”

　　“是的。只怕是落水鬼背下去的。”

　　過了一會兒，爺爺對老大說:

　　“這些都是天意。我早就知道:你爸爸只有兩個兒子。”

　　“您是怎麽知道的?”老大好奇地問。

　　“你爸爸媽媽結婚的那天晚上，我夢見我們家堂屋裡的紅漆四喜桌子上盤著三條紅蛇。這時，你爸爸起來了，向四喜桌子走去，只見他一手捉住一條大紅蛇，另一條紅蛇沿著桌子的腳爬走了。那條爬走的紅蛇就是三樂。”

　　“真的啊?”老大突然睜大眼睛看著爺爺。

　　“還有，我的命裡本來無子。”

　　“那為什麽娭毑生了爸爸呢?”

　　“那時，我教老書，一年收學生很多學谷。碰得一年學生多，差不多要收一萬多斤學谷。家裡又只有我和你娭毑兩個人吃茶飯。舊社會冒得飯吃的人很多。於是，我就把我們家剩余的學谷都給了那些需要的人。不管是倒了圍子的親朋戚友還是遇上了逃荒討米的難民，我都一律接濟。幾乎是散盡家財。過了幾年後，突然就生了你父親。”

　　“真的啊?”

　　“有一次，我在外面遇著了一個高人。他對我說:你的像上本來是無子的。但由於你做的好事多，菩薩送給你一個兒子。”

　　“隻送一個?”老大覺得有點遺憾。

　　“送一個，已經很不容易了。並且，一個好的當得幾個呢。”

　　“哦。”

　　“所以，一切都是天意。你不要老是自責，你要好好讀書。將來，你們兩兄弟都是有出息的。”

　　“出到哪兒呢?”老大好奇地問。

　　“就是你們長大後都會離開農村，到外面去工作的。”

　　“真的?那能出得去嗎?”

　　“能。只是你弟弟會比你早一些出去。”

　　“那是怎麽搞的呢?怎麽他小些先出去，我大些後出去呢?”

　　“這都是命中注定。”

　　老大將信將疑。

　　盡管媽媽已經不怪他了，也說了不打他了。可老三沒有了，他心裡還是不能原諒自己。這個大錯，總而言之與他有關。老大認定自己是個有錯的人。他眼前總是徘徊著老三的影子，耳邊總是回響著老三喊“哥哥”的聲音。

　　正月間的一天，他一個人偷偷地跑到老三的那座小墳墓前去觀看。他一看到這個小小的新土堆，自己的弟弟就在裡面，眼前就出現老三倚在家的後門旁喊“哥哥”回來吃飯的情景。他的耳旁又一次響起“哥哥，哥哥”的喊聲。他默默地站在那裡，眼淚止不住的流出來。流到臉上、口邊，一直滴到地上。淚眼朦朧中，他突然發現，老三的小墳墓被豬拱出了一個洞。他於是，一邊流著淚，一邊用手搬泥巴把那個洞補好。 臨走時，他說:

　　“老三，大哥對不起你。”

　　回來後，他不敢告訴媽媽，怕媽媽又去哭。於是對爺爺說:

　　“老三的墳墓被豬拱爛了。我用手補了一下。”

　　爺爺在學校裡找了一把鋤頭，要老大帶路。他和爺爺一同又來到了老三的小墳墓前。爺爺挖了很多泥巴，把老三的小墳墓修補得非常牢固了。爺爺經常在清明節給娭毑培墳，所以，老三的小墳很快就修補好了。

　　“要是豬又來拱呢?”老大對爺爺說。

　　“不會的。”爺爺說。

　　“要是用石頭砌好，再挖一點刺圍一個圈就好了。豬就拱不得。”老大說。

　　“好咯。”爺爺說。

　　一會兒，他們爺孫兩挖了許多刺，搬了許多石頭，把老三的小墳墓修好了。

　　“這樣已經很好了。小孩子的墳墓不像老人的。他很快就會投胎的。投了胎後，這個就沒有什麽用了。”爺爺說。

　　“哦，不知老三會投到哪裡去?”老大問爺爺。

　　“肯定會投到好人家。”爺爺說。

　　“老三，下次投胎，投一個有好哥哥的家吧。那樣會好好照顧你的。”老大又哭了。

　　忽然，一陣風吹來，吹得老大的頭髮向一邊倒。

　　“老三已經投胎了。”爺爺說。

　　“您怎麽知道的?”他問爺爺。

　　“仙機不可泄露。”爺爺說。

　　“那我們回家吧。”老大說。

　　“老三，你以後一定不要一個人到水邊去玩。”老大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