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十點鍾左右,媽媽看到所有的勞動力都到田裡勞動去了,保管員也不在家。於是,媽媽看準了這個最為難得的機會,就把自家的大門關上。把那個窗口的兩塊土磚使勁移開。然後把老大輕輕地叫來,指著這個窗口對他說:
“我把你抱起來送進這個窗口,你要輕輕地溜到那邊的倉庫裡,站在那邊先不要亂動。千萬不要把稻谷上蓋的石灰印搞亂。如果搞亂了,就會發現有人進了倉庫,那麻煩就大了。然後,我會遞一個小撮箕給你,你就在沒有蓋灰印的谷堆上撮谷遞給我。記清了嗎?”
“記清了。”老大小聲回答時,聲音有點顫抖。
老大把媽媽說的都牢牢地記在心裡。媽媽把他抱起來送進了那個窗口,他剛一溜進那邊的倉庫裡,心裡又慌,眼前又一片漆黑,隻好靠牆站著不動。這時,他聽見老小在那邊問媽媽:
“哥哥呢?”
“哥哥在那邊,就會出來。”媽媽說。
在倉庫裡站了一會兒,老大適應些了,眼睛也隱隱約約地看見倉庫裡的谷了。他突然發現倉庫的大門有一條縫,縫裡有一道光線照進來,順著那道光,可以看清楚倉庫裡面哪堆谷上蓋了灰印,哪堆谷上沒蓋灰印。這時,媽媽遞進來一個小撮箕,要他去在沒蓋灰印的谷堆旁撮谷。媽媽那邊放了一個大撮箕,他就看準一堆沒有灰印的谷,一小撮箕一小撮箕的撮......
“千萬不要把谷堆上的灰印碰掉了。”
“不會。”
大概,撮了十幾下,已經把那個大撮箕裝滿了。媽媽囑咐:
“要把那堆撮動了的谷恢復原形,不能讓別人進來後看出來有人撮了谷。知道嗎?”
“知道。”
老大把小撮箕遞給媽媽,返回去把那堆谷用手扒平,盡量恢復原形。然後走到窗口這裡把手伸給媽媽,媽媽把他拖出來。出來後,媽媽又把那個窗口用原來的那兩塊土磚堵好,一切恢復如常。好像從沒有人進去過。
他們三娘崽在房裡坐了一會兒,平靜了一下顫抖的心情,坐在凳子上,喝了幾口茶。
“進去撮谷,怕不怕?”媽媽問。
“怕呢,我生怕那張大門突然打開。”老大說。
“要是那張大門真的突然打開了,你怎麽辦?”媽媽問。
“我——不知道。哦,就躲到大門的後背,等大人不注意就跑出去。”其實,媽媽也不知道怎麽辦。
“好!今天做的這些事,你們兩兄弟千萬不能到外面去說啦!如果說給別人聽了,媽媽就會被大隊幹部抓到大隊部去鬥爭。那會打死的。”
“不說。”老大打了一下冷顫,連忙說。
“好。”媽媽放心了。
谷雖然撮出來了,但,要變成米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老大撮出來的谷,都是帶草的濕谷。因為只有濕谷就冒蓋灰印。因為濕谷灰印蓋不現。乾谷都蓋了灰印,那是動不得的。濕谷不僅有水而且還帶有一些稻草。
當時,打米,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生產隊分的谷,是用推谷機人工推出米來,再用風車把谷殼吹淨後,就是粗米。還要把粗米放在石臼裡稱,把米稱熟後才能煮著吃。如果是生產隊需要大量的米,那就是把粗米放到一個環形的碾槽裡,把牛的眼睛蒙上,用牛套住兩個石輪,在碾槽裡將米碾熟。
媽媽要把撮出來的濕谷變成能煮飯吃的熟米,那是一個非常艱苦的過程。一般是,媽媽等他們出去玩的時候,
她就在家裡把濕谷去掉草;然後把谷放在鍋裡用微火焙乾,還不能冒煙。再把乾谷用石磨磨出米來;磨出來的糠米要用篩子把細糠篩掉,大糠還要用撮箕來撥。再把篩出來的粗米,裝到一個結實的木筒裡,用一個木棍不斷地搗米,其實是把米粒的粗皮去掉。將米粒搗熟後,才能煮飯吃。 推磨,一般要等到夜深人靜人們都睡了以後才能進行。如果早了,有人聽見你家有推磨的聲音,馬上就會有人進來問:
“你們家磨什麽啊?怎麽有谷啊?”那馬上就會暴露。
那時,吃口飯真不容易啊。
上次,撮的那一大撮箕谷,通過媽媽的千辛萬苦鼓搗成米後,加上菜對付了一二十天。吃完後,他們三娘崽又沒有吃的了。媽媽又要老大去撮谷。當老大第二次來到那個窗口,媽媽準備抱他進去時,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進去。媽媽問:
“為什麽不肯進去?”
“媽媽,我不想去撮隊上的谷。”
“為什麽?”
“偷了生產隊的谷,會開鬥爭會的,會打得出血的。”他對媽媽說。
“孩子,媽媽也是萬般無奈。哪個做媽媽的想自己的孩子去做賊呢?可是,現在正是困難餓肚子的時候,家裡冒得一粒糧食,有什麽辦法呢?你爸爸自己都搞不活,他在學校教書只有9元錢一個月的工資。買一隻雞就要7元錢。你父親自己都難以維持生計,他怎麽管得了我們三娘崽呢?如果你不去撮谷,我們三娘崽都會餓死。你難道願意看著媽媽和弟弟都餓死嗎?你難道願意你自己也餓死嗎?就像娭毑那樣?現在,我們的活路就是到這個窗口裡去撮谷,你弟弟太小,他撮不得谷;媽媽太大,拱不進。只有你剛好進去。媽媽也是冒得辦法的辦法。”
媽媽說完緊緊地抱住老大,眼淚打濕了他的臉頰。
“我到外面去挖野菜回來吃,好不?我也不吃淨飯了。我也和媽媽你一樣吃野菜拌飯。只有老小一個人吃淨飯,好啵?”
這時,媽媽又把老大緊緊的抱在懷裡,眼淚不停地流。
“真是我的好崽。”媽媽泣不成聲的點著頭。
第二天,弟弟在家守屋,老大和媽媽上山挖野菜。他們挖了一上午,也沒有挖到什麽野菜。因為他們娘倆都不認識野菜,媽媽怕把有毒的野菜挖回來,吃了會中毒。
下午,他們就沒有出門。
這段時間,他們靠生產隊發的口糧用粥煮菜葉子勉強維持生計。除了弟弟一個人的粥裡少放一點菜以外,老大和媽媽都吃野菜煮粥。吃了一段時間後,老大發現自己的眼睛夜晚又看不見了。媽媽也發現老大又患了“夜盲症”。媽媽這時已經非常明白,老大的“夜盲症”純粹是營養不良造成的。媽媽真是揪心地痛。其時,老大發現媽媽的眼睛有一個黑圈。
有一天,爸爸回來了,他們好高興。媽媽說:
“你爸爸帶了營養餅乾回來給你們吃的。現在不能吃,晚上再吃。”
他們終於挨到了晚上,媽媽把那包餅乾小心翼翼地打開,像分肉一樣每人分半塊。大概就是半個火柴盒那麽大。他們第一口在餅乾的角上輕輕地咬了一丁點。他們以為是什麽寶貝,以為很好吃,舍不得很快就吃完。哪知道這餅乾的味道是苦苦的,還帶有很濃的中藥味。根本無法吞下去。媽媽看著他們那個怪樣子,以為是搞鬼。於是,她自己也舔了一下。又遞給爸爸吃,爸爸咬了一小口後說:
“這是上面發給我們教師的補貼。一般人還沒有。我在學校裡舍不得吃,全部帶回來給你們吃的。剛才嘗了一點味,確是很難吃。不好吃,那就暫時收起來吧。”
“你們三娘崽是怎麽過的呢?”爸爸問。
媽媽如是把撮谷的事說了一遍。爸爸聽後,連忙起身,到後面竹山裡去了。
第二天,他們兩兄弟在外面玩了一會兒,心裡總是想著那些寶貝餅乾。不時,跑回家拿半塊輕輕咬一口。因為實在太難吃,又隻好放回原處。在外面,玩一會,又回來舔一下。終因難吃而把它放在那裡。因為肚子太餓,總想把它吃掉。後來,老大想出一個辦法,把這些苦餅乾放在火缽子裡煨一下,再吃,覺得香些。那包苦餅乾,就是用這個辦法消滅的。
爸爸回學校後,實在沒辦法,媽媽又把老大抱到倉庫裡撮了一回谷。老大對媽媽說:
“我再也不撮了。我寧願做夜瞎子, 也不做賊股子。”
媽媽兩隻眼睛紅紅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往下流。
有一天,舒伯伯送一點糧食給他們。說:
“我曉得,我們這個生產隊最難的就是你們家。你們的主勞力不在家,三娘崽都是吃現成的。其他人家,主勞力在家,他們總是在外面能夠想點辦法。可你們呢,一點辦法都沒有。又是兩個這麽小的孩子,正是吃長飯的時候。難啊!這點糧食不多,應個急吧。”
“謝謝伯伯關照。你們家糧食也不多,你們還有兩個兒子讀書。還是自己留著吃吧。他爸爸在外面想了一些辦法。”媽媽說。
“我還不知道,他爸爸是怎麽回來的。他是一雙空手回來的。”舒伯伯說。
“帶回來一包苦餅乾。孩子也吃不下。”媽媽說。
“拿著,不行了,再告訴我。”舒伯伯說。
“謝謝!”
舒伯伯是生產隊的保管員,又是老大他爸爸的排行兄弟。老大的媽媽於是把老大在生產隊的倉庫裡撮了兩回谷的事說給舒伯伯聽了。舒伯伯聽了後說:
“其實,我早就感覺到有什麽事。有一天,我一個人進倉庫的時候,隱隱約約看到好像有一個小腳印。我以為是一隻黃鼠狼進來了,原來是這樣。好了,已經過去了,現在不需要那樣了。你們為了難,那是萬不得已的。你們一家人的為人我都曉得。何況,我們龍家祖祖輩輩沒有一個做賊的。”
後來,老大一家就靠生產隊的口糧和舒伯伯的接濟,以及自己菜園裡的菜和菜篼子,度著那段艱難困苦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