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九日的早晨。那個早晨極其普通,極其平凡。U字型屋場家家戶戶像往常一樣,屋上的那些參差不齊的煙囪都在冒著青煙,那是農家做早餐的信號。那一縷縷青煙懶洋洋地向上升著,一無風,又無雨,升起一米多高後漸漸地淡了、沒了。唯有老大的家裡一直沒有青煙升起。其實,他的娭毑一清早就起來了,在灶前發火準備煮麥丸子粒粒給兩個孫子做早餐。
老大和老小就站在奶奶的身旁,看著奶奶劃了一根火柴,把灶裡的青樹枝點著,剛點燃一片小小的樹葉,只聽得“嚓”的一響馬上就熄滅了。因為青樹枝是濕柴,很難點燃;接著,奶奶又劃燃了第二根火柴,又繼續點著青樹葉,結果隻點燃了半片樹葉就熄滅了。老大一邊看著奶奶點火,一邊看了一眼老小,一邊吞了一下口水。奶奶又劃燃了第三根火柴,可是這次火苗剛接觸到樹葉,只聽見“呲”的一下,便熄滅了。
老大想,這火好難點燃。可媽媽和爺爺都不在家。家裡只有他們三娭孫。他們兩兄弟都沒有用過火柴。平時,大人不準他們玩火。他們只會幫娭毑穿針,所以他們幫不上忙。隻好呆呆地看著、盼著。
這時,娭毑想出了一個辦法,在土灶靠牆的一條縫裡抽出一根早已用黃紙卷好的像一根煙那麽粗的小紙筒——紙彌子。又劃燃了第四根火柴,奶奶用發抖的手將這個紙彌子點燃後,想要做到非常穩妥地送往灶裡,可是離灶裡的樹葉還有一半距離的時候又熄滅了。奶奶把火引子收回來對準自己的嘴巴,用力一吹,紙彌子又冒出了一顆小火苗,奶奶拿著紙彌子的手抖得更加厲害了,戰戰兢兢的火苗沒有對準樹葉,卻插在灶灰裡,奶奶就倒在灶前。老大連忙說:
“娭毑,您到床上去睡吧?”
“你們出去——玩一會兒咯,我要——休息一陣。等下,我做好了——早飯,就喊你們——回來吃。還有,你們把那些——麥丸子粒粒——搣出來咯,好煮給你們吃......”奶奶用非常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對他們說。
這時,老大根本就不知道奶奶處在生命的垂危之際需要急救。他以為奶奶真的是要休息一會兒。
於是,他帶著弟弟來到階基上開始搣麥丸子。一會兒,麥丸子搣完了。他們就沒事了,有點坐立不安。老大在大門旁,一走到這邊,又走到那邊。老小也這麽跟著哥哥的屁股後面走,他們就這麽徘徊,也不知徘徊了多久。
老大想:怎麽辦呢?媽媽到爸爸的學校裡去了,爺爺到他的學生家去了。他們的肚子在“咕嚕嚕”的叫著。過了一會兒後,肚子竟然不叫了。
這時,隔壁的舒伯伯背著一個大鬥盤向他們走來。一邊走一邊說:
“還給你們,我們用完了。”剛一進門又驚奇地說:
“五嬸,您怎麽搞的?怎麽倒在灶圍子下面?”
舒伯伯一大步跨進門來,迅速把鬥盤掛在牆壁上,又把奶奶抱到了床上。
老大從舒伯伯的臉上看到出了大事。緊接著舒伯伯又對他們兩兄弟說:
“你娭毑倒在灶圍子下面,為什麽不去喊我們?”
“啊?”老大嚇得啞口無言。他突然想起娭毑的話說:
“娭毑她說要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只怕你娭毑會死呢。”
“啊!”老大已經嚇得目瞪口呆,嚇得要哭了。雖然老大並不知道“死”是什麽意思,就是從舒伯伯的聲音裡聽出“死”的可怕來的。
這時,只聽見舒伯伯在安排:這個去接郎中,那個去送信——通知老大的爸爸媽媽趕回來。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一個跛子郎中,背著一個藥箱,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來了,額頭上還冒著汗。舒伯伯把他請到娭毑的床邊,搬一把椅子讓他坐下。郎中拿起娭毑的一隻手——搭脈。搭了一會兒,說:
“沒有脈了。”郎中起身就向外走。
“吃了中飯再走啦。”舒伯伯說。
“謝謝。我還要去看病。”郎中先生說。
這時,舒伯伯把一根線放在娭毑的鼻子下說:
“線都不動了,沒氣了。”
於是,請了一個人把娭毑從床上抬到了地上,並蓋上了一塊紅色的布,把眼睛和頭髮都蓋掉了,只有兩隻腳露在外面。
這時,老大和老小兄弟倆倚在大門旁,在盼望爸爸媽媽回來。
中午時分,爸爸媽媽倒天倒地回來了。他們兩兄弟這下放心了。心想:總算有大人回來了,一切都好了。
陸陸續續進進出出的人越來越多,裡裡外外到處是人。
這時,老大看見爸爸媽媽每人搬一把椅子,坐在娭毑的旁邊放聲痛哭。又有一些不知從哪裡來的人也學著老大爸爸媽媽的樣搬一把椅子坐在後面跟著哭起來。站著哭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哭,後面哭的人把手放在前面哭的人的椅靠背上,哭成了一行。就像坐著“牽羊嘰”。哭的人裡面除了爸爸和媽媽以外,還有女伯伯,就是舒伯伯的老婆。老大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場面,大人也像小孩子一樣使勁地哭著。而且,有的人一邊哭,口裡還一邊模模糊糊說著什麽。反正一句也聽不清,他也無心去仔細傾聽。哭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他們大哭了一陣後,漸漸地哭聲又小起來。一直小到不聽見哭聲了。
“怎麽沒有哭聲了呢?”
老大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跑去看了看以後,沒有發現什麽情況。他想,可能是要休息一下吧。除了舒伯伯首先埋怨老大沒有去告訴他以外,其他的人好像都沒有責怪他的意思。於是,他也就漸漸地放心了。
其時,老大對面那家的怪嬸的男人,就是年哥哥的父親對他們說:
“你看這兩個孫子咯,娭毑死了,他們都不哭。”
“嗨嗨”老大發蠻笑著。
“還笑呢?你們。”
“你是老大,為什麽不哭?”
“又冒挨打,哭什麽咯?”
“你娭毑死了,你要哭啦。”
“大人在哭啦。”老大理都不理他就走開了,老小也跟著走了。
“這兩個孩子......”
那段時間,反正女的大部分在哭,男的大部分在忙。小孩子這裡瞧瞧,那裡看看,擋住大人的路時,被趕到這邊,趕到那邊,無人管孩子。他們覺得自由但同時有點害怕。
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哭起來了。又是爸爸媽媽帶頭哭,然後,那些人也跟著一聲高一聲低地哭著。媽媽哭得特別厲害,身子在抖動。這時,女伯伯一邊哭,一邊對老大的媽媽說:
“你要節哀,你還有身孕。你要注意你肚子裡的孩子。”
這時,舒伯伯說:
“她又懷著孩子,又走了三十幾裡路。你把她扶到床上去休息一下吧。”
女伯伯便扶著媽媽躺到床上去了。老大這時發現了一個新情況——媽媽的肚子裡有一個孩子。
“你伯娘,只怕兩個孩子還冒吃早飯。”媽媽哭著說。
“我去搞飯給他們兩兄弟吃。”女伯伯說。
老大想:媽媽懷了孩子,哭的事情就全部交給爸爸了。
第二天,爺爺不知從哪裡急急忙忙地回來了。爺爺回來後,不知從哪裡請來了一些穿花花綠綠衣服的人,在那裡用一種古怪的聲音喊著。大人說,那些人是在喊禮。
每餐吃飯的時候,也無人管他們。他們就跟著大人吃飯,晚上累了,他們兩兄弟就自己在床上睡了。大概過了三天后,娭毑被裝進一個木箱子裡面了。
這時,爺爺的同窗好友聞訊送來許多挽詩、挽詞和挽聯。(各敬錄一例如下):
七律挽詩一首
龍中南
一紙書來現淚痕, 中閨懿行有溫存。
常儲鬥酒供夫子,每獲甘鮮餌幼孫。
道蘊清才傳故裡,少君遺范著山村。
傷心此別成終古,環佩歸來月夜魂。
滿江紅挽詞一首
龍述威
連理枝摧,哪堪此,驚天霹靂。
唯剩有,潘郎飲恨,坡君詞筆。
江上煙消人不見,山中花落風吹急。
聽一聲,杜宇送春歸,親朋泣。
思往事,情彌密;
睹遺物,空陳跡。
奈村醫延誤,靈丹難覓。
初遇兄妻疑宿識,重來故裡欣前夕。
歎人間,好景太匆匆,追無及。
挽聯一幅
龍述林
最難將息是殘春,豈知月缺花凋,藝圃半摧連理樹;
無可奈何唯死別,此後薪添葉落,芸窗慘賦悼亡篇。
爺爺也親自寫了一首悼亡詩。
七律悼亡妻
龍錫藩
一曲哀歌淚不乾,人生死別最難堪。
青山隻解埋幽骨,白發焉知泣玉顏。
明月偏從圓處缺,好花卻向雨中殘。
藝園幸有如椽筆,寫得清芬滿世間。
父親也寫了一首悼念詩。
七律悼母親
娘親痛憶淚紛紛,慈善勤勞受苦身。
婆媳如同真母女,近鄰好似故宗親。
魚蟲花鳥輕描活,小楷蠅書細有神。
懿德可嘉仲郢母,家風興旺永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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